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前后,谢安终于见到了安陵王李承,见到了这位曾经与他关系很是纠结以及复杂的皇五子。
记得曾经谢安就觉得,世上并没有纯粹的恶人,无论看起来如何嚣张跋扈、作恶多端的家伙,其心底总有他温柔而善良的一面,而前太子李炜、安陵王李承,这兄弟二人便是其中最佳的例子。
相比于前太子李炜,谢安曾经对李承的恨意更加纯粹而直接,毕竟李承当年曾用金陵众许多刺客以及收养的孤儿为人质,迫使金铃儿暗杀朝中大臣,险些致使金铃儿成为冀京朝廷难赦的凶徒。
一想起那件事,谢安至今依然是心有余悸,毕竟当年金铃儿所暗杀的朝中官员数量着实是令人头皮发麻,这个笨女人在皇五子李承的逼迫下,在短短三日内暗杀了冀京七品以上官员一百三十八位,以一人之力将整个冀京搅地鸡犬不宁,叫当时身为大狱寺少卿的谢安堪称是投鼠忌器,生怕有朝一日他会在大狱寺一堂开堂审讯金铃儿这位犯下了天大罪恶的心爱女人。
正因为如此,谢安将威胁金铃儿的李承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刀杀了这个卑鄙无耻的皇五子,他一度认为,皇五子李承或许是众皇子中心肠最狠毒的一位,直到在逼宫事件的那一晚,皇五子李承的行为不得不说改变了谢安对他的看法。
不可否认,皇五子李承心机之深不次于皇三子李慎,心肠之狠毒又不逊色其兄前太子李炜,但反过来说,这位皇子殿下也颇为光棍,在领会到其兄李炜对他的恩情后,毅然而然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并且在大狱寺牢中揽下了这件事中所有的罪孽,将一切的过错归于自己。
也正是因为如此,金铃儿这才得以逃过一劫,否则,以她暗杀百余名朝中官员的罪孽,哪怕是如今的谢安也未见得能保住她,又何况是当年仅仅还只是大狱寺少卿的谢安?
是故,谢安总觉得自己欠李承一个人情,因此,在国丧期间,谢安力排众议,贸然奏请朝廷,终于让李承见了其父、前皇帝李暨,其母皇后陈氏,以及其兄前太子李炜最后一面。
谢安还记得,当他将这件事告诉当时尚在大狱寺牢内的李承时,李承那是何等的欣喜若狂,拱手作揖对谢安拜了三拜,让谢安颇有些受宠若惊。这样还不算完,在李承被削为庶民、被贬到皇陵守墓之际,他将他那座豪宅作为谢礼赠送给了谢安,也就是如今的刑部尚书令谢府。
按理来说,以谢安的身份,是不得入住如此规格的宅子的,但因为是皇五子李承所赠,因此冀京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就连御史台那些廉政的御史大夫们,也不曾来找谢安的麻烦。
毕竟,那可是一座皇子、王爷规格的豪宅,奢华程度远在冀京除皇宫外任何一座宅邸之上,就连胤公曾经的丞相长孙府也难以与其比较,就府内设施、装饰以及附带赠送的擅长歌舞的美姬,其价值甚至能与谢安名义上的故乡广陵郡相提并论,可以说是价值连城。记得府内单单只是作为装饰的花瓶,就足以抵谢安数年的俸禄,更别说其他。
也正因为这样,谢安始终对李承报以着亏欠,毕竟他只不过是在朝廷中说了几句话,说服了朝中某些顽固的大臣,但是李承却给予他那般惊人的报酬,因此,当后来大周皇帝顾念旧情,降旨封当时已被贬入皇陵的李承为安陵王时,谢安头一个站出来支持,毕竟他本来就是以怨报怨、以德报德的人,虽说李承最初确实叫他恨得牙痒痒,但是在大狱寺的那些日子,他着实对这位皇五子殿下改观了。
在谢安看来,前皇子李暨的众儿子中,唯有皇八子、八贤王李贤堪称君子、国士,这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社稷贤臣,礼贤下士极具儒雅之风。但说到豪杰,谢安心中第一个跳出来的绝对不是手握十万雄兵坐镇北疆,使得外戎不敢轻易入寇大周的北疆霸主,皇四子燕王李茂;也不是韬晦养光、隐忍多年,志向极大的皇三子秦王李慎;而是皇五子、安陵王李承!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能做到在皇位唾手可得之际,却感于其兄恩情,毫不留恋地将皇位抛弃,甘愿被贬为庶民、被贬到皇陵守墓,从某种意义上说,皇五子李承是众皇子中最潇洒的一位,因为,他是主动放弃了皇位,放弃了成为一国君主的机会,纵观整个天下,还有谁比这位皇子殿下更为洒脱?
