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大周弘武二十三年正月十六——
据谢安与李寿大年三十夜里在某条小巷互殴,已过去了整整半月,尽管冀京城中各家各户门旁左右的春联对词尚未被揭下,但是过年的喜庆气氛,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失殆尽了。
随着冬阳的冉冉升起,空气中渐渐有了几分温暖,冀京城中的街道亦慢慢汇聚了大量的人流,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苦百姓,他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当然了,其中也有些没心没肺的家伙,在辰时却依然高卧在榻……
比如,谢安。
安乐王府,着实是一座巨大而宏伟的府宅,外院、内院、高楼、亭榭、竹林、假山,无一不全,院池中更是养着许许多多珍贵的尾鱼,毋庸置疑,就算是在这个国家的都城冀京,恐怕也找不出几个如此宏伟富丽的宅子。
毕竟这所府宅的主人,乃是当朝皇帝李暨的第九子,安乐王,李寿。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
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
迥霄垂雾,凝泉散流。”
早早地,从王府内书房便传来了李寿朗朗的读书声,听着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府上的老管家福伯欣慰地点了点头。
李寿,只比谢安大一岁,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岁半,但是比起面黄肌瘦的谢安来,李寿可以说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着大富大贵之相。
今日的他,身穿一身浅绿色镶金边的华服,上面绣着锦绣花鸟,隐隐衬托出他那温文儒雅的气质。
“福伯,有什么事吗?”见老人走入了书房,李寿垂下手中的书卷,轻声问道。
他口中的福伯,是安乐王府的老人,当初曾任职于宗人府,照顾皇室成员的起居,官职不大,但也不小。
当年,受天子李暨圣旨,福伯将尚在襁褓的李寿抱出了皇宫,居在当朝天子所准备的这座府邸,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
在这近二十年里,福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李寿的日常起居,也正是因为这样,李寿视福伯如自己的亲人一般,对他的信赖,要远远在生父、也就是当今天子李暨之上。
老管家福伯拱了拱手,恭敬地说道,“老朽打扰到殿下了……时辰也不早了,殿下且先用过早膳吧,勤奋刻苦自然不错,不过倘若因此而累坏了身子,那就大大的不值了……”
“呵,已经这么迟了么?——什么时辰了,福伯?”李寿释然一笑,放下手中书卷,缓缓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双臂。
“已是辰时了。”福伯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忽然,他好似注意到了什么,在书房内左右望了一眼,皱眉问道,“殿下,谢安呢?”
李寿闻言脸上隐约露出几分不自然,此刻的他,尚未与谢安建立深厚的友情,他很难想象,福伯非但将昏迷在雪地上的谢安背回了王府,还叫谢安当他的书童。
一想到前两日自己还顶着两个黑眼圈,李寿气不打一处来,闻言诡异一笑,轻描淡写说道,“可能还睡着吧!”
“什么?”福伯闻言皱了皱眉,脸上隐隐浮现出几分怒意,低声说道,“这个时候竟然还……那个臭小子!”说罢,他略显尴尬地望了一眼李寿,歉意说道,“老朽还有些事,殿下且先行到前厅……”
“不忙不忙,福伯且顾自去!”李寿笑呵呵一抬手,径直走出了书房。
转过走廊,李寿来到前厅,此刻府上的侍女已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子。
举着筷子才夹了第一口菜,李寿就听到前院传来一声类似杀猪般的惨叫。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唉!”虽然是长叹,但是李寿脸上却布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不多时,便有一个穿着府上家丁服饰的男子耷拉着脑袋从前院走入厅中,毋庸置疑,这便是到王府半月有余的谢安。
一瞧见这谢安,李寿就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酸疼不已,更叫他感觉不舒服的是,福伯竟然将府上的账房支出,交给了这个谢安打理。
叫这个家伙到府上当个家丁、赏他口饭也就算了,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事也交给他,李寿觉得简直难以理喻。
恨恨地咬了咬牙,李寿强忍着心中的怒气,慢条斯理地说道,“昨日数金子、银两数得很愉快,哈?——喂,你是不是属貔貅的?”
