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狱寺,二堂——
在李寿跟着李慎踏入养心殿的同时,王旦已经来到了大狱寺,毕竟自谢安接任大狱寺少卿一职以来,他还尚未来瞧过。
不得不说,在接掌少卿职位两个多月,谢安在处理公案之事时,已变得像模像样。
“啪!”在堂中众文吏诧异的目光下,谢安将手中的案卷拍在桌上,皱眉说道,“这份案卷不对!——发回淮南重审!”
“咦?”一名文吏疑惑地望了一眼谢安,几步走了过来,接过案卷细细一看,一脸诧异之色。
“……人犯张老六,现龄三十九岁,淮南盐汤县财户刘富贵家中佃农,与刘福贵小妾通奸有染,二人合谋,买半斤砒霜将刘福贵毒杀……少卿大人,没什么不对啊?”
“没什么不对劲,哈?!”谢安抬起头望了一眼那文吏,用手敲了敲桌子,沉声说道,“半斤砒霜哈,你要是打算毒死一个人,会去买半斤砒霜么?事后还藏在自己家里等着别人发现?蠢到家了吧?嫌死得不够快是怎么着?”
“呃,这个……”
“还有,刘家的小妾才二十来岁吧?那人犯呢?三十九岁了,大哥!还是在那什么刘福贵家里当了十几年的佃农,你到乡下,随便找个干了十几年农活的佃农,看看谁家二十来岁的小妾会看得上眼!——还通奸有染!这淮南知府谁啊?就算是收了黑钱,也不能用这种玩意来糊弄我大狱寺吧?”
那文吏被谢安说得满头冷汗,低着头一声不吭,过了半响这才小心问道,“那少卿大人的意思呢?”
“还能有什么?发回淮南重审!——案卷上说,刘福贵还有一个善嫉的妇人,儿子也不成器,整日里吃喝嫖赌、调戏良家妇女……混账东西,本官都没这福气!——叫淮南知府给我审审这两个人!”
“呃,卑职立马着手拟写公文……”
“用词给我严厉点,要么是这个淮南知府老眼昏花,要么是他收了黑钱,要么就是他手下的人收了黑钱……不管怎样,本官要他给我大狱寺一个交代!——拿这种东西来糊弄我大狱寺?嗯?”
“是,是……”可能是谢安威势过重吧,尽管那位文吏清楚谢安这话不是冲着他说的,但即便如此,心中亦不觉有些发憷,以至于谢安说完话盯着他瞧了半天,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去呀,大哥!杵在这里等吃饭呐?”谢安拍着桌案没好气地说道。
“呃,是,是……”那名文吏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带着这卷案宗回到了自己的坐席,着手拟写撤回公案的公文,准备叫人送至淮南郡。
谢安没好气地瞅着那位文吏挥笔疾书的动作,目光扫视了一眼堂下那些有些发傻的文吏们。
起初,谢安倒是也有些沾沾自喜,但是随着这种露脸的次数渐渐多了,他反而觉得这样实在太耽误工作效率了,要说唯一的好处嘛,那就是他谢安不必再用大狱寺少卿的官位压着这帮不是很安分的属下了。
其实说实话,自谢安巧妙地处理了太子李炜派来扰乱的那两个纨绔子弟后,整个大狱寺的官吏都已经清楚,这位新任的少卿大人,虽然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上下,可着实是个狠角色,惹到了他,准没好日子过。
现在想想,太子李炜可以说反而是帮了谢安一个大忙。
或许是见屋内的气氛过于凝重吧,谢安拍了拍手,笑着说道,“诸位多加辛苦,待会用饭,咱哥几个,上酒楼吃一盅酒,都算在本官账上……”
此言一出,堂下的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哪能次次让少卿大人破费呢?”
