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逢圣一出现,现场的气氛瞬间门凝固。
所有人全都不说话了。
别逢圣的眼神先是挪到了老奶奶身上,继而又挪到了别逢君的身上。
别逢君虽然年纪大了,但气质儒雅,再加上衣不俗……六十八岁的年龄,要不是头发已经全白了,看面相最多五十多。再加上在大西北干科研,每天爬上爬下,忙进忙出的,基本也和干体力活似的,所以他的身材还是保持得很好,健壮挺拔,要是戴顶帽子、从后头看,只会觉得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别逢圣又打量着院子里的人。
——老二的媳妇儿应雨时柔美娴雅,听说是个医生,拿手术刀的,那么漂亮的女人,有事业心会挣钱肚皮还争气,一口气给老二生了儿一女!
——老二的个儿子个顶个的厉害,现在兄弟仨全都已经去了京都,两个大的从政,一个小的学医,个个人中龙凤,人人一表人才!老二的亲生女儿更不得了,长得好看不说,据说还是个什么标兵,能干又厉害!且她还嫁了京都军区司令的儿子,要背景有背景,要靠山有靠山!
——就是老二的孙子一辈儿,也都是很厉害的人。最大的孙子听说也从政,还快结婚了,二孙子好像是要走学术的路子……
总之,二房从老二、老二媳妇,到他的儿子一辈、孙子一辈,就没有一个等闲之辈!
凭什么呢?
别逢圣红了眼。
明明他才是长子,不是吗?
他应该比老二还厉害,不是吗?
家里人都应该听他的、顺从他,不是吗?
老二凭什么样样比他强啊?
最后,别逢圣又盯着应雨时看了一会儿。
他内心忿忿不平地想道:还不是因为这女的看上了他的小白脸二弟?要不然,老二有那个能耐在教会学校里受教育,后来还能出国?可这么个女的,凭啥看上了老二?而他,最终却娶了汤兰花那个粗鄙不堪的村妇?
果然从娶错了老婆开始,就一步错、步步错!
别逢圣闭了闭眼,低声问道:“娘,瞧这意思……你对儿子挺不满意的?”
老奶奶沉默不语。
“趁着今天人齐,娘你有话就说……”别逢圣阴阳怪气地说道,“免得有人拿着孝道来说事儿……”
说着,别逢圣凉凉地看了栀栀一眼,又道:“我倒想知道,一个长年在外,十几年也不回来尽一次孝的人,是怎么有脸指责别人不孝的啊?”
老奶奶望着天,两眼空洞,说道:“圣儿,是娘的不是,娘没能力挣来荣华富贵……”
栀栀听不下去了。
“奶奶!这不关你的事,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栀栀脆生生地说道,“其实我也挺不明白的,为什么我爸爸和大伯、叔四叔一母同胞,都是同一个爹娘养大的,为什么他们兄弟四人的差距却那么大呢?”
“不过,叔四叔的年纪,跟大伯和我爸差得有点儿远,所以没有可比性。可是大伯和我爸却只差了两岁……当年爷爷走的时候,我爸爸十,大伯十五,按说,大伯应该比我爸爸还多学了两年的问题吧?”
“所以我不明白,我爸能在教会学校念书,为什么大伯不能呢?”说着,栀栀又好奇地问父亲,“爸爸,你没有托人给大伯报信儿,让他也去教会学校上学吗?”
栀是故意这么问的。
之前还在松市的时候,别逢君和应雨时说起陈年旧事,便提起过:当初别逢君确实是受应雨时的资助,才能在松市立稳脚跟,进入教会学校学习。但别逢君的自尊心很强,养好了身体以后就开始了勤工俭学。他极有学习天赋,再花时间门打点零工,已经可以挣到钱,供自己上学。
然后他就和应雨时商量了,想让寡母大哥带着幼弟妹们都来松市讨生活。
应雨时打小儿起就没有父母家人缘分,又想着她和别逢君虽然心心相印了,可两人也还是年轻,如果他的家人也来松市,大家相互之间门有个照应也是极好的。
她便也十分赞成。
于是别逢君亲自回了一趟老家,向母亲兄长说明,想说服他们跟着他一块儿去松市。他和大哥可以一块儿去教会学校学习,同时打点儿零工。松市大户人家多,母亲的一手绣活也有用武之地……而且松市人口多,挣钱的机会也多,总比呆在小山村强。
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很高兴,兄长却不允。
再加上别逢君和兄长一向不和,最后……还是以母亲的隐忍与退让收场,别逢君独自一人黯然离开。
事后根据别逢君和应雨时的猜测,估计别逢圣当时不愿意来松市的原因有:害怕受松市的战火波及,以及他有很严重的守成思想……
换言之,别逢圣是觉得呆在小山村更安全。
用现在栀栀认可的话来说:小山村才是别逢圣的舒适圈,所以他不愿意挪窝。
这么一想,栀栀看向了别逢圣。
果然,别逢圣的一张脸黑得像锅底一般!