李寿说话满带嘲讽,谢安自然也不会客气,闻言翻了翻白眼,冷笑着说道,“拐着弯骂人对不对?——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貔貅,传说中能够招财进宝、聚纳福气的瑞兽,但这种瑞兽还有着另外一种说法,那便是凶猛而好吞财宝的瑞兽,而且只吞不拉、只进不出。
顾名思义,李寿这句话中有着暗讽谢安是守财奴的意思。
自从知道这座王府的主人便是李寿的那日起,他二人就开始这种仿佛小孩子把戏般的冷战,时不时地制造话题,对对方冷嘲热讽。
在此时的李寿看来,要不是福伯,他早就将谢安踢出王府了,而对于谢安想来,要不是福伯对他有恩、收留他在王府,以及没有可去的地方,他怎么可能留在这王府,每日遭李寿的白眼?
“数金子怎么了?不数数怎么知道那什么宗人府有没有从中扣克?你不知道,我的原则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说得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从中……”李寿习惯性地正要出言讽刺,忽然面色一愣,诧异说道,“你的原则,不是[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么?”
“唔,那个也是……”在想了想后,谢安理所当然地说道。
李寿鄙夷地摇了摇头。
这时,厅外隐隐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步调一致,李寿清楚地注意到,谢安的耳朵一抖,随即,整个人迅速窜了起来,双手搭袖,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站在旁边。
唔,应该是福伯来了……
李寿暗自猜测着。
果不其然,不过几个呼吸,府上的老管家福伯便迈腿走入了厅中,一抬眼望见谢安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暗自欣慰,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要本王告发你方才的无礼么?
李寿戏谑地朝谢安使了个眼色。
谢安当即还以白眼。
这小子!
李寿暗自咬了咬牙,想了想,还是打消了告密的打算,毕竟,这有些小人行径之嫌。
摇了摇头,李寿轻笑问道,“福伯,有什么事么?”
此话一出,正注视着谢安站姿的福伯这才反应过来,从袖口取出一封请柬,弯腰恭敬地递给李寿,低声说道,“殿下,方才门外有人送来一份请柬,说是请殿下前去赴宴……”
“赴宴?”李寿愣了愣,伸手接过请柬,待一看上面落款,顿时双眉禁皱,喃喃说道,“丘阳王?六皇叔?”
“殿下不知么?据说是丘阳王在赶来冀京的途中遇到了风雪,所以无法在年关之前顺利抵达……”
“略有耳闻……”李寿点点头,抽出请柬中的纸张,粗粗一观,继而皱眉轻叹一声。
“怎么?”福伯疑惑问道。
只见李寿将那张纸放回请柬之中,继而皱眉说道,“六皇叔昨日到京,父皇身体不适,是故叫太子代为设宴款待六皇叔……”说着,他瞥了一眼手中的请柬,微微叹息道,“可以的话,本王真是不想去啊……”
“殿下……”老管家福伯望着李寿欲言又止。
“我知道的,”似乎是看穿了福伯的心思,李寿点了点头,苦笑说道,“就算不想去,我也不得不去,谁叫我李寿诞于这牢笼之间呢?”说着,他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温声说道,“福伯,这次你就不必跟我一同前去受罪了……”
“这……”福伯脸上露出了几分犹豫。
见此,李寿轻声劝道,“福伯,这十余年来皆是你照顾本王,如今你年纪也大了,这来回途中倘若受了风寒,本王实在过意不去……就这么决定了!”
第一次,李寿用了近乎命令的口吻。
福伯老脸微颤,看得出来十分感动,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承蒙殿下体恤,不过,殿下身旁还是需要有可使唤之人,免得外人小瞧了我安乐王府……”说到这里,他抬起头,见李寿若有所思,脸上浮现出几分古怪神色,低声说道,“殿下不会还打算偷偷一人前往吧?”他指的,自然是前些日子西国公韩宏的寿宴。
“这个……”李寿苦笑一声,忽然,他瞧见了站在一旁的谢安,心中一动,笑着说道,“对了,福伯,你既然这般看重这小子,那此次,就叫这小子陪本王一同前往吧!”
