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栀笑眯眯地对李自强说道:“当然可以了!李科长需要多少糯米呢?”
李自强呆住。
是啊,他需要多少糯米呢?
今天他可以只买十斤、二十斤糯米,拿回厂子做成云片糕,送给领导们吃了就成……可一旦兰香糕点厂和省迎宾馆签订了供销合同以后,这十斤、二十斤的糯米,抵啥用?
一时间,李自强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了。
半晌,李自强干巴巴地问了句,“小姑娘……你们用来做云片糕的糯米,是……在哪儿买的啊?”
这话一说出口,李自强自己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看,他又不买人家的东西,还向人家打听这糯米是从哪儿买的。这种不让人家做生意赚钱还挖人墙角的事儿……人家肯定是不愿意回答的吧?
果然,他看到这个漂亮姑娘笑眯眯地说道:“这糯米啊,是我们自己种的啊!”
李自强心下一凉。
看吧,这小姑娘果然不愿意说实话。她说这糯米是她种的?现在的生产集体,种地种粮都是有指标的,国家让种多少地,人民公社成员们就得抡起袖子干!只有当完成了国家既定的缴粮任务以后,有多余的劳动力和田地,才能种点儿别的、例如糯米、红豆绿豆小米高粱这样的粮食。
不过,人家这也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于是李自强硬着头皮问道:“哦,原来是……你们自己种的啊?那,请问你们手头……一共有多少糯米呢?”
栀栀答道:“李科长,不瞒你说,我们一共种植了四种品质不同的糯米,现在你吃到的这些云片糕,是我们用一号糯米和三号糯米混合而成的……这四种糯米么,量不多,主要是我们还没有开始量化种植,目前每一种大约有六七百斤左右。”
李自强惊呆了。
这小姑娘的手里一共有四种糯米?每一种足有六七百斤?!
天哪!
那应该够至少一个季度的花用了……
这是上天在眷顾他吗???
李自强激动极了,问道:“小姑娘,你、你们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糯米呢?”
栀栀笑着指向……她拿来包云片糕的牛皮纸,示意李自强看。
李自强看到了牛皮纸上印着的“双岛社队”四个字。
他想起来,中午时分他在小姑娘这儿买了一包云片糕,可惜还没来得及让妻女试一试,就被罗芳顺走了……
“双岛社队?”李自强喃喃自语。
栀栀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向李自强介绍自己,“李科长你好,我叫别栀栀,是界南省林市南陵镇海鸥岛的负责人,同时也是双岛社队的负责人……”
李自强稀里糊涂地伸手,和栀栀握手,“小别同志你好,我、我是兰香糕点厂研发科副科长李自强。”
申书华适时递了两张小板凳过来,栀栀邀请李自强坐下,“李科长,请坐,我们好好聊聊天吧!对了,我先来介绍一下,为什么我会来这儿摆摊卖云片糕吧……”
李自强刚坐下,就听到栀栀说,“李科长,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打擂啊,本来就是想和你们兰香糕点厂合作,想把我们海鸥岛的优质糯米卖给你们的……”
李自强愣住。
栀栀继续说道:“谁想到啊,你们兰香厂……一个二个都是一副不太愿意为集体出力的样子,人心都是散的,诶,本来我都已经想放弃你们厂,准备去奉县的七木糕点厂寻找机会,没想到……”
李自强呆住。
让他感到十分难堪的是,栀栀才来一天,而且还是在厂子外头卖点儿云片糕,居然就已经把兰香糕点厂的情况给摸了个七七八八。
说得还挺准。
——兰香糕点厂确实人心涣散,大家对这个厂子已经失望透顶。大多数人都盼着厂子赶紧倒闭,然后重新洗牌重新被分配到其他能稳定发工资的国营厂子里去……
所以,就算他能争取到省城迎宾馆的订单,厂子里还会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奋斗,再次从零开始吗?
李自强突然又站起身,冲着栀栀说了声“对不起”,匆匆走了。
申书华愣住,看着李自强的背影,问栀栀道:“他怎么走了?”
