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少卿此话怎讲?”不动声色地挡在谢安与屏风之间,太子李炜淡淡说道,“我弟小五素来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岂会做出这等事?——更何况,于贺乃本太子的心腹,而小五乃本太子一母同胞弟兄,如此,小五又岂会加害于贺?”
“……”皱眉望了一眼太子李炜,谢安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屏风后,因为在方才,他依稀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可当他细细瞧去时,却又因为屋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屏风后……有人旁听?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谢安心下一动,故意说道,“太子殿下误会了,下官可没说五殿下会陷害太子殿下……方才,下官已解开了于贺大人临死前留下的讯息,一截断袖,此橐也!《说文》中写道:小而有底曰囊,大而无底曰橐。而[囊]正乃是[东]的原字,其意为,将行李钉在木头上。——故而,于贺大人临死前留下的讯息,乃[东]字也!——提到这个[东]字,下官以为大多数的人都会联想到[东宫太子殿下],但是下官以为,太子殿下此番却不知情,否则,断然不会将刑部作为化解干戈的礼物赠于下官,是故,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东岭刺客!”
“谢少卿这话跟没说一样,难道谢少卿不知,东岭刺客一样是本太子的人么?”
“不不不,”谢安摇了摇头,正色说道,“[东岭刺客],与[东宫太子],其中含义是决然不同的!——东岭刺客乃太子殿下招揽的帮手不假,可能够指使这些帮手的,恐怕不止太子殿下吧!——下官调查过,太子殿下与五皇子李承殿下关系极好,想来,李承殿下也能够调度那东岭刺客,不是么?”
“……”太子李炜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忽听谢安又说道,“因此,下官断定,杀害御史台右都御使于贺以及中书侍郎张籍与门下侍郎蔡瑾三位大人的,乃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五皇子,李承!”
中书侍郎张籍与门下侍郎蔡瑾?
太子李炜愣了愣,毕竟谢安之前可没提这两位大臣,忽然间,他注意到了谢安凝神望向屏风后的举动,心下暗叫不妙。
还没等他有所表示,李承一脸怒色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指谢安怒声说道,“谢安,你莫要血口喷人!——中书侍郎张籍与门下侍郎蔡瑾,非我所杀!”
瞧着这位与太子李炜容貌异常相似的华服男子,谢安心下暗笑一声,戏谑说道,“这么说,杀害于贺大人一事,五殿下是承认了?”
李承面色一僵,颇有些不知所措。
见此,太子李炜面色一沉,狠狠地瞪了一眼亲弟弟李承。
其实早在谢安故意提及中书侍郎张籍与门下侍郎蔡瑾二人时,太子李炜已经意识到,这谢安多半是注意到了屏风后的李承,因此故意用话语挤兑李承,将他引了出来。
虽然太子李炜方才已提醒过自己的弟弟,叫他无论听到什么,都莫要做声,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承竟这般沉不住气,被谢安三言两句就逼了出来。
“下官大狱寺少卿谢安,见过五皇子李承殿下!”当着太子李炜的面,谢安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承拜了一拜。
或许别人不清楚谢安这是在做什么,然而太子李炜对此太清楚不过,在他的印象中,谢安一贯的做法就是先礼后兵,不难猜测,谢安这一拜之后,便要执行其皇命,将他太子李炜的弟弟李承拿去问罪。
想到这里,太子李炜走前一步,挡在谢安与李承之间,望着谢安沉声说道,“谢少卿,莫非要将小五拿到大狱寺问罪?——本太子以为,此事不妥!”
“哦?”谢安双眉一挑,轻笑说道,“为何不妥?”
只见太子李炜深深望了一眼谢安,沉声说道,“谢少卿方才所言,皆乃你一面之词,要拿小五,须有真凭实据!”
微微皱了皱眉,谢安莫名说道,“于贺大人……”
当即打断了谢安的话,太子李炜沉声说道,“本太子以为,或许谢少卿的解法有误呢?——单凭半截断袖,算不上什么证据吧?——还是说,谢少卿欲强行拿人?”说到后半句,他的话中已带上丝丝威胁口吻。
谢安闻言双眉一皱,倘若换做去年的他,多半会感到畏惧,只可惜,眼下的他已今非昔比,已不是太子李炜所能威胁到的。
“太子殿下消息灵通,想来应该清楚,陛下赐下官掌天子剑!——只要是下官认为有嫌疑,无论何人都可以拘捕问话!”
“……”太子李炜面色一滞,在望了一眼谢安后,口气忽然软了下来,低声说道,“谢安,我李炜此前与你确实有多半误会,不过眼下,老八才是我等共同的对手,不是么?”
见自己贵为东宫太子的哥哥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地与一个区区五品官说话,李承一脸的难以置信,惊愕说道,“哥,何须与他废话……”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李炜打断了。
“你闭嘴!”沉声喝止了李承的话,太子李炜转头望向谢安,沉声说道,“本太子听说,[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乃你为人处世的原则,本太子不敢说有恩于你,但是不可否认,若不是本太子提携,你当不上这个代刑部尚书!——小五的事,就当是还本太子这个人情!”