“他?这……”不知为何,福伯的脸上露出几分犹豫,正要开口,却见李寿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本王……主意已定!”
“怎……怎么回事?”谢安难以理解地望着李寿。
他自然清楚,他与李寿二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恨不得对方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内,然而眼下,这李寿竟然叫他谢安陪着一同前往赴宴?
有诡计!
想到这里,谢安试探着问道,“是命令么?”
李寿闻言望了一眼福伯,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是……”
“那不去!”谢安的拒绝,异常干脆。
“呵呵呵,那还真是……”李寿笑着走近了谢安,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不是很感激福伯救你一命的恩情么?眼下,就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谢安疑惑地望着李寿,微微皱了皱眉,继而缓缓点了点头。
当天黄昏时分,李寿与谢安乘坐着马车,前往大司农宗士的府邸。
直到如今,谢安依旧不明白李寿那句话的含义。
陪着李寿这家伙到别人府邸吃顿饭就算是报恩了?
说实话,谢安并不怎么情愿主动与李寿搭话,但是基于这个疑惑困扰了他许久,使得他忍不住开口说了出来。
“你……似乎并不想福伯陪你来赴宴?”
在没有福伯在场的时候,李寿要比平时冷淡地多,自乘上马车起,他没有主动与谢安说一句话,闻言瞥了一眼谢安,淡淡说道,“是!”
“……”谢安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勉为其难地问道,“理由呢?”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谢安不解地皱了皱眉,他看得出来,李寿似乎并不想多过地谈论这个话题。
“嘁!——好歹是顿白吃的饭!——不去白不去!”
马车咕噜噜地向前行驶,穿街过巷,足足过了有小半个时辰,这才在一座占地巨大而宏伟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宗府,当朝九卿之一、大司农宗士的府邸。
跳下马车的瞬间,谢安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所望见的一切。
此时的谢安,来到冀京已有差不多两个月左右,但还从未见过如此许多富丽的马车,仿佛是冀京所有的达官贵人都汇聚到了这里,到处都是身着华服的冀京名流,将这本来宽敞的门庭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即便是南公府门前,也没有这般壮观。
“安乐王,到!”
跟随在李寿身后,在踏足府门的那一刻,随着门外的家丁一声通报,在场所有的人、其目光都望向了这里,这让谢安隐约有种锋芒在背的错觉。
那些目光中,有轻蔑者,有不屑者,有厌恶者,有耻笑者,不一而足。
怎么回事?
谢安微微皱了皱眉。
或许是注意到了谢安疑惑的神情,李寿瞥了一眼他,淡淡说道,“明白了么?”
“……”谢安微微皱了皱眉,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关于李寿的传闻。
糟糕……
看来这顿白吃的饭,可能不是那么让人愉悦……
暗道一声晦气,谢安无可奈何地跟着李寿踏入了府门,一直来到前院的厅堂。
忽然,谢安的眼睛瞪大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府邸大殿之内尽是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子,浓妆艳抹、衣衫单薄,不得不说,这些位姿色不凡的莺莺燕燕,着实让谢安有些看傻了眼。
“果如传闻,”皱眉望了一眼大堂之内,李寿压低声音说道,“传闻大司农宗士好蓄养家妓,今日一见,果如传闻……”
说着,他隐约听到身旁的谢安好似嘀咕了句什么,遂疑惑问道,“你说什么?”
只见谢安瞪大眼睛望着堂中那些衣衫单薄的年轻女子,咽了咽唾沫,惊愕说道,“这在大周不犯法么?”
“犯法?蓄养家妓?”李寿一脸莫名其妙,在稍许的愣神后,摇摇头说道,“只要你有足够的财富!——记得前朝有个王侯,曾在府上蓄养数百家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注意到,谢安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想说什么?”李寿一脸戏谑的表情,其中带着几分轻蔑。
注意到这一眼神的谢安讪讪地摇了摇头。
说话间,便有一位衣衫单薄到险些令谢安瞪出眼珠子的宗府家妓盈盈走了过来,引李寿与谢安到角落的一张桌案后就坐,她那美丽的脸庞、白皙的肤色、鲜艳的红唇以及仿佛堪堪一握蛮腰,让谢安不由地呼吸急促。
“哼!”清楚注意到谢安丑态的李寿暗暗冷笑一声,带着几分薄怒,冷冷说道,“别在丢本王的脸!”