栀栀也看着李自强的背影,叹气,“在某种意义上,他和我很像……但他的境遇远不如我。至少我还有你们这些愿意相信我,和我一起奋斗的小伙伴。而他,什么也没有。”
大约十分钟以后,李自强又急匆匆地回来了,“小别,麻烦你……那两种糯米,给我各称二十斤糯米好吗?然后……能不能麻烦你把不同糯米的混合配方给我。”
栀栀爽快地说道:“成啊!”
她回头吩咐道,“春芽婶子,辛苦你各称二十斤的一号糯、三号糯给李科长!”
春芽婶子爽利地说道:“好咧!一号糯、三号糯各二十斤!”
栀栀又回头对李自强说道:“李科长,你要记住了,混和比例是一号糯三成、三号糯七成……另外,我只能等你三天时间。三天以后如果你这边儿还没动静,那我就必须要放弃了。”
李自强没吭声。
春芽婶子将两袋糯米递给了李自强,交代道:“李科长你记着啊,这口袋头上绑了一根麻绳的,是一号糯;绑了三根麻绳的,是三号糯,别搞错了。”
李自强说了一声谢谢,接过两只沉甸甸的米袋子,又问栀栀,“小别,这两袋糯米……多少钱啊?”
栀栀笑道:“不收你的钱……这样吧,三天后,如果你确定不想努力了,就上纱厂门口找我去,把这四十斤糯米的钱还给我……一斤二角六,四十斤就是十块四角钱。”
李自强吃惊地看着栀栀,“你、你就不怕我拿走了糯米不认账了吗?”
栀栀轻松地说道:“我一向信任自己的合作伙伴。如果你觉得这次可行,那我无条件支持你……欢迎你成为海鸥岛的供销合作伙伴!”
“如果这一次你觉得不行,那就是在及时止损,我也信任你。将来你去了别的糕点厂,我也依旧支持你,欢迎未来的你,成为海鸥岛的供销合作伙伴!”栀栀掷地有声地说道。
李自强打量着栀栀,突然有点儿明白过来……这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为什么会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她是海鸥岛负责人、以及双岛社队的负责人了。
因为这个年轻姑娘的内心充满了力量!
李自强微微点头。
他想了想自己如今的处境,以及囊中羞涩的窘况……
“小别同志,谢谢你!”李自强朝着栀栀深深一鞠躬,拎着两袋糯米离开了。
他回到厂子里,换上了工作服,然后将两只布袋打开。
一股浓郁的糯米清香顿时扑面而来!
李自强愣住。
传统糕点七成以上都由糯米制成,这些年来,李自强也算是见识到全国各地、大江南北不同生产集体送来的糯米……但从来也没有哪一家的糯米,像海鸥岛的糯米这样,颗粒饱满,色如白玉,清香诱人!
他忍不住从一号糯的米袋子里拈起几粒糯米,放入嘴里。
那清新的米香转为浓郁,使他的口鼻间完全被糯米浓香所笼罩;再轻轻地咬碎米粒儿……嗯?这糯米质地较软,米浆浓稠,质地绝佳到让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李自强越来越激动!
他又试了一下三号糯,发现三号糯虽然在香气上略输一号糯少许,但它在口感上却完美的超过了一号糯……它的甜度很高,他只咀嚼了几粒,就能尝到清甜,如是高温蒸煮,肯定还能激发出更高的甜度!
李自强伸手抄了一捧糯米,盯着掌心里的糯米,热泪横流。
兰香糕点厂之所以经济效益越来越差,除去内斗的因素,也是由于经营不善的结果——厂子没有钱买上好的糯米,所以只能买陈米,买回来以后要花大力气去陈、磨香,大部分生产力全都消耗在这一方面上,以至于产量提不上来,味道还很一般。
又因为味道不好,供销社很难卖得出去,造成兰香厂回款慢……就更加没有钱买上好的原料了!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现在,他有了质量这么好的糯米……
他可以让这个濒临破产的厂子起死回生吗?
李自强的脑海里又想起了恩师尚在世时,那会儿条件那么差,师父带着他们天天起早贪黑的干活,那时候生活过得多少纯朴啊,虽然很清苦,但人人有盼头。
现在呢?
