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身为大周南方财力最为雄厚、经济最为发达的城县之一,这里在三十年前还是南唐的国土,名为江都,是当时大周南征南唐的东路军主帅、第一猛将[河内之虎]东国公梁丘亘,在半个月内所攻下的多达十七座城池中的最后一座。
这份赫赫战功,至今犹为世人所津津乐道,就连梁丘舞提起此事时,亦对祖父梁丘公充满崇敬,要知道那十七座城池可不是寻常的小镇小县,那可都是郡府级的城池,可梁丘公呢,自徐州白马湖畔当时大周与南唐的交界处起兵,势如破竹,一路打到长江沿岸的广陵,简直就是一日克一城,可想而知东军神武营的勇猛。
有时候谢安实在想不通,那位在府上因为嘴馋背着孙女偷偷吃酒、被抓到后又一脸无辜表情的老爷子,竟然会是江南人最畏惧的数位大周虎将之一,只能说,岁月无情催人老,就连梁丘公这等豪杰,亦无法逃过无情岁月的摧残。
啊,梁丘公确实是一位世间豪杰无疑,可让谢安感到惊愕的是,他竟然多次在广陵城内的酒馆听说书先生说唱当年梁丘公的彪悍功勋,这实在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那时,谢安还未遭遇到广陵刺客的暗杀,而小丫头王馨也还未认谢安为干哥哥,二人的关系还只是调戏者与被调戏者,上午调戏完小丫头,下午谢安就领着苟贡、萧离等人到酒馆、茶楼听说书,毕竟这是这个时代最容易获取情报的途径,尽管这些情报大多比较夸张。
不得不说,当时的谢安的确很纳闷,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当初梁丘公在半月内从徐州一路打到广陵后,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的南唐立即在江面上布下了重兵,非但封锁了整个江域,更增调了六万兵屯扎在江对岸的金陵。
而不妙的是,梁丘公所率领的东军将士都是出身北方的骑兵,不擅长水战,因此,梁丘公与东军便在广陵城外屯扎了下来,直到大周南征军西路主帅吕公在荆州打开局面,由大周前皇帝李暨亲自率领的南征军主力亦攻克长江中游,将南唐逼入了三面受敌的窘迫局面,不得不从金陵抽调军队,才使得梁丘公渡江一举将金陵这座堪称长江下游桥头堡的重城攻克。
虽说用一句话便能概括,但是梁丘公却在广陵居住了长达一年半的时间,据说至今城外还留有着当年东军所设的军营,尽管眼下早已废弃荒芜。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广陵城的百姓并不畏惧东军、乃至大周兵马,毕竟梁丘公自攻克此城对他们秋毫无犯,哪怕城内百姓起初心中惊惧,可一年下来,也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事实上,大周覆灭南唐的三路南征军队,当时都未作出过什么屠杀的残暴举动,逼死了南唐皇帝刘生,在虎林改了国号为[弘武],大周前皇帝李暨便心满意足地返回了冀京,大周军队戳屠江南军民的残暴事迹,发生在太平军揭竿起义之后。
据贤内助长孙湘雨告诉谢安,大周前皇帝李暨那时刚刚北伐外戎凯旋而归,在冀京朝中百官的吹捧下正处于沾沾自喜的阶段,自视为超过历代先皇,甚至还因此叫礼部在冀京城内办了一场盛世空前的庆典。
