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七月二十一日,乌巢以东一百一十里,乌梅林——
整整五日,舍弃了战马从率领黑狼骑从乌巢东面群山逃匿的陈蓦,终究还是没能逃离文丑十万大军的包围,相反地,就好像是被蛛网困住的飞蛾般,越是挣扎,便在网中陷得越深。
期间,黑狼骑的将士越来越少的,从起初逃离时的五百余,渐渐地变成了四百,然后三百,两百,一百,越来越多的将士在受到重伤、自知无法存生的时候,选择了断后,就像龚都在乌巢时所做的那样。
那些选择留下的黑狼骑的将士,即便是在临死前一刻,也尽可能地为自己的兄弟争取时间,遗憾的是,文丑麾下兵力实在太众多了,即便是一度失去陈蓦等人的下落,但是凭借着众多的兵力,他很轻易地便能找到陈蓦的行踪,这使得黑狼骑将士的努力,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一日前,原三河骑兵最后一员将领王思也战死在了乱军之中,这位称不上勇武、但是称职的副帅,为了不抛弃被文丑大军围住的黑狼骑将士,又赴身杀入了乱军,但是结果,那些黑狼骑将士还是战死了,还搭上了王思。
很愚蠢的做法,对吧?
明明对方有十万之众,这种时候,只要顾着逃跑就好了,只要当做没有看到就好了,为何要去白白送死呢?
然而,黑狼骑中像王思这样做的人,却不在少数,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包括陈蓦……
在长达五天的逃亡途中,陈蓦先后杀入文丑军中十一次,救出麾下黑狼骑将士达一千人次,但是最终,那些被陈蓦所救过的,甚至是救过好几次的将士,终究还是战死了,以至于当陈蓦率领着残存的黑狼骑逃到乌巢以东一百一十里处的一处梅林时,他身旁仅仅只剩下曹性一名将领,以及那寥寥三十余名黑狼骑将士……
三十余名……
想当年,黑狼骑徐州初战时,四日内攻陷五县、踏平两关,那是何等的威风?
反戈袭袁术时,黑狼骑长途直驱千余里,杀地袁术十余万大军丢盔弃甲,狼狈逃回寿春,不敢还击,那是何等的霸气?
白马一役,黑狼骑凭借不到三千之众,夜袭袁绍、马踏连营,将六十万袁军玩弄于股掌之上,令无数袁军士卒谈之色变,那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但是如今……
壮士迟暮,难复当日威风。
“陈帅,走吧……”
一个叫做孙继的黑狼骑士卒双目满含热泪,如此劝说着陈蓦。
其实陈蓦手底下的士卒都清楚,以他们大帅的实力,天下无处去不得?即便那文丑有千军万马,又如何能挡得住他?
颍川黄巾二代渠帅陈蓦,那是他们毕生的骄傲!
这样响当当的人物,如何能够折在这里?
“走吧,陈帅……”周围的黑狼骑将士闻言亦纷纷开口,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过不了多久,黑狼骑恐怕就会变成过去,但是陈蓦,至少他们的主帅能够活下来。
在那三十余名黑狼骑略带梗咽的劝说声中,陈蓦缓缓睁开了双眼,不得不说,比起前些日子,他眼下的气色非常糟糕,也难怪,毕竟陈蓦在这几日的逃亡中几乎没有时间休息,因为那文丑实在追地太紧了,即便有些许时间,陈蓦多半也无法合眼。
也是,眼看着黑狼骑这支自己嫡系兵马被打到如此惨状,眼看着朝夕相处的将士一个个牺牲,陈蓦如何还能睡得着?
“我……我会把你们带回去的……”陈蓦如斯对众黑狼骑说道。
众黑狼骑将士热泪滚滚。
其实到了如今这种地步,无论是陈蓦也好,那些幸存的黑狼骑将士也罢,他们都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关于黑狼骑覆灭的事实,但是,当听到陈蓦这么说,众黑狼骑将士依然感到心中无比的感动。
啊,自家主帅,即便是在最危难的时刻,也不曾抛弃过哪怕一位部下,每一次,每一次,孤身奋力杀回乱军之中,去营救那些为敌军所困的将士,有时顺利营救,有时则失败,但是,他从未有一次放弃过……
能跟着此等主帅,夫复何求?!
想到这里,幸存的三十余名黑狼骑对视了一眼,唰地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
“大帅!走吧……”
陈蓦猛地睁开双眼,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跪倒在地的将士们。
“我等无亲无挂,大帅您家中可是还有贤妻翘首相盼呐!”
“大帅!”
“陈帅!”