师父没了,师兄们走了,张旺根本就……
光靠他一个人,有那力挽狂澜的能力吗?
“李副科长?”
有人站在研发室门口轻唤。
李自强泪眼模糊,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
他赶紧擦了把眼泪,说道:“哎,我在呢,快请进来。”
来人是小朱。
糕点厂车间的普通工人。
今天中午,就是小朱的妈妈告诉李自强,说李母一大早捱家捱户的四处敲人家的门,让大家集资凑云片糕……
小朱一进门就看到李自强满面泪痕,不由得被吓了一跳,问道:“李副科长,你这是……怎么了?”
李自强强笑道:“我没事,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小朱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李自强愣住。
小朱解释道:“李副科长是这样的,今天一早啊,你妈上我们家敲门来借云片糕了,然后我就在想,李副科长你不是厂长、也不是负责催收款式的业务员……但也是你,一向不计得失、不顾辛劳的管理着这家厂子,所以我……想来问问,有没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李自强吃惊地看着小朱,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是他善于以恶意揣测人心,而是这些年来……吃得亏太多太多,以至于当他得知,愚善的母亲将他的意图昭告世人以后,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肯定会有人举报他的。
没想到——
小朱居然跑过来问他,说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要是放在过去,李自强无论如何也不敢劳动别人帮忙,因为厂子里的职工都有编制,开了工、就要计工时,是要付工资的!他李自强又不是厂子里的谁,没权利做主开不开工……何况现在一张订单也没有,万一他让小朱帮了忙,又付不出工钱……
但是现在,李自强知道,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
十余年前的师父也很厉害,可师父也需要帮手;十余年后,在兰香糕点厂门口摆摊卖云片糕、以打擂方式找上门来欲行推销之事的别栀栀,她也是有帮手的……
所以,他还在矫情什么?
厂子都快要倒闭了,他还在害怕什么?计较什么???
“小朱,现在情况是这样的……”
李自强将他下午在商业局经历的事儿说了一遍,又道:“我现在需要用这些品质上好的糯米,制作成为新的云片糕,拿去给那些领导们,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回省城去了……到时候会把我们的云片糕送到省城迎宾馆去。”
“有了领导们的牵线,只要我们的云片糕能让省城迎宾馆负责人满意,那么我们就可以和对方签订长期供销合同,我们会有新的收入……不仅仅只是依靠全国各地的供销社了!”
“放在短期而言,只要上级批准了我们和省城迎宾馆的供销合同,那我们可以要求省城迎宾馆的给付部分定金,我们就有钱过年了!不过……应该也分不了太多,一个职工能到十几到二十块钱左右……”
小朱高兴地大叫,“李副科长!这也太好了吧,那、那我去叫大家来!我们一起赶夜班儿,把云片糕做出来不就得了?”
说着,小朱转身就跑!
“等一下!”李自强叫住了小朱。
小朱站定,回头看向了李自强。
李自强踌躇半日,说道:“小朱,你家里人……应该是希望你能尽快调离糕点厂的吧?”
小朱愣了一下,明白了,“李副科长,我今年二十二岁,十九岁招工进来的,在咱糕点厂工作已经满三年了。不瞒你说……我是既爱这个地方,又恨这个地方啊。爱的是,我对这份工作其实挺喜欢的。恨的是,这么好的厂子,为什么有的领导会把这里当成眼中钉呢?说实话,我很不理解……”
“但是……李副科长,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你的专业水平、业务能力、管理能力……远超现在厂子里的一切领导!所以我们都不爱听他们的,就听你的。但你这人吧,也太低调了。我们工人不是傻子,谁真心实意希望这个厂子好、谁只是想当领导耍威风……我们都知道!”
“现在,厂子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们要是再不团结起来好好革命……这厂子就要倒闭了!是,我是正式编制,哪怕厂子倒闭了,国家也会安排我去别的国营厂子。可那未必就是我喜欢的工作了!李副科长,我们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想法……好了,我去叫人了!”
说着,小朱继续往外跑。
李自强心下感动,但还是再一次叫住了他,“小朱!再等一下……那请你告诉大家,这一次的加班不计工时,没有报酬,如果大家有空,就来帮忙。没空的话,可以不来……”
小朱已经跑远了,“好!我知道啦!”