庆典中,礼部官员手捧贺词赞颂李暨乃英明神武的明君,非但扩张了大周版图,更将整个国家治理地井井有条,结果礼官刚说到[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这两个词,太平军反叛攻下金陵的消息就传到了李暨耳中,这无疑是狠狠甩给李暨一巴掌。
当时李暨连准备了数月的庆典也不顾了,二话不说,尚穿着祭祀用的黑色龙袍便直接带着冀京四镇出城,南下平叛。
这还不算,更叫李暨感到震怒的是,他竟然在金陵城被堵了数月有余,一怒之下,他便叫南军屠杀了守城协助太平军的南唐旧臣公羊沛一门老小数百人,然后在愕然听闻东军日后的继承者、东国公之二子梁丘敬暴毙于芜湖,暴怒之下的李暨当即下令屠城,使得当时人口在十万左右的大城金陵十室九空,哀鸿遍野。
东镇侯梁丘敬,当时年纪弱冠,但已展现出丝毫不逊色父亲梁丘公与其兄梁丘恭的勇武,李暨本来还指望着他像其父梁丘公一样辅佐未来的大周皇位继承人,当时李暨那个痛心,毕竟以他跟梁丘公的交情,梁丘敬无疑是他侄儿一样的存在,结果倒好,一场原本不足称道的叛乱,竟然叫大周朝廷损失了这样一位前程似锦的虎将。
尽管在丞相胤公与梁丘公的劝说下,李暨终于下令停止了屠杀江南百姓的残暴举动,可他并未解气,只不过是将矛头转移到了太平军余孽身上罢了,他命令长江以南各地官府大肆搜捕太平军余孽,宁可杀过一千,亦不放过一个,使得不计其数的无辜人员惨死在这场长达数年的浩劫中,期间,不乏有官员用无辜百姓冒充太平军余孽,借此升官。
不得不说,李暨被江南人称之为暴君,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比起在这场浩劫中变得千疮百孔的金陵,广陵应该感到庆幸,尽管它与金陵隔江远望,相距不过一个郡的距离,然而李暨的怒火却未波及到它,正也使得广陵尽管也蒙受战乱、历经改朝换代,但是城内的经济损失却微不足道,在金陵没落的期间,一跃成为扬、吴地域最为富饶的郡县,城内各大富豪世家的生意,更是扩展到了全国。
据说冀京户部曾统计过,大周全国的财富,有四成集中在冀京,其余六成分布全国,这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毕竟冀京乃大周的国都所在,然而广陵,就能占到六成中的足足一成。
广陵绝不缺少富豪,徐、扬二地的米,淮阴、盐渎二地的盐,荆州的茶叶,蜀地的锦绸,但凡是大周国内可流通的物资,都能在广陵城内瞧见,别看长孙湘雨手里拽着上千万两,着实是个小富婆,可在广陵那并不算什么,城内的有钱人多了,一抓一大把。
当然了,像谢安这种随随便便就丢出两百万两替[蜃姬]秦可儿赎身的败家子,城内还是不多见的,毕竟世家、富豪看重利润,用两百万两买个漂亮女人,恐怕也只有谢安这种没心没肺的家伙才做得出来,仿佛钱是大风刮来似的。
也正因为如此,谢安那[长孙武]的化名,近日里已在广陵府内彻底传开了,成为了城内百姓茶余饭后的话料。
“啧啧!当真是有钱没地方话啊,用两百万两银子买个女人……”说这话的肯定是寻常的百姓。
“你懂什么?那可是玉书小姐,[四姬]之[蜃姬]的秦可儿!——可惜本公子那日不在场……啧!那个叫长孙武的家伙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玉书小姐不会当真就答应了他的赎身吧?”一副羡慕、嫉妒的口吻,不想也知道是城内某个富豪人家的公子哥。