是啊,家里还有爱妻盼望着自己归去,但是……
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陈蓦缓缓地合上了双眼,他实在是太疲倦了。
见此,曹性走了过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让陈帅歇息片刻……”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能够如此自然地称呼陈蓦为陈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忽然,林外传来阵阵喧杂之时,期间伴随着众多战马的马蹄声。
众黑狼骑将士心中一凛,因为他们意识到,那是文丑的追兵赶到了,然而当他们扭头再一望陈蓦,却发现他倚在树干上睡熟了。
啊,他实在是太累了……
猛然间,一名黑狼骑将士站了起来,拾起了地上的兵器,独自朝着林外走去,随即,又是一名,继而,又是一名……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幸存的几十名黑狼骑将士,竟然全部站起身来,一脸决然地对睡熟的陈蓦抱了抱拳,随即朝着林外走去。
“站住!”他们的身后,传来了曹性的声音。
“曹将军,”众黑狼骑将士转过身来,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曹性,其中有一人低声说道,“曹将军请莫要阻拦,我等将士一心想保护陈帅安然撤退,可惜,我等能力有限,但是至少,至少能为陈帅争取到些许时间歇息……”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曹性所打断了。
“小子,口气很狂妄啊!”曹性没好气地一巴掌打在那名士卒的脑袋上,随即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轻笑着说道,“叫上本将军么,岂不是能争取更多的时间?”
“曹……曹将军?”众黑狼骑士卒惊愕地望着曹性,却见曹性嘿嘿一笑,戏谑说道,“怎么,难道你们还以为本将军会像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逃走么?”
“不、不敢,只是……”
“那就闭嘴吧!”一巴掌拍在一名黑狼骑将士的脑袋上,曹性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一眼陈蓦,望着他环抱着手中的重剑,酣酣熟睡着,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当初他在洛阳与陈蓦初见时的情景。
[你就是温侯新提拔的校尉陈蓦?]
[是又如何?]
[也没什么,就是打算和你较量较量……]
……
[嘁!还有点本事嘛,算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怎么样,一起去喝一杯?]
[陈某还有军务……]
[屁个军务,走!]
“呵!”或许是回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曹性脸上露出几许微笑,随即,他深深吸了口气,面色一正,率先走向林外。
“你们几个……可别那么着急着死啊!”
“是!曹将军!”众黑狼骑将士一抱拳,紧跟曹性而去。
众人一走,林中顿时安静了下来,除了些许虫声外,也只有陈蓦那轻微的鼾声。
他并没有注意到曹性以及其余部下的离开,因为他此刻正陷身于睡梦当中。
……
[小蓦,素素来救你了哟……嘻嘻,果然小蓦没有素素就是不行呢!]
“素素?”
陈蓦猛地睁开眼睛,这才看到张素素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心中一喜,连声问道,“青州兵呢?带来了么?”
[当然,小蓦你看!]
张素素右手一挥,陈蓦顿时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无数衣甲齐备的青州兵。
“太好了!”陈蓦面色大喜,连声说道,“快,快随我去救那些黑狼骑的将士!”
[不!]突然,张素素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冷漠,没走几步远的陈蓦猛然转过头去,却发现张素素一脸的冷漠,而方才周围站的密密麻麻的青州兵,此刻也全部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怎……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就是,素素已经不需要小蓦了……]
说着,张素素身影渐渐变淡了,面色大惊的陈蓦急忙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一时间,周围的景象突然变暗了,陈蓦感觉自己置身于无边的黑暗当中,压抑地他险些喘不过起来。
忽然,那无边的黑暗中传来了几个声音……
[陈帅……]
陈蓦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发现王思、王充、李扬、吴昭等一些黑狼骑的将领们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浑身上下铠甲破碎,血流不止,尤其是王充、吴昭,身体上更是血肉模糊……
而在他们身后,那是陆续出现的,数不清的黑狼骑将士们,一个个满脸鲜血,却带着几分笑容。
“你们……”陈蓦犹豫着抬起右手。
[能跟随大帅,真乃我等毕生之幸!]说着,众黑狼骑将士缓缓消失了。
“不要走!”
陈蓦大声呼喊着,但是无济于事。
“啊!”
陈蓦大吼一声,双拳狠狠地垂着地面,忽然,他看到眼前出现了两双脚。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发现龚都、刘辟二人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一如当日在汝南最初碰到时的那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此刻两人满身鲜血,甚至于,龚都心口上插着一柄利剑,贯穿身躯,而刘辟,更是令人不忍相视,背部插满箭矢,胸前一片血红,鲜血顺着他的铠甲不停地往下滴……
“你……你们……”
[抱歉,陈帅……]
[对不住了,大哥……]说着,二人像方才那些黑狼骑将士般,渐渐消失了。
“不要!”
大吼一声,陈蓦猛地坐起身来,待他望向四周时,他这才发现,方才所见到的,那只是一个噩梦,只不过……
异常的真实!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黄昏笼罩着梅林,陈蓦站起身来,望向四周,却发现林中空无一人。
“曹性?”
无人回应。
“有人么?谁还在?”
依旧无人回应。
皱了皱眉,陈蓦拾起地上的佩剑,朝着林外走去。
大约走了一里之地,陈蓦的眼睛猛地睁大,因为他瞧见在梅林的入口处,竟然堆积着无数袁军士卒的尸首,而在那堆尸山当中,曹性手持弓弩傲然立于当中。
“曹性!”