这是一位用自己的行动完美地诠释了何为悬崖勒马的男人!
“五殿下安泰!”
在大周军营的南面辕门,等候在该处多时的谢安,主动朝着风尘仆仆而来的皇五子李承行礼。为了彰显对李承的敬意,谢安召集了军中大大小小数百名将领,在大营南面辕门恭迎李承,这让李承意外之余颇有些受宠若惊。
是的,李承很意外。
别看他如今顶着安陵王这个爵位,那实际上,那不过是个空爵,并不能带给他任何实质上的好处,而如今的谢安却是大周朝廷刑部本署尚书令,实打实的朝中一品大员。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谢安在帅帐等候李承,李承也挑不出什么刺来,毕竟二人如今的地位跟当年相比绝对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李承没想到的是,谢安竟然如此礼待他李承,召集了全营百人将以上的将官,冒着寒风在辕门等待他多时,要知道,二人当年可是敌对的关系。
“好久不见,谢少卿……哦,不,如今应当称呼为谢尚书才对!”李承笑吟吟地向谢安回礼。
阔别三年,李承的容貌并未有大多的改变,但是他的气质却有着太大的变化,这位当年主导了皇宫逼宫事件的皇子殿下,经过皇陵的磨练,变得更加稳重而成熟,极具个人魅力,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王者的威严。甚至于,其气势竟稳稳要凌驾于八贤王李贤。
“五殿下言重了……此地风大,我等不若帐内详谈,请!”
“好!——请!”
客喧两句,谢安将李承一行人请到了军中帅帐,而至于那四千余皇陵龙奴卫,则由冀州军主将费国以及大梁军主将梁乘一同领着,带到营内早已腾出来的空屋子安歇。
费国与梁乘丝毫不敢怠慢,毕竟他们已从谢安口中得知,这些皇陵龙奴卫士卒,可都是大周李氏皇族的血脉,绝非是他们能够轻易招惹的。
其实根本不需谢安提醒,光是看看那些龙奴卫身上甲胄的雕文就可以明白,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身穿纹有四爪黑蟒的甲胄,纵观此地大周军队十余万人,也只有谢安有这个资格而已。
且不说费国与梁乘好酒好菜招待那四千位得罪不起的大周李氏皇族的兵,且说谢安亲自将李承一行人迎到军中帅帐。
因为对李承等人报以敬意,谢安并没有坐在上首的主位上,而是与李承等人对席而坐,自左侧首位起,他与军师刘晴同坐一席,在其下首,除招待龙奴卫的费国与梁乘外,马聃、唐皓、廖立、王淮等众多将领按次就坐。
“下官先来介绍一下……”
作为东道主,谢安站起身来,逐个介绍着自己一方的将领。
“冀州兵主帅费国,与大梁军主帅梁乘,五殿下方才也见过了……马聃,冀州兵副帅之一,与费国齐名,乃下官副将,为下官两柄利刃的另一柄……唐皓,亦是冀州兵副帅,文武兼备……廖立,我军中难得的猛将……”
在谢安逐个介绍之际,安陵王李承一一点头示意,权当是行礼,对于这些位周军将领,他的印象还是极好的,毕竟正是这些位善战之将辅佐着谢安,将他李承誓杀的仇敌秦王李慎逼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一想到数月前浩浩荡荡挥军南下的秦王李慎如今被谢安逼地退守襄阳,安陵王李承心中很是痛快,连带着对谢安以及众周军将领的好感顿时又上涨了几分。