“是外乡人吧,那个叫长孙武的家伙?——外乡人竟然敢跑到咱广陵来显富?分明就是不把咱广陵看在眼里!”说这番话的,显然是闲着没事的好事之徒。
静静听着茶楼内客人的议论声,在柜台后算账的掌柜并未理会。
茶楼、酒馆、青楼,向来都是众口汇集之处,最容易起争执,也最容易获取情报。
这茶楼的掌柜姓陶名治,四十来岁,在城内开有十余家茶楼、酒馆,人称陶半街,就是说此人的财力,能够买得下广陵城内半条街,听着很了不起,可在广陵,当得起[半街]美称的富豪实在太多了,根本不算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陶治有着深刻的体会,想当年十里荷塘的苏家那是何等的风光,人称苏半城,可结果呢,硬是被广陵城内以邓家为首的一干富豪世家联手排挤,弄得家破人亡,富可敌国的财富毁之一炬,叫陶治这等广陵城内的小富豪彻底寒了心。
只要还有邓家在,广陵就不存在公平竞争,倘若硬要出头,苏家便是前车之鉴,在明白了这个道理后,陶治也就没了所谓的雄心壮志,只想着安安分分守住自己这份基业,至于开拓家业,他不敢去想。
“蹬蹬蹬!”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体型臃肿的中年男子从茶楼外匆匆奔了进来,胖乎乎的右手搭着柜台,气喘如牛。
陶治认得此人,此人正是他生意上的伙伴,城内[张记]字号的掌柜,张旺,当年苏家得势时,两人曾商议着也想跟着苏家经营一些丝绸买卖,毕竟当时苏家相当大度,公平竞争,从不霸市,叫人输地心服口服,不像邓家那么霸道,明面上竞争不过,就在背地里收买地痞无赖去对手家滋事,甚至动用他们在官府的势力倾轧,而苏家最终还是败给了以邓家为首的十余富豪世家,输地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吓地陶治与张旺二人连忙低价抛售了手中的丝绸,改行做别的生意,生怕被邓家盯上。
“老弟气喘吁吁的做什么?来,吃碗茶压一压。”陶治倒了一碗茶递给张旺。
张旺摆了摆手,平稳了一下呼吸,舔舔发干的嘴唇兴致勃勃地说道,“陶老哥,西口菜市要斩人了……”
陶治闻言皱了皱眉,疑惑说道,“邓家就算再横行霸道,也不至于买通官府滥杀无辜吧?——还有王法么?”
“什么呀!”张旺摆了摆手,低声说道,“这回要斩的,正是那邓家大少邓元,咱广陵府知府张琦张大人亲自监斩!”
“嘶……”陶治闻言倒抽一口冷气,惊愕说道,“那邓元可是邓家的大少,更是张大人的小舅子,以往邓元没少仗着他姐夫的势力在城内横行霸道,说句不该说的,张大人也不是不清楚,这会儿大义灭亲了?——老弟,你哄我玩呢吧?”
“哪来闲工夫哄老哥玩?”张旺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压低声音说道,“还有咱广陵府的县尉韩忠,今日要一并处斩……还有还有,陈家的当家陈纪,郑家的当家郑礼,严家的当家严珞,好些人啊,几十来个,眼下就跪在西口菜市,就等着午时三刻一至,便要人头落地!”
陶治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张旺,要知道那些可是广陵一等一的富豪世家家主,平日里甚至能与知府大人称兄道弟,这会儿怎么说杀就要杀了?