大约十来分钟以后,十来个职工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李副科长,是需要我们加班吗?”
“自强啊你早该这样领着我们找出路了……”
“李副科长我先去换工衣,呆会儿你想让我们干什么,直说就好!”
“自强啊,小朱跟我们说了这次加班没有加班费,嗐,你啊就是太见外了,厂子都快倒闭了你还顾虑这个干啥!没有加班费就没有加班费!要是能让这厂子起死回生……我、我免费加班一个月都可以!”
“哈哈哈哈哈我也可以!”
李自强激动得热泪盈眶。
结果——
职工们一批又一批地闻讯赶到。
最后,几乎八成以上的职工全都复岗了!
李自强感动得不行。
他一直以为厂子里的人冷漠、自私又无情。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大家也可以这么热忱、这么不计个人得失的想要拯救这个濒临倒闭的厂子……
可他只有四十斤糯米,只需要用研发室里的小锅来做上十来份云片糕就可以了,真用不上这多人。
李自强不得不对大家说道:“同志们!同志们……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
群情激奋的职工们安静了下来。
李自强如实说道:“同志们,我手里的糯米不多,只有四十斤,目前我们的任务就是做出十份云片糕来,其实……真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大约留上四五个人就足够了……”
职工们齐齐说道——
“李副科长,我力气大,让我留下来吧!”
“我们也想为厂子出把力!你别赶我们走,让我们也参与吧!”
“我们也想帮忙呀!”
“厂子是大家的!让我们一起出力吧!”
“李副科长,我们可以干点别的活计啊!”
“那你说说,只留四五个人干活,剩下的人干啥?”
“嘶……你问到我了!”
在这一刻,李自强脑子里灵光一闪!
他突然想起了别栀栀这小丫头问过他的一句话——
【为什么兰香厂只有云片糕这一种糕点啊?】
所以,刘科长和其他的领导愿意帮他向省迎宾馆推销云片糕,那当然很好。但领导们之所以只推销云片糕,恐怕也和别栀栀一样,以为兰香厂只会做云片糕这一种糕点?
不如他把看家本领全都拿出来,多制作几款糕点,让领导们一块儿带去省城迎宾馆!
等等!
对了,供货给省城迎宾馆,又跟供货给全国供销社不一样。
供货给供销社,要求保质期时间长,几乎都在一年左右,所以能做的糕点只有云片糕、灯芯糕那么几样;但是供货给省城迎宾馆的话,保质期可控一个月之内,那选择性可就太多啦!
反正做云片糕是一种尝试,做其他的糕点……也是尝试,不如多做一点儿,选择性更广,中选的机会更大!
李自强抬手、又缓缓压下。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职工们渐渐停止了交谈。
李自强说道:“同志们,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他将自己想要多做些不同品种的糕点的想法说了。
然后说道:“咱们做了,不一定会被选中,但还是有一定可能性的。但咱们不做,就肯定不可能有机会……”
职工们齐齐说道——
“那我们就做!”
“是啊我们多做一点嘛,万一订单多呢?那厂子不就盘活了?”
“这是一个好办法!不然啊,别人都以为我们兰香厂只会做云片糕这一种呢!”
“我们的豆酥、油枣也都是很好吃的呀!不比云片糕差!”
“玫瑰豆沙卷和红糖糯米酥也好吃!这两样吧我们也一块儿做了吧!”
