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六月二十八日,袁军所占据的燕城——
与往常一样,袁绍早早便起了身,在心腹近侍的伺候下换上了锦服后,他首先来到燕城的城墙上,登高眺望着对岸官渡的曹军大营。
见曹营内人头涌动,大肆在营地内外兴造防御设置,袁绍便意识到曹操已经下定决定要在官渡死守。
“孟德,事已至此,你都不肯认输么?——当个安乐王有什么不好?”袁绍用近乎于埋怨的口气低骂一句,随即不禁叹息着摇了摇头。
说实话,袁绍虽然将曹操视为自己霸业上的劲敌,但是丝毫未曾想过要杀他,甚至于袁绍还在想,倘若日后的战役中自己麾下部将不慎擒获了曹操,他或许还会封曹操一个有名无实的王,让曹操当一个富家翁也就是了,毕竟两人好歹是至交一场。
但是话说回来,袁绍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无论是他还是曹操,都不可能在败北后他舔着脸皮苟活在世上,因为这是他们那强烈的自尊心所不允许的。
袁绍胜,则曹操死;曹操胜,则他袁绍不存,这是身为一方霸主应有的骨气!
当然了,他袁绍可没想过自己会输,也是,倘若数十万大军都无法攻克只有区区数万曹军守卫的官渡,那他袁绍还有什么资格来进图天下?
啊,自己不可能会输的!
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在中原与曹操耗地双方精疲力尽,以至于他袁绍无法趁势夺取荆州、江东两地罢了……
想到这里,袁绍用莫名的神色地深深望了一眼对岸的官渡曹营,随即叹了口气,步下城墙,返回自己的住所。
鉴于前几日袁军所谓的诱敌之计被不明就里的陈蓦意外扰乱,使得袁绍几乎准备了一个月的守株待兔计划功亏一篑,这让有心迅速结束中原战事的袁绍心中很是恼火,为此,这几日里,他已经传令各军做好准备,又叫后军连日连夜打造浮桥,准备强袭官渡。
事到如今,袁绍已经顾不上强袭官渡是否会让自己损失惨重,因为比起强袭的损失,眼下这种两岸对峙的局面更会让他处于不利的局面。
一个是战线过长、粮草输运的问题,一个是荆州、江东方面的问题……
几个月前,荆州刺史刘表在扬州刺史袁术被曹操所败之后,便当即发书至袁绍,与袁绍建立了联盟的关系,毕竟刘表与曹操的关系极为恶劣,为恐曹操在击败袁术后对他发难,刘表便选择了联合袁绍,毕竟在刘表看来,解决掉公孙瓒的袁绍,与如今占据中原的曹操势必会有一场关于争夺北方与中原霸主地位的重大战役。
而事实证明,刘表的猜测是正确的,随着袁绍攻克公孙瓒,曹操诛灭袁术之后,无论是袁术、刘表、陶谦的盟约,还是袁绍与曹操联手对抗前三者的盟约,都已没有其存在的价值。
或许有人会认为,鉴于袁绍的实力比曹操强盛,在这种情况下,刘表不应该是联合曹操、或者联合江东才对么,为什么会反而偏向于势力强大的袁绍一方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刘表没有办法。
当初曹操迎天子刘协至许昌后,天下诸侯都不得不默认曹操占据大义一事,即便是强如袁绍,也因为公孙瓒的存在而勉为其难接受了大汉朝大将军的册封,唯独荆州的刘表,他既没有派遣使节去许都,也不曾接收曹操刻意的讨好,甚至于,他还乱棍打退了曹操派去的使者,并联合袁术、陶谦,在曹操境地南面构筑了一道防线,死死压制着曹操,说白了,刘表不承认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实,这使得这些年来,曹操与刘表的关系处于非常恶劣的阶段,也是曹操之所以要派遣大将夏侯渊进驻汝南,防备荆州的原因所在。
而对于江东,那就更简单了,荆州与江东是世仇,倒不是说孙策当真那么糊涂,以为真是因为那蔡瑁才使得自家父亲孙坚战死,其实并不是如此,而是在孙坚还在时,荆州与江东便水火不容的关系,谁叫刘表当年听信了袁绍书信中关于玉玺的事,在孙坚撤军回江东的时候于中途堵截,落井下石呢。