“就是就是,今日,应该由卑职等人做东才对……”
谢安微微笑了笑,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诸位不比本官,拖家带口,有这闲钱,还不如补贴家用,至于本官嘛,八百两的俸禄,内人还看不上眼,花光得了,省得遭贼惦记……”
今时今日,堂下众吏其实也已知道谢安的妻子颇有权势,只是不知具体是何人罢了,如今见谢安说得这般风趣,哄笑不已。
不得不说,谢安在拉拢人心这方面,确实很是出色,在他看来,他既断了大狱寺上下官吏们一些灰色银子的进账,严禁他们再与太子李炜以及其余皇子有任何接触,违者追究不殆,那么,他好歹也要在某些方面补偿补偿他们。
将心比心嘛,毕竟大狱寺内的官吏们不比谢安这少卿,哪有一月八百两的俸禄,如今谢安时而用自己的俸禄请他们到酒楼吃喝一顿,偶尔发些茶水、酒水的银子,虽说少点,可也是一份心意,反正梁丘舞又看不上谢安那点月俸,李寿也不缺钱,唯一会抱怨的,恐怕就只有那位长孙大小姐了,毕竟那位大小姐每次叫谢安买这买那的时候,谢安府上的存银,从来没有超过三十两的。
忽然,有一名侍卫匆匆奔入了二堂,叩地禀道,“少卿大人,府外有人求见,说是大人故交……”
“故交?谁啊?”谢安愕然问道。
“此人姓王,名旦……”
“王旦?”
王老哥?
谢安愣了愣,继而哭笑不得,暗暗好笑王旦咬文嚼字,非要说什么故交,害得他还以为是曾经在广陵认识的人呢,想了半天。
而事实上,谢安在广陵除了苏婉外,也有什么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有请……不,我亲自去!”
嘱咐了堂上的官吏几句,让他们继续处理公务,谢安一撩官袍,朝着大狱寺官署的署门走去。
远远地,他便瞧见王旦负背双手站在府外,目光朝着四下打量。
“王老哥,你真是……”
王旦闻言转过头来,拱手笑着说道,“谢少卿,别来无恙啊?”
“少来!”笑着挥了挥手,谢安将王旦请到大狱寺后署的房间,在那里,暂时作为护卫的项青、罗超二人,正百无聊赖地在屋内吃酒打盹。
说到底,虽说太子李炜眼下忙着对付三皇子李慎,但梁丘舞可不敢松懈,毕竟谢安先后已遭到过三次刺杀,被太子李炜恨得牙痒痒。
“王先生怎么来了?”瞧见王旦前来,项青有些惊讶,问道。
于是乎,王旦便将刚才发生的事向谢安、项青、罗超三人述说了一遍,反正他们都不是外人。
坐下后倒了杯茶递给王旦,谢安皱眉说道,“这么说,李寿那小子已经在皇宫了?”
谦逊地道谢,接过谢安递来的茶杯,王旦点点头,说道,“倘若一切按长孙小姐所说的,殿下此番诚可谓是收获巨大,只是……”
“王老哥是在担心,太子李炜会不会顺水推舟,将李寿那小子派到洛阳?”
“啊。”王旦点了点头,满脸忧色。
“那不是正好么?我等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过西征军的兵权!”
“可殿下从未接触过战事,即便是在下……”
望着王旦满脸的忧愁,谢安笑了笑,眨了眨眼睛说道,“老哥你以为,那个女人为何要鼓动李寿这么做?”
“长孙小姐?”王旦疑惑地望着谢安,纳闷说道,“不是为了帮我等么?”
