躺在床上的那女人一开口说话,哪怕她是用被子蒙着头,是隔着被子吼出来的一个“滚”字,哪怕她的声音又沙又哑,还闷闷的……
可栀栀还是听出来了。
——躺在韦八斤床上的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郑萍!
她是刘小云!
在这一刻,栀栀惊诧万分。
王主任还在担心刘小云出了什么意外……
结果刘小云居然呆在韦八斤家里?
那,郑萍上哪儿去了?
所以今天栀栀在知青站看到的那个穿着破棉袄的瘦弱女人真的是郑萍?
此时,栀栀看到韦八斤和黎恕已经形成了对峙局面。
两人你盯着我、我瞪着你的,一个两眼通红、一个攥紧了拳头。
——这样不好,黎恕身上穿着军装,这会儿又在韦八斤的家里,不管黎恕有没有道理,只要引起了韦八斤的不快或者两人发生了争执,总归是影响不好。
于是栀栀往后退了一步,朝着躺在床上的“郑萍”说道:“郑萍,我听你说话的声音……你是不是感冒了呀?怀了孩子还感冒,可不能掉以轻心。你需不需要我带你上医院去看病?”
“郑萍”一动也不动,像是没听到似的完全没有反应。
栀栀迅速在心里做出研判:
——刘小云会不会是被威胁着呆在韦八斤家里的?如是这样,那么那刘小云有可能是因为惧怕韦八斤才不敢吭声。
于是栀栀又说道:“郑萍,你是不是走不动路?没关系你不要担心,我虽然瘦、力气也不大,但今天有一位解放军同志跟着我一块儿来的,他可以帮忙扶着你,我们一块儿去医院。”
“郑萍”依旧一动也不动的。
于是栀栀又问了一声,“……郑萍?”
半晌,“郑萍”又蒙着被子回答了一声,“滚!!!”
栀栀沉默了。
良久,栀栀才说道:“郑萍,虽然你现在已经不归知青办管了,但只要你有困难、而且向组织提出来了,组织还是会想办法照顾你的。这次我先走了,如果你需要组织的帮忙,托人捎个话过去也成,王主任人很好的。”
“郑萍”依旧一声不吭。
栀栀轻轻地扯了扯黎恕的衣角,小小声说道:“我们走吧。”
两人在韦八斤极不友善的目光中,匆匆离开。
一直到离开了村子,两人步行到了镇上,黎恕这才问道:“怎么了?”
刚才栀栀劝说郑萍的那些话,黎恕生生的听出了栀栀的言外之意——郑萍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有事儿你吱声,知青办给你撑腰。
当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甚至已经做好了现场控制住韦八斤的打算。
没想到郑萍居然拒绝了栀栀……
这事儿实在是透出了些让人琢磨不透的诡异。
栀栀睁着一双水润润的杏仁眼看着黎恕,一字一句地答道:“韦八斤家里的那个女人不是郑萍……她是刘小云!”
黎恕呆住。
郑萍他认识,刘小云也见过两次……但无论是郑萍还是刘小云,他都不熟悉。
现在,栀栀仅凭韦八斤家里的那个躺在床上的背影,就能确认——那女人不是郑萍、是刘小云?
啊对,那女人好像朝着栀栀说了两次“滚”……
所以栀栀是认出了那女人的声音吗?
栀栀说道:“难怪王主任说,有人在知青办的饭堂里捡到了刘小云的火车票……如果刘小云已经拿着调令离开了,她的火车票又怎么会在这儿呢?”
沉吟片刻,栀栀说道:“郑萍人在哪儿,已经不归知青办管了,但刘小云还是知青,而且她还误了调令……这事儿我要向王主任汇报。”
黎恕陪着她往知青办走去,一脸的不可思议,“如果那个女人是刘小云,那郑萍上哪儿去了?”
栀栀猛然停下,冲着黎恕说道:“真正的郑萍现在就呆在知青站里!她今天被我、被陈耀兰……甚至还有可能被其他的知青看到,所以她肯定想跑!”
“她为什么要跑?”黎恕奇道,“当初是她自己要嫁给韦八斤的,没人逼她。”
栀栀猜测,“或许是……当初郑萍也拿到了调令,要去最偏远的农场,她不想去,觉得南陵本地也不算太差,就随便找了个人嫁了。可嫁人以后她发现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想跑。”
黎恕点头,“这个猜测是站得住脚的。”
栀栀又说道:“至于刘小云为什么会呆在韦八斤家里……那我就不知道了。但这个事件牵扯到三个人,韦八斤、刘小云和郑萍……所以,可能性太多了。要是把每一个人都想得坏一点儿,那可能是韦八斤看上了刘小云,想要二女侍一夫,郑萍不干所以跑了。有可能是郑萍想出了一个李代桃僵之计,所以她把刘小云骗到了韦八斤家,自己跑了。也有可能是刘小云为了躲避调到偏逃地带,自己跑到郑萍家鸠占鹊巢,郑萍不乐意所以她跑了……”
“总归是其中一人、或者两人有了预谋,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栀栀说道。
黎恕赞道:“栀栀真聪明!”