正是在那之后,孙坚才发下了先杀刘表、后取荆州、再匡扶中原乃至天下的宏誓,这也是日后江东子弟出兵必先取荆州的原因所在。
痛恨中原的曹操,又被江东的孙策所痛恨,这使得刘表只能选择袁绍,毕竟他刘表好歹也是皇室宗亲,他料定四门三公出身的袁绍也不敢拿他怎样,反倒是曹操与孙策,那才是无法化解的死仇。
而对于袁绍来说,刘表偏向于自己一方,虽说有些意料之外,但亦在情理之中,是故,他应允了刘表结盟一事,但是无论是袁绍还是刘表,他们都很清楚,这个盟约只会持续到曹操败亡的那一刻,毕竟在曹操败亡之后,袁绍下一个目标,势必是荆州。
当然了,对此刘表也不是毫无打算,他已经在陆续安排之后的事,比如说,表张济之侄张绣为南阳太守,借此拉拢关中诸将,并联合汉中的张鲁、蜀地的刘焉等等,毕竟他刘表也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被袁绍所吞并。
而反过来说,袁绍也清楚刘表另有打算,是故他才不愿在与曹操拼得两败俱伤,以至于叫荆州的刘表得了便宜,而至于江东的孙策,那更是不必说,孙坚在世时便与他袁绍极为不合,如此一来,孙坚的儿子又岂会给他好脸色看?
保不定他这边才刚刚打赢曹操,那边孙策便趁机来攻。
怀着心中诸多顾虑,袁绍踱步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而这时,早膳已经备妥,袁绍的心腹近侍将菜肴、饭食盛在铜盘中端上桌案。
或许有人认为像袁绍这等北方的霸主,素来是吃珍馐、穿绫罗,奢华无度,但是实际上,像袁绍、曹操、以及刘表这等由自己亲手打下偌大基业的一方霸主,他们在日常生活上并不会多么的铺张浪费,真正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而是他们的儿子,尤其是袁绍,其长子袁谭甚至在平原造了一座豪宅,专门供养喜爱的歌姬,每年的钱财消耗,甚至能够供应三万士卒全年的军饷,可想而知,这是一笔多么巨大的支出。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老子在外奋力打拼、儿子在家努力挥霍]吧!
言规正传,当袁绍在燕城城府中进食的期间,谋士郭图前来求见,向自家主公汇报昨日的战况与损失,毕竟这两天里,袁军与曹军每日都会展开小规模的厮杀,与其说是为了歼灭曹操有生力量,倒不如说是为了拖垮曹军的精力与士气,毕竟袁绍有近乎六十万的兵马,倘若每日派出一两万士卒,他可以在一个月不重复调用同一支兵马,但是曹操做不到,除去必须的守军外,曹操只有那么四、五万兵马来迎击,换句话说,袁绍甚至可以用疲兵之计来彻底曹操的军队。
“……昨日伤两千余,死五百三十六人,将领中无人损伤……据在下估计,这几日来,曹军的伤亡人数在六千人左右,死者两千上下……”
在袁绍进食的期间,郭图恭恭敬敬地念出了这几日来的统计结果,这已是这几日来的例行公事。
“还是我军伤亡较大么?”皱皱眉,袁绍放下了筷子,用桌案的手绢擦了擦嘴。
“这……是,”郭图低了低头,迟疑说道,“曹军有黄河天险为助,死守河岸便可,是故,如此损失,在下觉得,并不意外……”
“是么!”袁绍闻言长长吐了口气,站起身来在堂中踱了几步,忽然沉声问道,“曹军士气若何?”
郭图闻言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拱手说道,“如主公所料,这些日子虽说是小打小闹,却足以叫曹军如临大敌,昨日在下曾去观战,只见对岸士卒精力、士气,都已不及前些日子,在下以为,只要再一两日,便可彻底拖垮曹军,介时,主公亲率数十万勇武之师渡河强攻,势必无往不利!”