“老哥,你去不去?——方才我来时,城内好些人得知消息已朝西市口赶去,晚了就没咱站的位置了!”张旺一脸急切地问道。
“走!”陶治二话不说,也顾不得自己经营的茶楼了,与张旺二人急匆匆地跑向西市口看热闹,至于原先在他茶楼内吃茶聊天的茶客们,早在张旺说西市口要斩邓元时就丢下几许茶钱银子跑地没影了,很显然是去凑热闹了。
不得不说,陶治起初还有些怀疑,毕竟单单邓家就在广陵势力庞大,更何况还有另外几家家主,在他看来,就算是广陵府知府张琦当真一反常态要严办那些人,恐怕也得考虑一下后果,除非张琦患了失心疯。
可眼瞅着街道上人山人海,陶治逐渐有些相信了,而当他与张旺好不容易来到西市口,硬生生挤开人群来到前面,他这才彻底相信了,毕竟张旺所说的那些人,眼下正穿着一身素白死囚衣服,一脸颓态地跪在不知何时架好的斩人台上,在他们身后,一拍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大碗喝酒壮胆,无疑,这些壮汉便是即将要斩杀犯人的侩子手。
嘶……
眼角瞥见一人,陶治惊地倒抽一口冷气,死死盯着跪在邓元身边的那个看似五旬的老人。
邓宜,竟然是邓宜,邓元的生父、邓家的当家、他们广陵府知府张琦的老丈人……
“咱那位知府大人不会是真患了失心疯吧?”难以置信地嘀咕一声,陶治踮起脚尖观望监斩台,只见在监斩台那个小棚子下,他们广陵府的知府张琦,眼下正不时地抬起手,用袖子擦拭着脑门频频冒出的冷汗。
忽然,陶治注意到他们那位知府大人不时地望向左侧方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陶治这才发现监斩台下方左侧还有一个小棚子,棚子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坐着一位身穿焰红色锦服的公子哥,面色淡然地喝着酒。
“张琦,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夫将爱女许配于你,花费许多替你打点关系,你就这么来报答老夫?”在围观百姓的议论纷纷之中,处刑台上的邓家家主邓宜破口大骂着。
“住、住口!”广陵府知府张琦面色涨红,抬手喝道,“本官乃广陵府知府,当地父母官,你身为本官岳父,不知自省,仗着本官名义,伙同那些恶商陷害苏家,致使苏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今日本官斩你,实乃你等罪无可赦!”
“放屁!——苏家的家财难道你就没分到么?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放肆!”张琦心中一慌,怒声斥道,“来人,将这老匹夫的嘴给我堵上!”
有一名侩子手闻言用布条堵住了邓宜的嘴,见此,张琦心中稍安,偷偷望了一眼在不远处棚子下淡然吃酒的谢安,见这位来自冀京的大人物没有任何表态,心下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那张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瞥了一眼监斩台上战战兢兢的张琦,苟贡冷冷说道。
“我知道,”谢安随口应了一声,端着酒杯淡淡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当官的有几个不爱财的,要不怎么说[千里做官只为财]呢?——这张齐好歹也知道自己是个官,没肆意地去搜刮民脂民膏,饶他一回也不是不可……”
苟贡闻言点了点头,一脸古怪地说道,“不过此事过了,城内那些无知百姓恐怕要称道那家伙的好……大人可是亲手送了此人一块[大义灭亲]的金字招牌啊!”
“呵,说的也是!”
“大人难道就不担心么?日后若是大人要免去此人的官,恐怕要惹来城内那些无知百姓们的非议!——似张琦大人这般好官,何以要罢免?”苟贡惟妙惟肖地学着无知百姓的口吻。
见苟贡说得有趣,谢安不由轻笑一声,继而淡淡说道,“就算是他运气好吧……广陵刺客帮了他一把!”
苟贡愣了愣,继而顿时明白过来,无非就是能够证明谢安身份的朝廷特批公文在那一晚不慎落入了广陵刺客手中,因此,谢安也只能借助广陵府知府张琦来铲除城内那些当年陷害苏家的恶徒,免得广陵城内人心生疑,要不然,何需那张琦来监斩?
“大人说的是,那张琦确实是走运……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大人姑且有意放他一马,可这般轻易饶他,卑职总觉得有点便宜他了……卑职以为,得好好敲他一笔才够本!——还有那些早前依附邓家的家伙们,可不能便宜了他们,反正广陵人挺有钱的……”
“说的也是……”谢安摸着下巴应了一声,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充满鄙夷的冷哼,转过头去,笑眯眯说道,“丫头,怎么了?撅着嘴干嘛?谁惹你生气了?”