“所以说老哥不了解那个女人……”谢安叹息着摇了摇头。
谢安太了解长孙湘雨这个女人,很清楚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为了想帮助李寿,而是在听说了洛阳战局的糜烂战况后,那个女人不安分的心,又开始骚动起来。
在谢安看来,长孙湘雨这个女人,就是一个喜欢处在舞台焦点的女人,超乎常人的智慧、杰出的才能,使得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想将世界握在手中的野心。
倒不是为了名利、为了地位、为了财富,只是单纯地,想看那些她所看不上眼的世人,像木偶一样被她操控,这种匪夷所思、不像是常人所拥有的欲望,才是这个女人最可怕的地方。
而眼下,洛阳战场恰恰就给她创造了这么一个舞台,她很清楚,李寿并没有指挥那千军万马的才能,所以她要帮李寿,帮李寿创造机会,创造一个李寿能够主持洛阳战事的机会,创造一个她长孙湘雨能够施展才能的机会。
尤其是梁丘舞亲口承认,承认那个不知名的叛军将领比她梁丘舞还要厉害,长孙湘雨这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毕竟梁丘舞是她为数不多的、看重的人之一,倘若能收拾掉叛军中那个不知名的猛将,就意味着她长孙湘雨比梁丘舞更出色。
而谢安正是看穿了这一层厉害关系,因此才会同意长孙湘雨的建议,让李寿趁此机会扩展自己的势力。
将其中厉害关系与王旦说了一遍,知晓长孙湘雨多半会暗中相助,王旦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苦笑说道,“即便如此,亦是风险颇大……不过倘若这样便能离殿下的夙愿、帝位更近一步,倒也是……呵呵呵……”
“夙愿……帝位么?”瞥了一眼王旦,谢安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没有说话。
只有谢安才知道,李寿的夙愿根本就不是什么帝位。
他还知道,事实上李寿对那帝位不屑一顾,更确切地说,他憎恨着那个位置,憎恨着当朝天子,憎恨着自己的生父,憎恨地这个大周!
与长孙湘雨那半吊子的厌恶不同,李寿心底痛恨着天子,以及他的生母、宫中一名普普通通的婢女,以至于迁怒到整个大周,恨不得这个国家就此灭亡。
啊,这份深藏在心中的憎恨,只有谢安知道……
谢安还记得,他半年前在安乐王府与李寿吃酒时,后者酒醉后那嘶声力竭的怒骂。
[……安乐王,李寿,唯一一个尚在襁褓之时便封王的皇子,谢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这意味着他已失去了日后问鼎九五的可能,换而言之,尽管他是皇子,但是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却与他没有半点交集!]
[……因为他的母亲,仅仅只是宫中一个低贱的婢女,机缘巧合被酒醉后的皇帝幸临所生的……杂种!]
[……我从来都没有将那个人看成是我父亲,就和他从没把我认为是自己的儿子一样,而至于我的母亲,那个宫中婢女,我恨她,我恨这个愚蠢透顶的女人!——那是大周天子,而她只是宫中一个随处可见的婢女,她何以会想不明白那如此悬殊的地位差距?何以要把我生下来?!]
[……本王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你不知道冀京有多少人在取笑本王,那些朝中大臣,明里对你毕恭毕敬,可是一转身呢?口吐唾沫、轻蔑一笑者大有人在!包括本王的那些兄弟……哼!看我看来,他们也没将我当成是自己的兄弟!——这份耻辱,你懂么?]
脑海中回忆着过往的事,谢安默默地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隐约间,他脑海中浮现一位老人那和蔼可亲却隐约带着几分严厉的笑容。
[谢安,我不想再当一个无足轻重的安乐王爷了!——太子李炜,无论如何,我都要杀了他!]
[帮我……]
“啊!——这还用说?”谢安的眼中,泛起几分沉重的杀意。
“……”王旦正与项青、罗超闲聊,听闻谢安喃喃自语,三人下意识地望向他,却见谢安死死握着手中的茶盏,一脸凝重。
不明究竟的三人面面相觑,不解地望着谢安站起身来,走向窗户,负背着双手,默默望着窗外的天色。
“开始了,寿殿下……”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谢安与李寿,在几乎相同的时间,说出了几乎相同的话。
——与此同时——
在稍许的停顿后,李寿跟着李慎来到了养心殿的后殿,毕竟前殿是大周天子召集心腹臣子商议国事的地方,后殿才是真正的寝宫。
李寿是最后一个踏入天子寝宫的,远远地,他便注意到龙榻周围围满了他的哥哥们,除此之外,还有得知大周天子苏醒,连忙前来探望的丞相胤公,御史大夫孟让,以及其余几位朝中大臣。
不得不说,当太子李炜瞧见李寿的到来后,他着实有些惊讶,惊讶之余,亦有些好笑。
“李寿,你来这里做什么?”