“要你管?”没好气地朝着李寿翻了翻白眼。
“你!”李寿恨恨地瞪了一眼谢安,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跟着那位美姬来到坐席,望着桌案后那两张褥席,谢安忍不住苦涩嘀咕起来。
“不是吧?跪坐啊?”
在大周,并不是没有谢安记忆中的那种桌椅,只不过那些大多都用以作为府上的摆设家具,亦或是日常起居,但凡正式的宴席,基本上还是以像茶几一样的小案以及几张不厚不薄的褥席居多,毕竟大周也是一个比较守旧的封建国家。
而对谢安来说,他实在受不了跪坐,那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酷刑,哪怕只是短短一炷香工夫,都会让他双腿酸痛到仿佛瘫痪一样,话说,就算是日后当上大狱寺少卿之后,谢安依然难以习惯。
当然了,当坐在李寿的右侧,时不时偷偷瞥向那位侍候他两人酒水的美貌家妓胸前时,他仿佛暂时忘记膝盖以及脚踝处的难受。
不得不说,这位初步估计年龄在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实在是谢安所见过的女子可列为前十,至少谢安记忆中那些所谓的明星,恐怕也没有几个能超过眼前的这个女子。
“这位姐姐怎么称呼?”在李寿摇头叹息的同时,谢安腆着脸套着近乎。
“咯咯,”那位貌美的家妓咯咯一笑,似羞似娇般说道,“奴家贱姓陈……”
“原来是陈姐姐……”
听着来自身旁的对话,李寿气地差点背过气去,趁着那位陈姓家妓去取酒端菜的时机,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恼意说道,“我说谢安,要不要本王出面请大司农将那个美人赠送给你啊?”
“不太合适吧?”谢安嘿嘿笑着,双手搓了搓,似乎有些意动。
“你!”李寿闻言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低声骂道,“你听不出本王是在讽刺你么?”
“那可真是巧了!”谢安抬起头,瞥了一眼李寿,带着几分戏谑,淡淡说道,“王爷您也没听出小的是在耍你呢!”
“你这家伙还敢嘴硬,本王明明瞧见,你方才差点就流口水了……”说到这里,李寿忽然愣住了,因为他注意到,谢安的眼神依旧是那般清澈,哪有半点被美色所迷的样子?
真的是在耍本王?
不对!
本王竟然反过来被这小子耍了?
想通了这一点,李寿心中大怒,但是对于谢安的反应,他实在有些好奇,毕竟在他看来,这谢安平日里聊地最多的话题,无非就是权力、金钱、地位、美人,说不出的庸俗。
而眼下……
难道是这小子忽然转性了?
想到这里,李寿诧异问道,“那个女人不美么?怎么感觉你好似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唔,是挺美,不过,[只可远观]……”谢安淡淡说道。
“什么?”
只见谢安举杯喝尽杯中之酒,故意装出几分心痛的样子,低声说道,“你想啊,那么漂亮的美人,不可能不被那个什么大司农碰过,或许还碰过好多次……”
“原来如此……”李寿恍然大悟,撇嘴嘲讽道,“你嫌她并非完璧?嘿!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仆姬罢了,不是应该想,随便玩玩就算了么?”说这句话时,他的眼中,闪过几分浓浓的痛苦之色,一闪而逝。
此时的谢安,尚未弄清楚李寿的尴尬身份,也没有注意到他说话时那不自然的神色,闻言皱了皱眉,不悦说道,“随便玩玩?——别以为你是王爷我就不敢揍你!”