……
接下来,李自强先让职工们去彻查了一下仓库,看看仓库里还剩些什么材料,然后根据材料种类,确定了要做些什么糕点。
跟着,李自强又把职工们分成了几个组,每个组负责两到三样糕点。同时还要求大家,因为优质糯米的量很少,让大家先用仓库里现有的糯米先试做一遍,等到熟手了,再用优质糯米做……
大伙儿风风火火的忙碌了起来。
职工们这么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其间,家属们来车间外头看了看,就回去了。
厂长张旺也过来看了一看,冷笑几声,离开了。
一直到深夜,职工们才结束了劳作。
李自强欣喜地看着眼前共计二十余种点心,心中兴奋不已。
——云片糕当然是重头戏,还有灯芯糕、三甜二咸的叶榭软糕,以及三种馅料的青团、栗子糯米糕等等。这些全都是保质期可达六个月左右的。
——另外还有甜咸口味的糯米煎卷饼,红糖糯米饼,广式糯米鸡,糯米蛋皮卷等等。这些点心是需要进行二次蒸、煮、煎等工序的,保质期大约在一个月左右。
李自强和职工们做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这些点心用包装纸盒一一包好。
然后李自强又一一写清楚每一款产品的名字,食用方法,保质期以及保存方法、二次加工的办法和注意事项等等。
忙完这一切,天都快亮了。
李自强再次看了看这些糕点……
足有好几十盒呢,一个人可拿不完。
于是他吩咐道:“小朱、老沈,你俩有自行车,呆会儿你俩陪着我一块儿把东西送到商业局去吧!”
小朱和老沈点头。
不过——
李自强忙了一整夜,虽然隆冬腊月的,这会儿却闻到了从自己身上飘出来的汗酸味儿。
“同志们,辛苦你们把这些点心筐子装起来,留一个人在这儿等一等……小朱、老沈,我们仨先各回各家,洗个澡换身衣裳再去,免得身上的汗臭味儿把糕点都给污染了,领导们还以为我们的云片糕是汗臭味儿的呢!”李自强揶揄道。
职工们哈哈大笑。
于是李自强和小朱、老沈各回各家,洗澡换衣。
只是,李自强一回家,就看到母亲和妻子依旧在家?
“美凤,我不是说过让你先带着妈回去吗?”李自强诧异地问道。
杜美凤一脸的错愕,“没有啊!”
李母怯生生地说道:“自强,我不回去……你不喜欢我和你小姨来往,以后我都听你的,我不跟她来往就是了。”
李自强瞪了母亲一眼。
但母亲昨天没走,已成既定事实。那就等他把糕点送到商业局以后,回来再把母亲送回老家去!
这么一想,他也不再理会母亲了,而是吩咐妻子,“你赶紧烧点儿热水,让我洗个澡。昨晚忙了个通宵做糕点,我洗完澡就得送东西去商业局,免得一身汗臭薰坏了人……”
杜美凤应喏,拎开煤炉子烧起了开水,然后又问了李自强几句,为什么昨晚要忙通宵、为什么又要送糕点去商业局。
李自强正要回答——
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母亲正垂首捱在一旁,一副很想听又害怕他生气的样子……李自强不由得想起了母亲干过的蠢事,脑子里灵光一闪,三言两语简单地说了几句。
杜美凤“哦”了一声,又问,“以前咱们厂子里的糕点都不太好销,这次确实能销出去么?”
李自强又看了母亲一眼,对妻子说道:“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这次用的是上好的糯米……以前我们厂子里的糕点越来越不好销,是因为厂子效益不好,买不起上好的糯米。”
杜美凤好奇地问道:“那这一次的糯米,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李自强再次看了母亲一眼,发现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轻轻哂笑,“我特意去秦水桥,找一个叫吴宗友的人买的。”
——秦水桥附近有个黑市,如今快要过年了,集市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
杜美凤点点头,跑去厨房去看热水,又招呼李自强洗澡。
李自强洗完澡换了衣裳下了楼,不一会儿就和小朱、老沈汇合了,三人骑着自行车,一人载了一大筐的点心,齐齐去了商业局。
结果三人刚踩着自行车来到商业局门口,就看到厂长张旺穿着笔挺的裤子、锃亮的皮鞋,手里还拿着个公文包?
张旺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亲切,“李副科长啊,小朱、老沈,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让领导们都久等了!好了好了我们快进去吧!”
说着,张旺一马当先朝着商业局里头走去。
李自强和小朱、老沈对视了一眼。
呵呵,全厂职工加夜班儿赶通宵的时候,厂长大人可没有出现过呢!