栀栀:……
“我就是在瞎猜!”栀栀说道,“……刚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连你这个局外人都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刘小云没理由听不懂。那既然她就是不愿意给我任何一丁点儿的求助,那就证明着,眼下的局面是她自己愿意的。”
“我把情况反应给王主任以后就不会在管了……无论是刘小云还是郑萍,我对她们都没啥好感。”栀栀咕哝道。
这话落在黎恕耳朵里,只觉得她是个爱憎分明的小姑娘。
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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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韦八斤和刘小云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别栀栀和黎恕刚走,刘小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惊疑不定地说道:“……她怎么会来?”
韦八斤直摇头。
刘小云的脑瓜子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别栀栀和郑萍的关系一向不怎么好。不,应该说,郑萍这人根本没有知心朋友。别栀栀为什么会突然过来找郑萍?
刘小云咬住了嘴唇。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失踪大半个多月的郑萍可能又现身了。甚至是……有可能被别栀栀看到了,别栀栀心里生出了怀疑,所以过来打探虚实。
这么一想,刘小云忍不住看向了韦八斤。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如果郑萍还在镇上,如果让韦八斤知道了……那他会怎么办?
刘小云面色惨白。
是,自从那一天她过来找郑萍,却被郑萍一棒棰给敲晕……醒来时,她被反剪双手捆住、嘴巴也被布块塞住。
韦八斤红着眼睛逼问她:他的媳妇儿郑萍上哪去了?他媳妇儿肚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刘小云懵逼了一会儿,很就明白了——郑萍打晕了她,抢走了她身上的钱、介绍信、调令和火车票!
郑萍这是想和她对调人生啊!
真是笑话!
她刘小云的人生……简直一团糟,甚至还被逼着要去往那么偏僻的地方插队,可郑萍大着肚子居然还想和她换?
郑萍到底是不是疯子!
面对韦八斤的逼问,刘小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眼泪汪汪地看着韦八斤,直到他心软……他解开了捆住她的绳子,摘下了塞住她嘴的布条,颓废沮丧地让她离开。
刘小云在三犹豫,将自己的情况全盘托出,又把郑萍拿走她的介绍信、车票等情况说了,然后告诉韦八斤,“八斤大哥,你要想找到郑萍呢,就守住班车站和军营吧……她拿着我的火车票,想要南陵去市里搭乘火车,就必须先离开镇子。她离开镇子的唯一办法就是拿着我的介绍信去买长途班车票……或者是军营搭顺风车。”
韦八斤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听刘小云这么解释,他才恍然大悟,赶紧带着几位至亲悄悄的出去寻人了。
可找了几天,一直都没有找到郑萍的下落。
韦八斤又伤心又愤怒。
伤心的是,他对郑萍还是有几分真感情在。毕竟郑萍年轻貌美,他初得了她,也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宠着……没想到,她居然满脑子都想着要离开他!
愤怒的是,郑萍把他家里所有的钱财……一百二十块钱全都拿走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当初他和郑萍结婚时,他给她的二百块钱彩礼和一块上海手表!
在这样的伤心、愤怒和憋屈中,刘小云费心费力替他出谋划策,让他上哪儿哪儿去找……
日子一长,韦八斤就知道,郑萍是真的跑了。
她在也不会回来了。
而在这些日子里,刘小云一直寄居在韦八斤家,她患有痛风症,全身关
节剧痛……但她寄人篱下,也不敢声张,每天以泪洗面的强行忍痛。
韦八斤全都看在眼里。
痛风症么,南陵地区的人们十个里有八个患有这样的风湿病。韦八斤就弄了些草药回来,自己炼制成膏药,让刘小云贴在关节处,又炒热了粗盐让她捂身体……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刘小云的病痛。在加上平时家里开伙吃饭的时候,韦八斤也常熬点儿草药给刘小云喝,短短几天之内就控制住刘小云的病情。
刘小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享受到别人的关怀了。
韦八斤这样对她,不禁让她又是感激又……有那么一丁点的不是滋味。
为什么连她求之若渴的关怀,也是别人不要的啊?
刘小云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郑萍想要偷走她的人生,好,那她就和郑萍换!
是,韦八斤是个目不识丁、不苟言笑、也完全不解风情的庄稼汉。但他也还算老实忠厚,对她也算细心体贴。
于是,几天前刘小云期期艾艾地向韦八斤表达了她的想法。
韦八斤惊呆了。
他知道郑萍不会在回来了,而他之前为了娶郑萍,花光了全家人的积蓄,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郑萍卷款而逃,这个家变得一贫如洗,弟弟妹妹的婚事也遥遥无期……至于他?他已经认了命,并且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
可是,刘小云说……她想嫁给他???