待谢安介绍完毕,李承站起身来,拱手笑道,“得见诸位善战之将,承心中甚喜!——早在豫州时,承便听说谢尚书麾下劲旅有许多猛将,诛灭楚王李彦、韩王李孝,兵败太平军,继而又将秦王李慎那厮逼到如此田地,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聆听着李承这一番赞美之词,帐内众将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没想到,安陵王李承竟是这么一位好说话的主。要知道在他们心目中,安陵王李承应该是一位极其嗜杀的凶徒,看看此人在豫州所做的那些令人发指的事就知道了,面对着自己叔伯辈分的亲人,竟是六亲不认,满门杀尽,并且将其首级悬挂于国门用来警告那些相助于秦王李慎的藩王们。
[这位真的是前后破了六个封国,将六支王室分家满门杀尽的安陵王李承么?]
帐内众将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颇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他们面前的安陵王李承,论气度可是颇似八贤王李贤的。
“那这位是?”
李承的目光望向了与谢安同席的刘晴,眉宇间泛起几许很容易会让人产生误会的笑意,轻笑着说道,“小王记得离冀京时,曾赠于谢少卿……不,谢尚书数十位善歌善舞的美姬,不想前一阵子有幸再回冀京,却发现那数十位美姬完璧如初……”说着,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刘晴那比起长孙湘雨更人感觉心酸的身材,恍然大悟地喃喃说道,“原来谢大人好这口,早知如此,教乐坊那边倒也还有许多童女……”
“咳,咳咳!”谢安一口气憋在喉咙,连连咳嗽不止。
而在他身旁的刘晴早已是又羞又气,小脸涨红,只气地双肩颤抖。
“不是不是……”谢安连忙解释,毕竟刘晴的脾气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说是最为恶劣的,因为她还只是小孩子,万一惹恼了她,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哦?不是么?”李承愣住了,因为谢安不曾介绍刘晴,于是乎他便下意识地以为这个容貌尚可、身子却颇为叫人心寒的小女人是谢安的禁脔爱物,却不想实际上并非那么回事。
也难怪,因为刘晴的身份实在过于敏感,毕竟她曾是太平军的首领,又曾是秦王李慎的盟友,而众所周知,安陵王李承深深痛恨地秦王李慎,恨不得将与李慎有关的一切人都杀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谢安略过对刘晴的介绍,却不想竟因此引来的李承的误会。
无奈之下,谢安只好介绍了一番刘晴,并且着重强调周军之所以能将秦王李慎逼到这般田地,全靠刘晴运筹帷幄。
不得不说,谢安的顾及是正确的,当听到太平军三字时,安陵王李承的面色猛地一沉,望向刘晴的眼眸中亦闪过一丝杀意,毕竟秦王李慎勾结太平军困住八贤王李贤一事,早已在全国传地沸沸扬扬,如此,李承又岂会不知?