显然,此时的李寿也尚未了结,谢安虽然挺好色,但在这方面却有着他的原则。
退一万步打个比方,倘若那大司农宗士当真将那位陈姓美姬赠给谢安,谢安也不会接受,与其说是嫌弃那女子并非完璧,倒不如说怕他日后有可能会嫌弃那女子并非完璧,因而冷落了她。
与其到最后冷落对方,让她在孤独与寂寞中慢慢老去,倒不如从一开始都别介入其中,这并不是原则问题,而是道德问题。
不可否认,谢安是挺好色没错,但是,他在选择女人的问题上,有着他自己独特的考量,倘若只是为了一时的快感而毁了某位女子,这种事,他可做不出来。
这从日后梁丘舞被太子李炜陷害、误饮了掺着春药的酒的那日就可以看得出来,被梁丘舞美色所迷住的谢安,起初也只不过是想过过眼瘾罢了,岂会想到榻上的那位美丽女子,其实是一头充满野性力量的雌虎,不由分说就把他给拉上了床榻。
真计较起来,其实那一日并非是谢安上了梁丘舞,而是被药物弄混了神智的梁丘舞上了他罢了。
至于谢安日后的侍妾伊伊,谢安起初只是想小小调戏下那个小妮子罢了,所做的事,最多也只是捏捏她的脸蛋而已,当然了,只是在他得知伊伊日后必定会成为他侍妾之前。
言归正传,当李寿听到谢安那般口吻时,不得不说他有些吃惊。
“看来,你也没有到饥不择食的程度嘛……话说,你已经揍过本王了,无礼之徒!”
“哼!”谢安撇了撇嘴,一副不屑一顾之色,气得李寿心中暗自恼怒。
而此时,整个大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以至于欢声笑语也多了起来,但唯独李寿这一席无人问津,甚至于,有好些人很明显地故意绕开这一席。
注意到了这一切,谢安带着几分嘲讽说道,“哎呀,被排挤了呢,殿下!”
“闭嘴!”李寿顾自饮着酒,不难难测此刻的他心情十分糟糕。
不多时,谢安注意到厅中一角传来几分喧哗,待他抬起头,这才发现有一位容貌与李寿有几分相似的男子正从内屋走了出来。
令谢安颇为疑惑的是,当这名男子出现在大堂时,许许多多的人都从席位中站起身来,纷纷将其致敬,其中,有不少人甚至第一时刻迎了过去。
此时的李寿,尚不知道此人便是太子李炜,便是他日后与李寿的头号死敌,见此示意了李寿一眼,皱眉问道,“那是谁?”
只见李寿端着酒盏瞥了一眼,压低声音淡淡说道,“当朝太子,李炜!”
“他就是你二哥?”谢安眼中露出几分惊讶,细细打量着李炜。
据他目测,大周皇帝的第二子、太子李炜年纪估计在二十七、八左右,头戴金玉冠,身穿着一套淡黄色镶金边的华服,腰间的玉带上系着一块足足有手掌大小的美玉,举手投足间衬托出一股说不出的尊贵。
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太子殿下似乎是自视甚高的那类人,面对众朝官的恭维也仅仅只是点头示意,虽说这可以视为处事不惊、从容不迫,但总归让人感到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看起来很傲慢呢,你那位二哥!”谢安一副事不关己之色的淡淡说道。
“情有可原,太子嘛!”李寿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话语中不难听出有几分调侃的意思。
谢安闻言努努嘴,好奇问道,“你好像对他很不满?”
李寿没有说话,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而望着杯中酒水淡淡说道,“自数年前大哥亡故之后,那李炜便继承了储君的位子……不过是占了祖训[长幼有序]的便宜罢了!”
“大哥?莫非是传闻早故的大皇子?”
李寿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我大哥名勇,文武双全、智勇足备,事高堂至孝、待兄胞至亲,满朝文武无不对他心悦臣服,实乃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明君良主,只可惜天不佑人,八年前从北疆凯旋回京时由于过于操劳,病故于途中……”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眼中隐隐流露出几分悲伤。
“那真是可惜了……节哀顺变!”尽管此刻的谢安与李寿关系并不怎么样,但还是好言安慰了一句,因为他看得出,李寿非常尊敬那位兄长。
“倘若大哥还在人世,太子之位根本轮不到那李炜……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言亦是无用!”说着,李寿颇有些心灰意冷地又自饮了一杯。
而这时,太子李炜仿佛是瞧见了李寿,端着酒盏一脸戏谑地来到了李寿与谢安二人那一席前,语气夸张地打着招呼。
“哇哦,哇哦,哇哦,这不是九弟么?怎么坐在这里独自喝闷酒啊?”