“……”谢安闻言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无论是谢安还是李寿,都对这位东宫太子颇为记恨,毕竟最初,正是这位东宫太子派出的危楼刺客,杀害了谢安与李寿的恩人、王府管家福伯,以至于,谢安与李寿在福伯的墓前发下誓言,终有一日,要杀太子李炜血债血偿。
然而八皇子李贤返回冀京,让双方的处境产生了些许变化,谢安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趾高气扬、狂妄自大的太子李炜,竟然会主动与他交涉,化解干戈,甚至于,更将刑部尚书这等至关重要的官职拱手相让。
要知道,天子李暨之所以破格提拔谢安,这其中又岂能没有太子李炜从中出力?
李炜说的对,他谢安向来是[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从不拖欠别人人情,但也无法容忍自己吃莫名其妙的亏,而正因为如此,对于如何面对曾经的仇敌李炜,谢安颇有些不知所措。
“人情……么?”谢安微微皱了皱眉,仿佛低头思忖着什么。
见谢安态度有些动摇,太子李炜趁热打铁说道,“本太子知道,曾经对你与小九有诸般亏待之处……本太子绝不奢求你二人原谅,但是,事需分轻重!——眼下,你已有了本太子的把柄在手,哪怕是日后本太子继承皇位,也不敢加害于你,更何况你乃权势滔天的东公府梁丘家的孙婿!——本太子自思对你与小九二人并无刻骨铭心之仇恨,但老八可不同,你夺的,可是老八日后的王妃,夺妻之恨,不同戴天!倘若叫老八得势,恐怕谢少卿日后的处境,不会比本太子好上多少!”
听闻太子李炜这番话,不可否认谢安有些意动,毕竟长孙湘雨幼年时确实与八皇子李贤立下婚约,而如今他第三者踏足,硬生生夺走了李贤日后的王妃,就算是温文尔雅的[八贤王]李贤,恐怕也不会容许这种事吧?
而单单他一个人,是斗不过李贤的,这一点谢安还是清楚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叫太子李炜与八皇子李贤二人相互争斗,他在一旁坐山观虎斗就是了,毕竟按着梁丘公的意思,只要谢安不插手到皇位的争夺这件事中,凭借着东公府梁丘家这块金字招牌,无论是哪位皇子继位,都扳不倒,否则,必定会使得人心动荡,弊大于利。
想到这里,谢安瞥了一眼在一旁闷不吭声的五皇子李承,犹豫着对太子李炜说道,“可于大人这件事……”
太子李炜可不是蠢人,闻其弦而知其雅意,当即点头说道,“既然谢少卿断定是东岭刺客所为,那么本太子自然会叫东岭刺客顶罪!——至于于贺,本太子唯有好生照料其孀孤了,总归他对本太子忠心耿耿……”
想了想,谢安缓缓点了点头,继而望着太子李炜认真说道,“如此,太子殿下的人情,下官可就还清了!”
“唔!”太子李炜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毕竟谢安虽说狡猾,诡计颇多,可向来是一言九鼎,他既然说不再过问于贺的事,就不会再过问。
“对了,”好似想起了什么,谢安皱眉说道,“太子殿下,前两日上元节灯会,殿下可曾瞧见过中书侍郎张籍与门下侍郎蔡瑾两位大人?”
“唔?”太子李炜闻言愣了愣,皱眉思忖了一番,摇头说道,“不甚记得了,好似瞧见,又好似没瞧见……谢少卿何来有此一问?”
谢安闻言沉声说道,“因为下官怀疑,这两位大人是在皇宫内遇害的!”
话音未尽,旁边五皇子李承闻言一愣,带着几分怒意质问道,“你……你方才竟是在诓我?!”
谢安玩味一笑,使得五皇子李承面色更显怒意,好在太子李炜知道此事轻重,抬手阻止了自己的弟弟,望着谢安皱眉说道,“你去过上书房了么?”
谢安摇了摇头,如实说道,“今日天色不早,下官只来得及向太子殿下还昨日一个人情,无甚空闲去上书房探查究竟……依下官看来,杀害中书侍郎张籍与门下侍郎蔡瑾两位大人的凶手,武艺颇高,行事又极为谨慎,且富有城府,竟能想到借上元节您二位的设计掩饰其行凶……”
太子李炜思忖一番,轻笑说道,“老八身旁的季竑,可是一等好手啊!”
见太子李炜有意要将脏水望八皇子李贤那边泼,谢安心下暗自感觉有些好笑,摇摇头,正色说道,“太子殿下莫要费心了,殿下派金铃儿假意行刺八皇子,恰恰给了八皇子李贤与其护卫季竑最佳的不在场证明……”
“哼!”太子李炜轻哼一声,在细细思忖了一下后,摇头皱眉说道,“不会是老三,老三虽说有些底蕴,可本太子却未听说过他招揽到一等一的好手……平心而论,本太子以为,此事并非我哪位兄弟所为!——正如你说的,皇诏之事,事关重大,倘若染指,恐怕父皇也不会再袖手旁观……”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向谢安,皱眉说道,“谢少卿可有怀疑的对象?”