一旁的四叔搭上了腔,“栀栀啊,你是不晓得啊!当初你爸爸在教会学校上了学以后,还特意回来接我们,想让我们全家都去哩……我和你叔、还有你小姑高兴得要死,觉得我们马上就要去大城市了……你阿奶也高兴,当时把家里养的几只鸡都卖了,准备筹点儿钱当路费,我们一块儿去松市!”
然后话风一转,“结果啊,你大伯死活不肯!还拿了把柴刀横在他脖子上,说他死也不会离开老家……还说要是谁敢离开他就剁了谁!”
四婶揉着被别敬山踹疼的肚子,更是冷嘲热讽,“哼,到了现在啊……栀栀,你大伯娘和你堂弟敬山还在怨你大伯,说当时要是你大伯不那么轴的话,他俩也是人上人了!”
栀栀笑眯眯补刀,“我觉得大伯可能也是有点儿自知之明吧!一是知道他自己太懒的,干啥啥不会,挣不到钱活不下去,二是知道他自己学问太差,学啥学不会,还会被我爸爸给比下去!与其这样,还不如避开我爸那个聪明又能干的……”
“然后呢,他留在小山村里,也不允许叔四叔读书认字儿……这么一来啊,身边就不会再有能干人和聪明人和他比较,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挣钱不行、学问不行了!”栀栀笑嘻嘻地说道。
全场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人人目瞪口呆。
别逢圣盯着栀栀,表情狰狞。
叔四叔已经呆了。
他俩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但是,栀栀说得好像也特别有道理?
书中自有黄金屋。
这是古代版“知识就是金钱”的说法。
就冲着爷爷远昌公在前朝摇摇欲坠、大厦将倾的时候,还为四个儿子取名为“圣”、“君”、“贤”、“相”……
不难看出,爷爷就是一门心思的希望儿子们能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
可是呢,家里也就只有二哥真的靠着读书,出人头地了。
叔四叔压根儿没有学习的机会,大哥确实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可他从来不教两个弟弟,叔四叔甚至是文盲!
还是解放后,生产队开设扫盲班,叔四叔才在知青们的教导下,勉强认得了自己的名字,自己所在乡镇村的地址什么的……
当下,叔四叔看向别逢圣的眼神就不怎么友善了。
别逢圣瞪着栀栀,怒道:“你是什么货色?当众妄议尊长,到底还有没有教养了?”
现场全都是栀栀的家人,她才不怕呢,便笑道:“大伯是尊长,想必也是个以德服人的长辈,当然不会和我这个小辈一般见识!”
别逢圣:……
栀栀这种貌似无心信手拈来的几句毫不留情面的话,最后再来捧上一把,让别逢圣……很生气,但又被“以德服人的长辈”给捧得发作不了。
别溪溪仗着自己年纪小,咋咋呼呼起哄,“大爷爷这是真的吗?你没我爷爷聪明对不对?”
别巍巍也恨堂弟辰辰在别敬山那儿吃了亏,假意喝斥,“溪溪,虽然这是事实,可你也不能这么说当人面说啊……这让大爷爷的脸往哪儿搁呢?”
别溪溪特别真诚地向别逢圣道歉,“大爷爷,真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当你面说了,你可是尊长,长房长子呢,肯定不会跟我一个小辈儿计较的,对不对?”
峰峰、月月、星星他们没能忍住,全都憋住了笑。
别逢圣被气得不住地喘着粗气,看向别逢君的眼神就更加不善了。
不过,他也确实仗着自己是“尊长”,不屑于与小辈们一般计较,便只是追问母亲,“娘,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众儿孙们的眼睛便又眼巴巴地看着老奶奶。
其实大家都挺希望老奶奶能跟着二房离开这儿。
不为别的,老奶奶年纪大了,虽然平时挺偏着大房,可房四房都知道她心地善良,也都希望她能离开别家庄,去外头的大城市过上几年好日子……
只是,老奶奶沉默许久,终是说道:“我年纪大了,还有几年可话,你又让我说些什么?真要我说,我绝不会跟了老二去……我就呆在这儿,今天我已经见着老二一家了,也没啥遗憾了,什么时候闭了眼,你们把我一埋就好!”
然而这个答案,却并不能令别逢圣满意。
他冷笑道:“可我刚才听着,娘并不是这么说的啊……我听得很清楚,娘明明说的是‘我故意趁着老二回家的时候拿捏兄弟几个’……是吧娘?”
老奶奶霎时间门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