听着那满带奚落的口吻,李寿默然站了起来,脸上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拱手说道,“小王见过太子殿下!”
李炜轻哼一声,继而脸上装出几分不满,故意说道,“我说小九啊,怎么这般生分啊?你我好歹还是兄弟,叫声二哥,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不,不敢,”李寿连忙摇头解释道,“虽是兄弟,乃殿下乃太子储君,礼数不可废!”
“哦,这样啊……”太子李炜淡淡说了句。
这时,他身后走出一位文士,面带谄笑地说道,“殿下,小的忽然想到一则笑话……”
瞥了一眼李寿,李炜淡淡说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本殿下正与皇弟闲谈,哪有工夫听你闲扯!”
“不过太子殿下,此事当真是很好笑哦!”那文士拱手说道。
“这样啊,那说来听听……”李炜神色淡然地说道,但是其眼中闪过的一丝精光却没有瞒过谢安的眼睛。
“是!——小人曾经骑着一匹骡子偶然路过一村,该村百姓不识骡子为何物,小人便将其解释,此乃由马、驴交媾所生,岂料那村百姓听罢大惊失色,道,那不是[杂种]么?”
“哈哈哈!”仿佛排练好了似的,太子李炜身后众幕僚哄堂大笑,堂内众大臣亦相视而笑。
从始至终,李寿面无表情,但是从他握紧拳头的动作看来,不难想象他正在尽力地压制内心的愤怒。
这帮家伙……是故意的!
谢安皱了皱眉,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李寿为何不愿让福伯跟着他一道前来。
想到这里,谢安望了一眼李寿。
这小子……
不知为何,望着李寿那气得微微颤抖的身躯,那敢怒不敢言的神色,谢安只感觉心中有股莫名的悸动,想也不想,拍案而起,手指那个文士,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指桑骂槐,辱及当今圣上!”
此言一出,整个大堂鸦雀无声,包括太子李炜在内,众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九皇子李寿是皇帝与宫中一个身份低贱的婢女所生,此事在冀京,几乎已成为人尽皆知之事。
但是知道归知道,我想也没有几个人敢拿这件事当面侮辱九皇子李寿,除非,此人背后有人指使,而且指使他的人,势力异常庞大。
那就是太子李炜!
其实满堂的朝中大臣们也很清楚,这场闹剧,多半是太子李炜的意思,毕竟这位太子殿下素来看不起九皇子的糟糕出身,但是,没有人会傻到言明这件事。
是啊,谁会傻到为了一个失宠的皇子而去得罪当朝最得势的太子殿下呢?
或许,这是堂中几乎所有人的心声,但是至少,这些人中并不包括谢安。
说实话,此刻的谢安,对李寿的印象并不怎么样,但是在明白李寿之所以不愿意叫老管家福伯一同前来的原因后,他对李寿有了几分好感。
毕竟福伯也是他谢安的恩人,如果不是福伯好心收留,他谢安恐怕早已冻死在街头。
既然如此,谢安又岂能眼睁睁看着李寿当众受辱?
此时帮李寿,就是报答福伯,谢安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要替李寿出头,趁着众人大笑之余,先发制人,给那个文士扣上了一顶辱及圣上的大帽子。
要知道这个罪过若是坐实了,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也难怪那位文士面色大变。
“我……我何时指桑骂槐、辱及陛下了?”