“呵呵呵……”袁绍闻言忍不住轻笑几声,即便他很清楚郭图在话中恭维自己,他也感到很是喜悦,要知道眼下这个疲兵之计,正是由郭图提出来的,但是郭图却将功劳都归功给自己,有这般知趣懂事的臣子,夫复何求?
当然了,臣子之中,也有一些不识好歹、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家伙……
“主公,大事不好!”
就在袁绍与郭图君臣其乐融融之时,逢纪惊呼着闯入堂中,打断了袁绍那所剩无几的清闲。
“……”
袁绍没好气地瞅了一眼逢纪,说实话,比起懂得察言观色的郭图,这逢纪实在是不受袁绍待见,也难怪,毕竟从逢纪口中得知的消息,每每都能叫袁绍气个半死。
当然了,一想到眼下远在冀州的两个叫做田丰、沮授的家伙,袁绍顿时又感觉眼前的逢纪顺眼了许多。
“又有什么坏消息啊?”瞥了一眼逢纪,袁绍从桌案上拿起一茶盏。
只见逢纪脸上阴晴不定,在深深一躬身后,拱手低声说道,“主公,乌巢被那陈蓦所袭……”
“呃?”袁绍意外地瞧了一眼逢纪,喜悦说道,“张颌得手了么?——那陈蓦呢?张颌可曾逮到那陈蓦?哦,对了,倘若当真擒获那陈蓦,莫要加害,此等猛将可与而不可求,且监禁其几日,待我平定中原,再说降于他!”
郭图闻言轻笑一声,正要恭贺袁绍,却忽然瞥见逢纪面色不对,心中一愣,便没有出声。
果不其然,只见逢纪在犹豫了一下后,舔舔嘴唇艰难地说道,“主公,这个……那陈蓦袭了乌巢……”
“此事我已知!——叫张颌将那陈蓦押解我面前便是……”说着说着,袁绍亦发觉逢纪面色有异,心中一愣,在足足过了半响后,这才一脸古怪地说道,“你是说,陈蓦率军袭了乌巢?他……并不是被张颌所驱赶?而是袭了乌巢?”
“是……”逢纪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来,随即低下了头。
“咣当!”
袁绍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摔地粉碎,杯中茶水更是溅地满地都是。
逢纪浑身一颤,偷偷望了眼袁绍,见他满脸呆滞,在犹豫了一下后,拱手说道,“此乃张颌将军数百里急报,昨日凌晨,乌巢守将蒋奇向此地押解粮草辎重时偶遇黑狼骑,被陈蓦所虏,此后,陈蓦用蒋奇将军重伤昏迷的借口骗过乌巢守卫,混入军中,而后发难,杀死乌巢将士无数,乌巢守军难以力敌,崩溃四散,如今,乌巢已落入陈蓦手中……此后,张颌将军听闻此事,慌忙率军前往乌巢,奈何那陈蓦死守西路,张颌、高览两位将军本想强行攻打,又唯恐陈蓦孤注一掷,烧毁乌巢存粮,是故不敢动……”说着,他便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袁绍。
话音落下,整个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听到袁绍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沉重。
“呵,呵呵,哈哈哈!”
也不知过了多久,袁绍气极反笑,竟忘乎所以地大笑起来。
“你是说,那陈蓦单凭还两千的黑狼骑,穿着我军的铠甲,骗过了乌巢的守军,借此杀入军中?还杀地我乌巢十万守军狼狈而逃?然后,那个陈蓦还占据了乌巢?”
“是……”逢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然而,这个字还没落下,却见袁绍一脚踹翻了摆放着早膳的桌案,怒声骂道,“开什么玩笑!十万大军,竟还打不过那陈蓦区区两千人,我要他们何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主公息怒!”逢纪与郭图慌忙跪倒在地,却见袁绍气急败坏地在屋内踱了几步,怒声骂道,“一群饭桶!——张颌究竟在做什么?!为何还未将那陈蓦擒拿,反而叫其当真袭了乌巢?该死的!——淳于琼呢?”