“就是你!——不要和我说话,不想理你!”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谢安,小丫头想了想,补充道,“那个姓张的官不是好官,你也不是好官!——调戏良家女子,还花那么多银子买下了那个女人,如今还要威胁那些人给你送银子……”
小丫头越说越气,可能是因为她对谢安的印象非常好的关系,尤其是谢安曾经帮了她之后,她下意识地将谢安认为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而如今,随着相处的日子逐渐增多,她发现谢安并非是她想象的那种彻头彻尾的好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哎呀,不想理哥哥么?——那,还打算当哥哥的小妾么?”谢安打趣道。
小丫头闻言脸颊一红,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看来是还打算当小妾呢……”谢安一脸揶揄地逗着眼前的小丫头。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被谢安给耍了,小丫头尽可能地用凶狠的目光狠狠瞪着谢安,哼哼着撇过头去,不管谢安再怎么逗她,再也不开口。
“这丫头……”见王馨始终不理睬自己,谢安也有些没辙,回过头询问苟贡等人道,“什么时辰了?”
苟贡抬起头来,用手遮在额前,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天色,不甚自信地说道,“差不多快到午时三刻行刑的时辰了吧?”
谢安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小丫头扯了扯谢安的衣袖,好奇地问道,“为何行刑一定要等到午时三刻?”
眼瞅着小丫头那好奇的目光,谢安嘿嘿一笑,坏笑说道,“喂,丫头,不是说不跟哥哥说话了么?”
小丫头闻言脸色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模样很是可爱,在过了数息后,气呼呼地说道,“只许我跟你说话,不许你跟我说话!”
“哇哦,这么刁蛮!”在苟贡、萧离等人会心的笑容下,谢安一脸夸张地望着小丫头。
不得不说,女人的刁蛮都是长辈、兄辈惯出来的,若非这些日子谢安真心实意地将小丫头视为妹妹,娇惯着她,换做前些日子的小丫头,哪里敢如此对谢安说话?
记得谢安曾经还私下埋怨胤公太过于娇惯孙女长孙湘雨,使得他在婚后很是遭罪,如今看来,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过这也足以证明,谢安确实是将小丫头当成是亲妹妹看待,尽着身为兄长的责任与义务,遗憾的是,小丫头似乎没将他当成兄长看待,这几日来因为秦可儿的事没少跟谢安怄气,尽管她至今也没搞清楚夫妻与兄妹这两者在感情方面的区别。
“好好好,我说我说,别抓了,哥哥的右手还没好彻底呢,”宠溺地说了句,谢安望着有些得意的小丫头,轻声解释道,“之所以在午时三刻斩杀人犯嘛,午时三刻是一日中阳气最重的时候,世人觉得若是在这个时候斩杀人犯,人犯的鬼魂不至于化作厉鬼前来索命……明白了么?”
“厉……厉鬼?”小丫头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之色,一脸毛骨悚然地紧紧抓着谢安的衣袖,惊骇问道,“真……真的吗?那些人死后会便变成厉鬼么?”
谢安本想解释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鬼魂之说,可瞧着小丫头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不禁感觉有些有趣,阴测测地笑了三声,压低声音,变着声调恐吓道,“啊,会变成厉鬼哦……说不定此刻在刑场上的人,都会是那些人死后变成厉鬼要报复的对象哦……”
小丫头机械般转动着脑袋,望了一眼跪在处刑台的那几十个人犯,咽了咽唾沫,扯扯谢安的衣袖,小声说道,“哥,咱回去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这是为何?——嘿,丫头,莫非你害怕了?”