直到听到谢安的后文,这位嗜杀的五皇子殿下面色这才改善了许多。
“原来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李承淡淡评价了一句,并未过多深入,毕竟眼下的他满脑子都是秦王李慎,根本不会在意其他人。
只不过这句话听在谢安耳里却是十分的别扭,毕竟在座诸人,只有谢安才最清楚安陵王李承早前在冀京时究竟做过一些什么样的事。
或许是注意到了谢安那古怪的表情,李承面上稍稍也有些尴尬,毕竟他实在没有资格去说别人,咳嗽一声,他岔开话题开始介绍自己身边的那些位皇陵龙奴卫。
“李延,我父兄弟的长子,即承的堂兄……”
仅仅是第一位,就叫谢安等人惊地险些倒抽一口冷气。毕竟对方的来头实在太大了,倘若前皇帝李暨并未夺位成功,而是让这位的父亲做了皇帝,那么,这位叫做李延的皇族子弟,无可厚非便是一国太子。
听着李承徐徐介绍另外一位,谢安等人不由地缩了缩脑门,毕竟这些人的身份实在过于惊人,皆是李承三代之内的堂兄,只不过是因为其父、其祖争夺皇位失败而被贬入皇陵守墓,换而言之,这可都是真正的流淌着大周李氏皇族血脉的皇室子弟,跟李景那种单纯姓李万全不可同日而语。
见谢安等人面露异色,在李承身旁,李延轻笑着说道,“我等不过是罪人罢了,谢大人莫要在意……事实上,在下早些年间便见过谢大人,不知谢大人可还有印象?”
谢安闻言大为惊讶,直到李延开口解释了一番,他这才释怀,原来,李延便是当年在国丧期间从皇陵前往冀京押解李承的那一干龙奴卫中的一员,并且正是那位动手将李承打晕的带队统领。
[怪不得他当时有胆量打晕皇五子李承,且全然不当回事……]
谢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咳!”见堂兄李延与谢安聊起了自己曾经的糗事,李承不禁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对了,谢大人,眼下的敌我境况,还劳谢大人为小王指点一二!”
而这时,酒菜已陆陆续续奉上,谢安本想先替李承接风,待过后再细说此事,但见李承态度坚持,他也不好拒绝,毕竟李承当年在发誓要杀李慎时,谢安就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三年未见,这位五殿下气度更胜当初,不过这份恨意,却也是更胜之前啊……
“是这样的,”舔了舔嘴唇,谢安沉声说道,“眼下,秦王李慎入驻襄阳,依靠襄阳这座坚城与我军对峙,兵力方面,李慎麾下还有五万白水军,皆是不逊色冀州兵、大梁军的精锐,另外,还有丘阳王世子李博所率的三万藩王军……”
“丘阳王?丘阳王李异的儿子?李博?”李延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延殿下莫非觉得有何不妥?”谢安小心地问道,因为李延的身份也颇为不寻常,因此,他亦用殿下称呼这位本可成为太子的男人。
“噢,不是!”见谢安问起,李延笑着说道,“谢大人莫要在意,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说着,他舔了舔嘴唇,轻笑说道,“嘿,这可真是……”
[有感而发?]
谢安愣了愣,忽而,他好似明白了什么。
[等等,如果说李延是李承的堂兄,换而言之,李延的父亲与前皇帝李暨乃是兄弟,而丘阳王李异亦是李暨的兄弟,这么说……]
“要替伯父报当年之仇么?”李承转头轻笑着望向堂兄李延,毕竟据他所知,当年李暨之所以能登上帝位,丘阳王也帮了不少忙,换句话说,对于李延而言,他与丘阳王一支可也有着难以撇清的恩仇关系。
“算了吧!”李延撇嘴哂笑说道,“为兄与你不同,还想着死后葬入皇陵呢!——当然了,如若那李博撞在为兄手上,也未见得不敢杀他……”
“这样啊,那么……”李承轻笑一声,忽而转头望向谢安,正色说道,“先前的战事,辛苦谢尚书了,之后的战事,能否请谢大人以小王为主?——拜托了!”
[呃?才刚到就打算主导这边的战事么?]
谢安愣了愣,但是望着李承那一脸诚恳的恳求模样,他实在不好拒绝。
“有把握么,五殿下?——李慎可是极为狡猾的!”
“哼!”李承闻言轻笑一声,舔了舔嘴唇,狠声说道,“谢尚书放心,本王此番来,就是要拉着这厮共归阴曹!”
[好自负的口吻啊,不过……怎么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望着李承眼中那份憎恨,谢安不由地咽了咽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