“陈蓦率军袭乌巢时,淳于琼将军宿醉未醒,在营房中昏睡,是故使得乌巢守军大乱,连他自己恐怕多半也被陈蓦所俘……”
“这个混账!”即便袁绍素来感激淳于琼当年的投奔之情,但是到了此时此刻,恐怕也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怒。
“十万大军啊,那可是十万大军啊,那陈蓦才多少人?真道那家伙是孙吴复生、霸王再世么?十万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陈蓦与那黑狼骑……”正说着,袁绍忽然想到了前一阵子陈蓦率领三千黑狼骑马踏连营、将他白马营中六十万大军玩弄于股掌之上一事,脸上闪过一阵青白之色,便没有再说下去。
“主公息怒,事已至此,主公再发怒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反而会伤及身体,不利于日后霸业……”见袁绍盛怒难消,郭图急忙说了几句宽慰的话,随即回顾逢纪,低声说道,“元图,此事可属实?”
望了一眼袁绍,逢纪黯然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此乃张颌将军派人送数百里加急战报至此……”
“张颌、高览两位将军何在?”
“此刻正率军围堵乌巢,他二人本想杀入乌巢,只是鉴于淳于琼、蒋奇等将军皆落入陈蓦手中,唯恐陈蓦狗急跳墙,见事急加害两位将军、且烧毁乌巢内粮草,是故不敢轻举妄动……”
“唔?”郭图愣了愣,皱眉问道,“你是说,那陈蓦不曾走?还在乌巢?”
“是,”逢纪点点头,从怀中取过书信交给郭图,低声说道,“不知为何,那陈蓦不曾远遁,也不曾烧毁乌巢存粮,相反的,在战事结束之后,他甚至还叫麾下黑狼骑灭火……”
“这倒是有些蹊跷……”郭图一脸惊讶地从逢纪手中接过书信,粗粗一观,随即皱了皱眉,回顾袁绍说道,“主公,那陈蓦行事,着实有些诡异!——在下以为,此事或许还有挽回余地!”
“哼!”盛怒未消的袁绍冷笑一声,讥讽说道,“挽回?怎么?难不成那陈蓦袭乌巢却不烧粮,是为了等我前去说降他不成?!”
郭图听罢苦笑一声,摇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在下只是以为,那陈蓦如此行事,必有其深意,比如说,为了吸引主公主意,叫主公派遣附近兵马前去夺回乌巢……”
“你的意思是说……”袁绍终究也是一方霸主,在经过郭图的解释后,逐渐也明白了几分。
“乌巢乃死地,两面环山,一面临泽,唯一一条出路又被张颌将军所断,实乃万劫不复、十死无生之地,按常理想来,陈蓦又何以会自寻死路?是故,在下断定,陈蓦占据乌巢、却不烧毁其中粮草,乃是为吸引附近一带我军主意,这样一想,他最终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你是说,有一支兵马要渡黄河?”
“正是!——陈蓦如此行事,恐怕为的就是吸引黄河沿岸我军主意,好叫那支兵马能够轻松渡过黄河……”
袁绍闻言皱了皱眉,喃喃说道,“我倒是不认为曹孟德还有这个实力与胆气……”
“濮阳!”打断了袁绍的话,郭图压低声音说道,“主公莫要忘了,濮阳还有张素素五万青州兵,相传那张素素与陈蓦关系极为密切,如今陈蓦临难,那张素素岂有不救之理?”
“你的意思是……”
“既然那张素素要救陈蓦,主公不妨暂缓强袭官渡一事,派大军埋伏于乌巢附近,待张素素率军至时杀出,只要张素素与麾下青州兵一死,濮阳势必空虚,主公便可趁机取濮阳,继而从濮阳发兵至中原,岂不是好过与曹孟德在此死磕?”
“言之有理!”袁绍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就按你说的办!”说着,他又皱了皱眉,沉声说道,“不过乌巢我还是放心不下,你传令至张颌、高览,叫他二人夺回乌巢,倘若此事有失,叫他二人提头来见!”
“主公,这……”
“速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