“我……我才不怕呢……”小丫头嘴硬说道,可瞧她微微颤抖的双肩,满脸惊恐的表情,可全然不像是不怕的样子。
“不怕啊,那就留在这里咯……”对小丫头那几乎要被吓哭的可怜兮兮的模样视若无睹,谢安忍着笑说道。
谢安还记得小时候,也有人用类似的话来吓他,当时他很是气恼,如今位置一转换,他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吓小孩子,确实挺有趣的。
这不,在谢安看来,小丫头那微微泛红的眼眶,可远要比处死处刑台上那一干人犯更让他有成就感,毕竟以谢安如今的身份,处死了似邓宜、邓元父子那些家伙曾经陷害苏家、甚至害他都险些冤死的凶手,心中痛快那固然不假,却谈不上有什么成就感,尽管邓家在广陵势力颇大,可在如今的谢安看在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是捏死一只虫子罢了。
再者,四年前就该变成死人,只不过当时吕公疏忽了,没料到竟然被那些家伙钻了空子,以绝对的权势,处死了一帮本来就应该死去的人犯,能有什么成就感?
时刻关注着处刑时辰的,正是新上任的县丞李央,他几乎是每隔一小会就看一眼旁边的日晷。
待到午时三刻一到,他走到作为监斩官的广陵知府张琦面前,抱拳低声说道,“大人,时辰已到!”
张琦闻言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不自觉地望了一眼谢安方向,待深深吸了口气后,沉声喝道,“准备行刑!”
李央点了点头,回头对处刑台上一干侩子手喝道,“大人有令,时辰已至,斩人犯!”
顿时,周围围观的百姓沸腾起来,争先恐后般涌到队伍前头,生怕自己瞧不见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毕竟此刻跪在处刑台上的人犯,可不是什么好人。
“果真要斩了?”茶楼掌柜陶治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毕竟他以往做生意的时候也没少被那些世家富豪倾轧。
“可不是么……”张旺顺口接了一句,继而回头骂道,“挤什么挤?再挤我就到处刑台了!”
围观的百姓固然是激动,然而在处刑台上那一干人犯却是更加激动,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无尽的恐惧。
眼瞅着那明晃晃的大刀已架在自己脖子上,前些日子还嚣张跋扈的堂堂邓家大少邓元,此刻仿佛被抽去了骨头般浑身瘫软,就连他的父亲,方才还破口大骂张琦的邓宜,此时眼中亦露出惊惧之色,一脸惨白,而其余人犯,皆是如此。
一干刽子手准备就绪,不约而同地望向身为监斩官的张琦,而张琦,则用请示的目光望向了旁边棚子下的谢安。
注意到了张琦请示的目光,谢安收起与小丫头王馨玩闹时的嬉笑神色,轻轻拉过她,低声说道,“虽说处刑台上那些人有不少是害死你爹的凶手,不过听哥一句话,这种事你还是别看了……”
显然小丫头也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点了点头,侧坐身子,将头埋在谢安胸口。
轻轻拍了拍怀中小丫头的背,谢安转头望向张琦,悬起右手,比划了一个下劈的动作。
得见谢安这位大人物的示意,张琦深深吸了口气,右手颤抖着从桌上的竹筒中拿起一支签令,望向处刑台那些堪称熟悉的人犯。
他很清楚,他是替谢安背了黑锅,这一支签令丢下去,他势必会被那些处斩的人犯的家眷所深深嫉恨,包括他早前宠爱的、如今已休去的妻室邓氏,保不定什么时候,他便会因为今日之事遭到他们的疯狂报复,但是张琦丝毫没有办法,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替那位大人杀掉这些人,那么那位大人便会亲自动手,连带着他张琦一起处斩。
“斩!”无比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张琦心一横,将手中的签令丢掷在地。
眼瞅着签令落到地上,处刑台上几十名侩子手齐刷刷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待帮忙的狱卒给那些人犯灌下几口酒后,手中的大刀狠狠劈下。