“难道没有么?”在堂中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下,谢安气势汹汹地喝道,“红口白牙,在座众位大人都听得分明,岂容你狡辩?——你言我家殿下是骡子,而我家殿下之生父、当今圣上又是什么?——啧啧啧,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可能是被谢安先声夺人吓住了,一时间,那位文士满头冷汗,颤声说道,“我……我方才又不是说九殿下的……”
“哦,哦,”出乎众人意料,谢安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下来,点点头仿佛恍然大悟般说道,“哦,对,说起来,你方才确实不是对我家殿下说的,因为你说,[太子殿下,小的忽然想到一则笑话……]”说着,他故意望了一眼太子李炜,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
尽管明白这是谢安故意为之,但太子李炜依然不由眉头一皱,转头瞥了一眼那位文士,这让后者更是吓地跪倒在地,连声说道,“太子殿下,小的万万没有那个意思……”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谢安露出一脸戏谑笑容,在旁煽风点火,在太子李炜望向他时,却又一改之前戏谑笑容,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你!”那位文士勃然大怒。
“我什么?”故作不解地望着那位文士,谢安疑惑说道,“莫非我误会了?阁下只是随口说说……”
那文士被谢安弄得方寸大乱,见谢安忽然掉转口风帮自己,来不及细想,面色一喜,连连点头说道,“对对对,我只是随口说说……”
话音刚落,就见谢安面色一变,厉声喝道,“随口说说?随口说说便辱及两位殿下,辱及当今圣上,罪加一等!”
“你!”那位文士彻底傻眼了,手指颤抖地指着谢安,气地说不出话来。
见此,谢安冷笑一声,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义正言辞地缓缓说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阁下空活这么些年,难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么?”
“你……我……”那位文士被谢安气地说不出话来。
整个大堂,依旧鸦雀无声,堂内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这里,如果说方才只是单纯想看李寿出丑,那么眼下,他们或许更想知道,这件事最终将会如何收场。
“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太子李炜面色铁青,一脚将那个文士踹倒在地,在冷冷望着后者连滚带爬地跑出大堂后,他这才抬头望向谢安,轻笑着说道,“什么时候小九身边有了这么一位能说会道的人物了?怎么不与二哥介绍介绍?”
其实李寿方才也是看傻了眼,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身边这个贪财好色的家丁谢安,竟然有着如此出色的辩才与胆识,更想不到谢安竟然会帮他,以至于直到李炜开口问话,他这才反应过来,躬身说道,“太子殿下恕罪,此人乃小弟刚招入府中的书童,叫做谢安,得罪之处,还请太子殿下海涵!”
“谢安……”李炜微微点了点头,继而望着谢安轻笑说道,“看你年纪轻轻,竟有那般出色辩才,想来也是读过些书,这样吧,要不与我府上幕僚切磋一二?”
堂内众朝臣对视一眼,均是心若明镜,很显然,是这个叫做谢安的小子方才让太子殿下丢了面子,是故,那位受不得半点气的储君眼下急着要找回这个面子,并借此狠狠羞辱谢安以及李寿一番。
倘若不是这样,这种比试根本没有必要,要知道太子李炜府上的幕僚文士,那可都是饱学之士,熟读百家之学,岂会连区区一个十五、六岁的孩童也赢不过?
且不说堂中诸人,其实李寿心中也是暗自打着退堂鼓。
对于谢安,李寿太了解了,这个小子虽说有着一肚子的鬼点子,偶尔还会说出一两句一鸣惊人的话来,仿佛给人一种饱读诗书的错觉,但是说到底,那小子至今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写,又谈何与太子殿下府上的幕僚比试学问,那岂不是自寻其辱么?
“这个……”
“怎么?”可能是见李寿面露难色,太子李炜的面色瞬间就沉了下来,阴声阴气地说道,“小九不给面子?”他话中的威胁口吻,哪怕是傻子恐怕也听得出来。
“不敢……”李寿摇了摇头,继而转头望了一眼谢安,示意谢安按照太子李炜的话去做,免得将已经变得非常糟糕的事态变得更加糟糕。
尽管此时的李寿,尚未与谢安建立日后那般深厚的交情,可看在谢安方才义助他的份上,他也不想这小子因此送了性命。
反而是谢安显得要平静许久,在微微吸了口气后,望着太子李炜躬了躬身,拱手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想比试什么?”