陈蓦惊呼一声,大步走上前去,将摇摇欲坠的曹性扶住。
“哟?睡醒了么,大帅!——真是的,你这家伙还真能睡啊,要是再过一刻,我可就支撑不住了……”曹性戏谑地笑着。
望了一眼曹性的双手,陈蓦这才发现他双手手指血肉模糊,这显然是因为过多的拉弓所致。
“其余人呢?”
曹性闻言望了一眼四周,以至于陈蓦这才意识到,在梅林的入口处,那三十余名黑狼骑将士已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帮蠢蛋,还说什么要替你争取歇息的时间,还不是没几下就死了,只剩下我一个……”曹性轻笑着说道,然而笑声中,却充斥着诸般悲凉。
“换人吧……”
望着曹性那越来越变得黯然的眼眸,陈蓦仅仅握紧了拳头。
“啊,交给我吧,全部……”
“还真是自负啊……”轻笑着,曹性的双手缓缓垂了下去,或许,他早已到了极限。
“啪嗒!”曹性手中的弓掉在了地上。
“唔?”在不远处的对面,对于陈蓦的出现,文丑显然是有些意外。
“本将军还以为你又逃走了呢,原来一直躲在林子里啊……喂,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叫自己的部下来送死……哈哈哈,看到自己部下一个个死去的感觉如何?陈蓦!”
对于文丑的奚落讽刺,陈蓦没有任何回应,他抱起了已无呼吸的曹性,将他与那三十名黑狼骑将士的尸体放在一起,默默地低了低头,随即,他从怀里取出火舌子,用它点燃了身旁的一棵树。
七八月的树木,并不是很合适燃烧,但是夜间的山风,却有助于火势的蔓延,不一会,大火徐徐扩散,将大半片林子都吞噬其中,而期间,文丑一直出言奚落、讽刺着陈蓦。
“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陈蓦,什么黑狼骑……痛快,真是痛快,看到你这般表情,文某当真是痛快之极!——当初杀颜良之仇,陈蓦,你可别说忘了!今日,我要替我那位兄弟报仇雪恨!”
“颜良?那是谁?”在默默望着林中大火一会后,陈蓦缓缓转过身来,正对着文丑十万大军。
“你!——白马一役时你杀我那兄弟,事到如今,莫不是你要狡辩?!”
“哦,那家伙原来叫颜良啊……抱歉,无名小辈的名字,陈某向来记不住……”
“你!”文丑勃然大怒,忽然,他脸上的怒意渐渐退了下去,似笑非笑地说道,“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打算激怒本将军,激本将军与你交手,对吧?哼哼哼,小小激将把戏,岂能骗得过我文丑?我如今身旁有十万大军,而你,仅仅孤身一人,岂需我亲自出马?”
话音刚落,就见陈蓦淡淡一笑,在微微摇了摇头后,抽出了手中的宝剑,平静地说道,“既然被你看破,那我就只能在这十万大军之中,取你首级了!”说着,只见他眼神一变,竟然手握利刃,主动杀入了十万大军之中。
这种疯狂的举动,别说那些袁军士卒,就连文丑也有些难以置信,要知道这里可是有十万大军啊,整整十万啊!
以一敌十万?
开什么玩笑!
“杀了他!”挥手怒喝一声,文丑下达了等待已久的将领,当即,十万袁军士卒犹如蝗群一般,涌向陈蓦,顿时将其围在当中。
“陈蓦,受死……”
一名偏将大呼着杀向陈蓦,然而陈蓦仅仅甩出一把短剑,便要此人姓名。
“贼将敢尔,看枪!”
一名骁将骑着战马朝着陈蓦冲去,只见陈蓦奋力挥出一剑,不但劈断了那人手中的长枪,更将他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杀!
杀!
杀!
一时间,陈蓦仿佛化身为地狱的恶鬼,凭借一人之力,竟在这十万大军之中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十丈以内者,死!
五丈以内者,必死!
一丈近身者,尸骨无存!
【干戚之舞!】
“呼!”无尽的剑气,仿佛是一股血红色风暴卷起,将周围无数袁军士卒搅地粉碎,铠甲的碎片掺杂着血块,溅得满地都是,甚至于,那四溅的鲜血,仿佛阵阵细雨般,浇在陈蓦以及附近每一个袁军士卒的脸上。
天空一片血红,分不清那就究竟是黄昏的景色,还是反衬着地上那仿佛人间地狱般的杀场。
匹夫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
君王之怒,积尸百万,血流千里。
陈蓦并非天子、君王,亦非布衣、匹夫,他只是一名将领,一名手染无数鲜血、背负着上万条性命的杀将!
杀将之怒,一步一杀,积尸成山;十步十杀,血流成河。浮石漂杵,百里赤地。
“文丑,我誓杀你以祭我黑狼骑!——挡我者,死!”
一声咆哮,仿佛龙吟于云端,亦似虎啸于山林,令文丑面如土色,十万袁军士卒胆颤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