现在赶过来摘桃子了。
小朱和老沈看向了李自强。
李自强朝他二人摇摇头:别闹事。
他选择了忍气吞声。
因为一来张旺的调令已经下来了,只是为了稳定人心,现在还没告诉厂子里的人。二来呢,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地把糕点送出去,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张旺马上就要调走了,他根本什么无所谓,受到伤害的,只会是兰香糕点厂的利益。
于是,张旺把公文包夹在胳肢窝下,昂首挺胸的在前头走;李自强和小朱、老沈则吭哧吭哧地扛着个大筐跟在后头……
一众人去了刘科长的办公室。
刘科长一见张旺,惊诧极了,“你怎么来了?”
张旺的笑容谦逊而富含深意,“前头您大张其鼓上我们厂子要云片糕,我有事儿没能亲自给您送来……这回您要的东西更多了,我这不是怕他们担待不起么,所以亲自送过来。”
刘科长皱眉,“你有话可以直说,用不着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
张旺深恨刘科长。
不为别的,就为了……兰香厂效益不好,他早不想呆了,这三年来他不知打了多少报告,申请想调离,但这个刘科长死活不同意!后来张旺托关系,找到了商业局的另外一位领导,才在他的调令上签了字。现在就等着时间一到,张旺就会调离兰香厂了。
所以,今天张旺就是过来刺激刘科长的。
“瞧您说的,什么含沙射影啊指桑骂槐的,”张旺笑嘻嘻地说道,“我今天来啊,其实并不是为了给您送礼……我啊,是来找魏处长反应情况的!反应商业局某些领导打着公家的幌子,来中饱私囊呢!”
刘科长冷笑,“你赶紧的吧,魏处长今天要下乡,去晚了就怕他走了……快走快走!”
最后几个字,赫然成了逐客令。
张旺焉能听不出?
他的一张胖脸红了又青、白了又黑的,最后冷笑着离开了刘科长的办公室。
刘科长这才转头看向了李自强。
李自强特别愧疚,“刘科长,我……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没事儿,”刘科长语气轻松地说道,“幸好你昨天跟我说了这事儿……昨天你走了以后,我已经向我们局长汇报过。局长还当着老魏的面表扬我了呢,说咱们思县的几个困难企业里,兰香厂是老大难问题了,要是这一次我能帮着你们拉到订单的话……明年绩效考核我也能再升一级!”
李自强这才转忧为喜,“感谢您啊刘科长,如果这次真能拿到订单的话,我、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干,争取早日让厂子扭亏为盈。”
然后刘科长引着李自强他们把三大筐糕点扛去给省城来的领导们看。
省城商业局的领导们看到李自强居然拿了那么多的糕点过来,虽说大家都很理解李自强想要推销兰香厂糕点的心情,但看到了那么多东西……而且每一款糕点上还细心地贴了纸条,说明了糕点的各种情况?
省城来的领导对李自强说道:“小李啊,不如你们仨就跟着我们一块儿回省城好了!由我们来组织,给你们和省城迎宾馆的人开个见面会,你们亲自去,现场展示给大家看你们的糕点,二次加工又需要怎么个加工法……你说,怎么样?”
李自强听了,又惊又喜,“可以!可以的!谢谢领导给我们这次机会!”
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当下,李自强请刘科长帮忙给家里递个信儿,然后带着小朱、老沈一块儿扛着装满了各式糕点的大竹筐,上了领导们坐的二十六座客车,离开了思县。
那一边,李自强和小朱、老沈坐上了领导们坐的车,心里又惊又喜……
这一边,躲在一旁的张旺,目光阴毒地看着李朱沈三人坐上领导们的车,和领导们说话聊天,崭新漂亮的小型客车扬长而去。
刚才他去找了魏处长,想告刘科长的状——李自强用八盒云片糕贿那个赂了刘科长。
不曾想,他却被魏处长狠狠地骂了一顿!
魏处长说,昨天刘科长就已经在例行会议上将此事上报给局长了,局长还夸刘科长有谋略有胆识,说刘科长要是能帮兰香厂引荐成功,说李自强他们做出来的糕点如果能被省城迎宾馆接纳……一个濒临破产的困难企业即将绽发出新的生机,总好过某些人在任上不作为,单位出现经营危机,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解决困难而是逃避、调离,这种不作为的人要接受批评云云……
这不就是冲着张旺来的吗?