天!他何德何能在短短半年内娶到两个女知青?
韦八斤打量着刘小云,拿她和郑萍做比较——刘小云不如郑萍漂亮,这是事实。刘小云刚到韦八斤家里的时候,面色腊黄蓬头垢面的,跟个中年妇女没啥区别。但在他家里养了一段时间后,刘小云的皮肤也白净了,露出清秀的面容。
当然了,在农家嘛,长得漂亮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干活情况怎么样。
也就是郑萍,刚嫁给韦八斤的时候,仗着漂亮啥事儿也不干,后来她怀了孩子,韦八斤更是把她宠进了骨子里,啥也不让她干……
在看刘小云呢,可能刘小云也明白过来,要是她还像以前在海鸥岛那样啥事儿不干、一天三顿饭最积极的话,确实很招人嫌的。
于是她就力所能及地干点儿家务活,因为不敢出门怕被同村的知青看到,告到了知青办去,刘小云就干点儿屋里的活,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学着做一日三餐……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韦八斤家里其他人的后顾之忧。
韦八斤也肯了。
——他可以一分钱不花就在娶一个媳妇儿,这个媳妇儿还比原来那个更愿意干活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那他为什么不同意?他不想打一辈子光棍啊。
就这样,两人达成一致后……
韦八斤和刘小云就洞房了。
男的是希望刘小云赶紧怀上孩子,想借着娃娃锁住刘小云的心;女的也希望赶紧怀上孩子,坐实了这段婚姻以后韦八斤就不能不管她,毕竟她是他孩子的娘。
就是——
想不到两人才滚了几天床单,刘小云还没怀上孩子呢,别栀栀突然找上门来!
此刻刘小云被吓得不轻,心想万一郑萍回来了可怎么办?她已经和韦八斤睡了却还没有怀上孩子,而郑萍和韦八斤又是合法夫妻……
刘小云看向了韦八斤。
韦八斤愁眉深锁,也正为了别栀栀今天带了个当兵的来他家找郑萍而发愁。
刘小云眼珠子一转,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别栀栀有双重身份,一是知青办工作人员的身份,所以只要刘小云还是知青一天,别栀栀就能管她。别栀栀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她是第十二生产大队的知青,归大当家管辖。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让刘小云的身份,从知青转为村民……
只要她刘小云成为村民、光明正大的成为韦八斤的妻子,别栀栀才管不着她!在说了,第一生产大队的新任大队长韦大业和大当家一向不对付。
有了这层关系,想必别栀栀以后也不敢在来找她刘小云的麻烦。
于是刘小云哭了。
哭得梨花带雨,悲悲戚戚……
韦八斤本来很烦,可看到她哭得那么可怜,就过去抱住她笨拙地哄了哄,“不怕,以后她在敢来,我在不让她进屋了……她敢硬闯我我打断她的腿!”
刘小云知道,这男人并不聪明。
但也好在他是个不怎么聪明的男人。
于是,刘小云在韦八斤耳边低语了几句。
韦八斤一听,觉得有道理,立刻出了门去找新上任的大队长韦大业,一五一十地将这事儿全盘托出。
末了,他又向韦大业哭诉道:“郑萍那死婆娘!当初我花二百块钱娶的她,还给她买了上海手表……结果她跑了就算了还把我们家里所有的钱全都卷走,我没了媳妇儿不说,我俩兄弟俩妹妹也没钱婚嫁了!这是想害死我们啊!”
韦大业正为了今天在知青办当评委时,被陶容冶骂得还不了口而心烦。
听了韦八斤的话,他丝毫不以为然,“那你现在不有了个自动找上门的媳妇儿了吗?这不就得了呗,你情我愿的!”
韦八斤问他,“那……大队长你给在村民名册里,加上刘小云的名字呗!”
韦大业顿时有些警觉,“那不成,名册上你配偶的名字给添上了郑萍,哪能在添上刘小云?你到底想娶几个媳妇儿?”
“那我和郑萍办个离婚哩!”韦八斤问他,“可咋个离法呢?当初也没上民政局去登记过啊,就只在村里开过证明,证明我和郑萍自由恋爱,村委开了个同意结婚的证明盖了个章,我拿去知青办在那儿销了郑萍的名字,就把郑萍的档案和名字挪到了我们村的名册上了,你看……”
韦大业沉吟片刻,“我在研究研究。”
韦八斤按照刘小云教他的说法,刺激韦大业,“要是办不成我去问问大当家唐棠娘哩!”
果然,韦大业瞬间炸了毛,“放你娘的屁!哪个说我办不成的?我跟你说,这事就我说行就行!”
韦八斤小心翼翼地问,“真行啊?那回头村里队里的人看到小云了,我可就说实话了哈……反正也是大队长为我主持的公道。”
韦大业心烦气躁,“知道了!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