“随便!”轻哼一声,太子李炜顾自在一旁的空席中坐了下来,一副有恃无恐的从容之色,显然是相信自己身旁的幕僚不可能会输给一个身份低贱的书童。
而同时,在他身后的幕僚中,又走出一位文士,倨傲地望着谢安,敷衍地一拱手,冷笑说道,“在下吴瑞!——出题吧,小子!”
谢安歪着头默默地打量着那位文士,忽而轻笑说道,“阁下看起来自信满满?”
“哼!”吴瑞冷哼一声,颇为自负地说道,“我吴瑞自幼苦读诗书,精通百家之术,岂是你区区一书童可比?”
谢安闻言不禁皱了皱眉,说实话,尽管初次见面他便对盛气凌人的太子李炜产生了反感,但这并不表示谢安心中不畏惧李炜,相反,谢安十分忌惮那位太子李炜的身份地位,也因此,尽量表现出恭敬的样子,以免被太子所记恨。
给李寿出头是一回事,可得罪太子李炜又是另一回事,这一点,谢安还是分得很清楚的,说到底,他可不是那种会以卵击石的蠢蛋,再者,还没有发生那一件让谢安与李寿发誓要杀了太子李炜的事。
但是这并不代表,谢安也会忌惮面前这个叫做吴瑞的文士。
“原来如此,饱学之士……”望着吴瑞那倨傲的面容,谢安释然般点了点头,继而忽然讥笑道,“不知比起方才滚出去的那位,如何?”
吴瑞闻言面色微变,在望了一眼太子李炜后,咬牙切齿地说道,“自然要强过于他!”
“是指滚的方式么?”谢安笑着接口道。
堂内隐约响起一阵轻笑,但是当太子李炜那不渝的眼神一扫,那些轻笑顿时消逝地无影无踪。
“休要逞口舌之勇!”被气地面色涨红的吴瑞深深吸了口气后,怒声说道,“小子,速速出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滚着出去的究竟是谁,还说不定呢!”
“不,一定是你!”谢安戏谑地说了一句,继而沉吟一下,沉声说道,“你说你精于百家之术,这样,我们比试一下算术吧?如何?”
“还以为是什么……雕虫小技!”吴瑞轻蔑一笑,淡淡说道,“尽管道来!”
谢安轻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叫堂中的家妓取来八块竹片,随即又请李寿在分别在这八块竹片上写上[一]、[二]、[三]、[四]四个字,每个字两块,这让在场所有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安将那八块分别写着数字的竹片以背面的形式放在桌上,随即转头对吴瑞说道,“以每两块写着相同字的竹片为一组,规定你每次只能翻一块竹片来看它背面所写的字,倘若翻到相同的字,便可以将这两块从中拿出来,现在我问你,在条件充足便不能故意重复失败次数的前提下,要将这些混杂在一起的竹片按字区分开来,最快需要翻几次,最慢又需要翻几次?——哦,对了,不可以真的翻动这些牌子哟!”
“唔?如此出题,倒是稀奇……”这所宅邸的主人,当朝大司农宗士走了过来,颇为惊讶地望了眼谢安,继而将目光放在吴瑞身上。
在他看来,太子李炜府上所蓄养的幕僚,那可是一等一的饱学之士、王佐之才,按理说不至于难倒他们,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叫做吴瑞的文士却是双目呆滞、表情愕然,别说解出谜底,他似乎连谜面都没能听懂。
反而是那些朝中大臣,都颇为好奇地围了过来,私下议论纷纷。
“八块竹片……”
“每两块相同字的为一组,每次只能翻一块……”
“最快几次,最慢几次……这?”
“王侍郎,你们工部素来精于统算之术,可能解出此题?”
“这个……”
“李大人呢?”
“唔,下官从未听闻此等谜题……”
难以置信!简直是难以置信!
见满堂朝中大臣、国中贤士皆被此题所难住,摇头苦思却始终未曾得出答案,李寿心中万分惊愕。
要知道出现在这里的,那可都是大周朝廷中的贤士良才,是天子委以重任的朝中重臣,然而,这些治国大臣却被自己一个书童所出的谜题所难倒,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似乎是注意到了吴瑞的呆滞的表情,谢安心下暗暗冷笑。
不可能……
解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