魏处长劈头盖脸地骂了张旺一顿,然后说,张旺的调令虽然已经下来了,但局长的这番话……他已经没办法让张旺调职上思县第二供销社去当一把手了。要么就是留在第二供销社当普通职工,要么就是上乡镇供销社去当仓管,二者选其一。
张旺被气坏了。
他阴沉着脸往回走,突然看到了……李自强的母亲正挎着菜篮子出来买菜?
张旺眼珠子一转,朝着李母走了过去,热情亲切地向她打招呼,“大妈,出来买菜呀?”
李母见是厂长张旺,十分惶恐,“张厂长您好!”
“嗐,大妈你也太见外了,怎么说,我和自强也是师兄弟……对了,自强他上省城办事儿去了你知道吗?”张旺问道。
李母,“啊?是、是嘛?没听他说呀!”
张旺亲切地说道:“事情是这样儿的,我让他们昨晚上通宵赶制了些糕点出来,让送给省城的领导们去,看看能不能销到省城去……这也是盘活这家厂子的唯一办法吧,大妈,你说是吧?”
从未有人和李母谈及过这么大场面的事。
李母有些诚惶诚恐,说了一声是。
张旺又道:“说起来啊,还是自强厉害,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把糕点做得那么好吃……可比原来强万倍呢!可惜啊,我问了自强,自强还对我藏私呢,唉,怎么说,我和自强也是跟着一个师父学来的手艺,而且这些年来,只剩我和他相依为命……他对我却越来越见外啦……”
此言一出,李母更是局促不安,“不不不!张厂长,并不是自强藏了私,您是厂长,又是他的师兄,他怎么可能瞒着您呢,其实啊配方也没什么不一样,主要就是他用了上好的糯米!这原材料好,做出来糕点就好……”
张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大妈,那你知道……自强是在哪儿得来的上好的糯米?不如我去多买一点儿回来,放在厂子里备用,万一以后接到了订单,上好的糯米又已经人抢光了那就不好了……大妈,你说呢?”
李母毫无保留地说道:“听说自强是在秦水桥那附近,找一个叫吴宗友的人买的!”
张旺阴冷一笑,然而对李母说话的声音却是无比温和,“大妈,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啦!等自强回来了,连他也要感谢你啊!”
李母心中一喜,“那就好,那就好……”
“那我就不耽误大妈买菜了,大妈再见!”
“张厂长您走好。”
张旺看着李母离去的身影,冷笑。
——原来李自强所有的底气,全都来自于上好的糯米。那好,那他就去举报秦水桥的这个吴宗友,就说吴宗友投机倒把!只要吴宗友被抓……就算李自强接到了订单又怎么样?他根本就找不到上好的糯米,到时候合同签了,却交不了货。兰香糕点厂会因为李自强的操作而亏得一脸血,就连中间牵线人刘科长也会受处分!
哼,谁让他张旺不好过,他张旺就让所有的人全都过不下去!
却说栀栀已经在头一天和李自强挑明了讲——
所以今天,大家也没有必要再在兰香糕点厂门口摆摊了。
栀栀和大家一块儿舒舒服服睡了个懒觉,然后就带着申书华、姚叔两口子和罗叔两口子逛街去了。
听说秦水桥是思县最大的黑市……
当然了,临近年关,所有的集市都是允许开放的。但主要是为了方便老百姓们以物换物,如果有人以钱易物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别太嚣张就行。
栀栀和伙伴们到了秦水桥以后,先是逛了一圈儿,想先看看这里的老百姓们平时都卖些什么……结果她还没买东西呢,突然看到有一队带着红袖章的人,围在米面杂粮那一堆摆摊的老百姓那儿大声问道:
“你,你叫什么名?”
“我叫张三。”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狗蛋!”
“问你大名儿!”
“王狗蛋!”
“你叫啥?”
“张桂花……同志,你们这是在干啥?”
那些带着红袖章的人逐一问向卖米、卖面粉的人叫什么名字,但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最终,这些人索性大声问老百姓:“同志们,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或者认识一个叫做吴宗友的人?这个人啊,他昨天在这儿摆摊卖糯米的……”
栀栀愣住。
——吴宗友?
无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