一时间,数十颗人头落地,刺眼的鲜血溅地满台都是,围观的百姓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声,其中不乏有称赞张琦大义灭亲的。
反观张琦,却是瘫坐在椅子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因为他知道,就差那么一点,他或许也会是台上那些无头死尸中的一员。
他偷偷望向谢安,想看看这位大人物的态度。
在张琦的偷偷观望下,谢安右手轻轻拍着怀中小丫头的背,冷眼望着台上那些无头死尸,左手举起酒杯喝了一盏。
此时此刻,谢安不禁想到了苏家家主苏兴,那位极其不善于经商,但为人却很是厚道,最后冤死被鸩杀于狱中的苏婉的父亲……
亦想到了苏婉的母亲,那位温柔而和善,被苏婉视为效仿对象的苏家女主人……
亦想到了恩人王邬……
在那数十颗头颅依旧还在处刑台上翻滚的期间,曾经的一幕幕经历不知为何浮上谢安心头,从他最开始被苏家小姐苏婉收留起,紧接着牛刀小试被苏婉的父亲看中,从家丁被提拔为广陵城内布庄的掌柜……
继而又是凭着他谢安远超世人的见识,提出了品牌化这么一个建议,提议让苏家的布庄走精品路线,使得当时广陵人人皆以身穿印有[苏记]字号的锦服为荣,硬是叫邓家等数个老牌布庄、布纺客源流失,利润大亏,使苏家一跃成为广陵城内最具名气的豪门……
然后就是苏家遭到城内十余富豪名门报复,买通了广陵府一些官员,将苏家家主苏兴害死在狱中,苏家女主人思念丈夫郁郁而终,仅仅风光了不到两年的苏家,犹如昙花一现,彻底消失在广陵,苏家唯一幸存的大小姐苏婉,在他谢安的协助下北上冀京……
苏婉……
最后浮现在谢安心间的,依然还是那位苏家的大小姐,尽管她没有长孙湘雨惊艳而有才华,也没有伊伊那样心灵手巧,更没有梁丘舞与金铃儿那样一身武艺……
至于[蜃姬]秦可儿,这个容貌不逊色长孙湘雨的广陵名妓刺客甚至没有位置出现在谢安心中,尽管她的容貌很是令谢安心动。
[婉儿姐,我要去做官,做大官!——在十年之内,我定会带着你重返广陵,到那时,势必要叫广陵那帮人付出代价!——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十倍报之!]
[嗯……]
回想起苏婉当时强颜欢笑般的故作坚强,谢安只感觉心中堵得慌。
“当初的承诺,我如今已经兑现了,婉儿姐……”
谢安的一声喃喃自语,让怀中的小丫头疑惑地抬起了头,她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位似兄长般的男子,感觉此刻的他有些陌生,有些令她感到害怕。
她怯怯地望着谢安,望着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水,继而重重将酒盏放回桌案,那刚猛的力道,甚至令那酒盏裂开了几道细缝。
“痛快!”
是痛快于亲眼看到曾经的仇人死在自己眼前,还是说痛快于终于兑现对当初对苏婉的承诺,恐怕也只有谢安自己才清楚。
——与此同时,冀京,南公府吕家——
因为双手遭到了无法恢复的创伤,吕公早已卸下了军职,将南军托付谢安打理,整日里与梁丘公、胤公等一干退下来的老人一同喝喝酒、钓钓鱼,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这不,闲着没事,吕公正打算出门到东公府跟梁丘公喝酒,结果路过前厅时,却疑惑地看到正在厅内盘算家业的儿媳苏婉捂着心口,双眉紧皱,一脸潮红。
“我儿这是怎么了?——莫非病了?早叫你莫要这般操劳……”自打有意要收儿媳苏婉为义女,让她嫁给给谢安后,吕公便用上这个称呼。
“不碍事的,可能是有些倦了吧……”
吕公走上前去,仔细打量了几眼苏婉,见她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笑着说道,“莫非是思念那小子?”
苏婉俏脸一红,带着几分不悦说道,“公公莫要拿儿媳开玩笑,公公看样子是要去东公府吧?赶紧去吧……”
“好好好!”吕公笑着离开了,只留下苏婉一人独坐在厅中,白皙的左手轻捂着心口。
不知为何,就在方才,她没来由地感觉自己忽然砰砰地心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