谢安摇了摇头,筹措说道,“依下官猜想,那凶手多半是想借上元节的灯会,待陛下与众百官于正阳门赏灯时,悄悄溜到上书房寻找陛下的皇诏,却不想,期间撞见中书侍郎张籍与门下侍郎蔡瑾两位大人,为了掩饰行踪,故而杀人灭口!——两位大人是被凶手同时捏碎咽喉致死,换而言之,凶手是两位大人相识的人!”
太子李炜闻言双目一眯,紧声说道,“你是说,凶手是在皇宫内供职的官员?”
“正是!——依下官猜测,应该是能够自由出入皇宫各大外殿的官员!”
“能自由出入皇宫各大宫殿的,唯有北军禁卫……”喃喃自语一句,太子李炜面色微变,难以置信说道,“你在怀疑光禄寺?——文钦乃本太子心腹……”
见太子李炜似乎有所误会,谢安摇头说道,“下官指的,当然并非是文大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太子殿下,北军之中,有几位武艺出众的供奉,对么?”
“你怎么知道?”太子李炜怀疑地望了一眼谢安。
谢安心下苦笑一声。
说实话,倘若不是谢安的大舅子陈蓦那一日喝醉酒私闯皇宫,结果被几名北军供奉打伤,恐怕谢安怎么也想不到,深宫之内竟然还有几位武艺堪比他妻子梁丘舞的绝世高手。
不过想想也是,倘若不是皇宫内有这等一等一的高手在,谢安的大舅子陈蓦早就独自一人杀入皇宫了,毕竟只要李暨一死,大周必定大乱,又哪里需要暗中积蓄实力?
当然了,关于大舅子陈蓦的事,谢安显然是不会对太子李炜讲的,想了想他,他顾左言他地说道,“道听途说,略有耳闻!”
太子李炜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继而皱眉说道,“不错,北军[背嵬]之中,有四位武艺超群的供奉,深得父皇信任,赐予[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代称,叫其守卫偌大禁宫,号为[四灵宿将],其存在,唯有父皇、本太子、文钦等一小部分人知晓……这四位师傅皆是武艺超群之辈,虽隶属于北军[背嵬],可却不归本太子调度,直接听命于父皇……怎么,你怀疑是这四位师傅?”
“可能是其中之一!——太子殿下可否说的详细些?”
“……”皱眉望了一眼谢安,太子李炜犹豫一下,点点头,说道,“[青龙宿将]何兴,善使一根铁棍,百十人不能挡;[白虎宿将]许飞,精于拳脚工夫,摧金毁石;[朱雀神将]耿南,使一杆赤红铁戟,勇武非凡;[玄武宿将]仲孙林,剑术高超,天下无人出其右……你确定是其中之一?——这四位师傅在宫内地位非你能够想象,何以他们要做这种事?”
谢安摇头不语,细细询问了一番后,便借故告辞了,毕竟,他要回府理一理思绪。
望着谢安离去时的背影,五皇子李承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低声说道,“哥,你贵为东宫太子,何以要那般低声下气与那谢安说话?——我就不信他敢拿我怎么样!”
“父皇赐他掌天子剑!”太子李炜皱眉望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在深思一番后,说道,“总之,承,你要尽快撇清与东岭那些刺客的关系……”
“撇清?”李承显然明白兄长口中的撇清究竟是什么意思,闻言难以置信说道,“哥,东岭那些人可是难得的人物啊!——只要给他们一些金银、女人,他们就能替我等卖命……”
“卖命?”太子李炜皱眉说道,“似那等毫无忠诚可言的亡命之徒,要来何用?”
李承闻言有些气不过,低声嘀咕道,“金铃儿那个女人,也不见得有什么忠诚可言!”
“你懂什么!——只要那个女人一日还惦记着金陵,她便一日为我所用!——似金银、女人这等东西,世间有众多人能够给予?如此,东岭刺客有何忠诚可言?可金铃儿不同,她想要的金陵,只有本太子能够给她,这才叫忠诚!——明白么?!”
见兄长语气加重,李承连忙点头,继而问道,“哥,东岭刺客那些人……”
仿佛是猜到了李承心中所思,太子李炜皱眉说道,“还惦记着那帮人做什么?当初哥哥就叫你少与那些人来往……”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沉声说道,“那些人,前几日不是还打算夺回被安置在卫尉寺停尸间的同伴尸体么?”
“是啊……”
“告诉那些人,放手去做吧,莫要闹得动静太大……另外,派人将此事转告谢安,本太子言出必行!——叫他拿那些东岭刺客应付朝廷与父皇!”
“哥?”李承难以置信地望着兄长,犹豫说道,“东岭那些人可是此间好手啊,如此白白弃之,岂不可惜?”
太子李炜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不会是白白弃之……从方才之事可以看出,那谢安在你哥与老八之间,显然是选择你哥居多……既知此事,我等不善加运用这层干系,岂不可惜?”
李承愣了愣,继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哥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