望着太子李炜那满脸嘲讽的表情,李寿面色涌起几分怒意,正要说话,却见李慎伸手一拦,冲着太子李炜淡淡说道,“太子殿下这话说的,难道小九不是我皇室子嗣么?”
倒不是说李慎有多么顾念手足之情,他之所以义助李寿,无非只是为了投桃报李了,顺便嘛,卖个人情给李寿,毕竟他有意要将李寿以及谢安拉拢到自己一派。
太子闻言愣了愣,打量了一眼李慎与李寿,嘲讽说道,“真是想不到啊,什么时候老三和小九走到一起了?”
“啊,恰巧在殿外碰到……”
太子撇嘴讥讽道,“也是恰巧帮他说话么?”
“我觉得可能是恰巧对某些人、某些事看不惯吧?”李慎争锋相对地说道,毕竟他已与太子李炜撕破脸皮,用不着再客气。
“……”太子李炜望着李慎点了点头,看得出来,此刻的他,心中很是恼怒,只是碍于当着龙榻上大周天子的面,不好发作罢了。
忽然,龙榻上传来了天子李暨虚弱的呼唤。
“小九?小九也来了?”
见此,太子李炜只能让开路,皱眉望着李寿走到龙榻旁。
“是,父皇,儿臣来看望父皇……”说这句话时,李寿尽可能地压抑着心中的憎恨。
“哦,好……好……近来可好啊?”
照着谢安所教的,李寿并没有及时回答,而是故意抬头望了一眼太子李炜,眼中带着几分怨愤。
“小九,怎么了?说啊?”床榻上的天子轻声问道,也不知看没看到李寿的举动。
仿佛如梦初醒般,李寿连忙低下头,神色如常地轻声说道,“启禀父皇,儿臣一切安好……”
望了一眼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太子李炜,以及身旁低声议论着什么的朝臣,胤公双目微微一眯,深深打量着李寿。
是由于顾忌君父的病情,是故不欲将真实情况说出,以免节外生枝?
还是说,是这位九殿下故意为之,专门就是为了做给天子以及众朝臣看的?
胤公难以判断,但凭着多年的经验,他并不认为那只是偶然。
看来,这位九殿下背后也有高人啊!
胤公微微笑着,他自然不会想到,他所认为的高人,一个便是曾经与他有数面之缘的谢安,另一个,恰恰就是他那足智多谋、唯恐天下不乱的孙女,长孙湘雨。
但不管怎样,胤公不得不承认李寿这一手做的非常漂亮,既表现出了一位担忧君父病况的孝子所应有的素养,又不动声色地摆了太子李炜一道。
且不管天子有没有瞧见,可龙榻旁以他胤公为首的朝臣可是看地清清楚楚,方才李寿的一举一动。
几个寒暄过后,正如长孙湘雨所预料的,太子李炜终于开始了他此番的目的。
“父皇,儿臣今日前来,除看望父皇病情外,还有一事……”
“哦?”龙榻上的天子露出了几分诧异之色。
只见太子李炜环视了一眼众皇子,嘴角隐约扬起几分得意笑意,突然跪倒龙榻旁,义正言辞地说道,“近期,洛阳战局糜烂如斯,叛军气焰嚣张,视我大周无人,割据城池,不奉皇命,如此狼子野心,天人共戳!——儿臣斗胆,愿替父皇御驾亲征,平息叛乱,一为父皇身体安康,二为天下黎民,三为我两番西征军丧命将士……望父皇应允!”
此言一出,整个养心殿顿时哗然,且不说天子李暨惊地坐起在榻上,众朝臣更是为之动容,就连胤公,眉宇间亦露出几许惊叹之色。
但说到底,胤公不愧是当了三十多年丞相的老臣,虽然没有长孙湘雨那般堪称妖孽的智慧,但是细细一想,又如何会看不穿太子李炜说这番话的目的。
何等毒辣的手段!
太子这是要将其余几位皇子殿下逼上绝路啊!
想通了其中关键的胤公,暗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