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五年四月初,侦查到周军已然将所有的大型舟船用粗绳、铁索连接起来后,枯羊这才再次向周军横江水寨投递战书,约谢安次日于江面上厮杀。
而这次,谢安很爽快地同意了。
四月二日,正是双方约战的当天,天尚蒙蒙亮时,枯羊便下令全军做好出战的准备,将这些日子预先制造的火箭尽数搬上战船。
由于在前一番与周兵的交锋中深感火矢储备数量的不足,因此,在周兵紧锣密鼓地连环船事宜时,枯羊与他麾下太平军将士也未闲着,没日没夜的削劈木材,制作了大量的箭矢,此后又专门改造成火矢。
不难猜测,这些火矢必然是用来对付周军的连环船的。
辰时前后,一切准备就绪,太平军牛渚守兵主帅枯羊携三万兵,大小战船四百余艘,倾巢而动,浩浩荡荡地赶赴战场。
而当枯羊抵达横江附近水域时,周军早已在江面上排开兵船队列,但有些不可思议的是,周兵的战船似乎明显少于太平军,满打满算也只有百来艘小舟以及二三十艘艨艟,完全没有那日枯羊放眼望向周军横江水寨时战船接天连地的壮观。
而更让枯羊感觉莫名其妙的是,周兵的连环船至今还未离开其水寨。远远望去,就好似一头张牙舞爪的凶兽被关在牢笼内般,颇有些可笑。
“造地太过于巨大,以至于连自家水寨的大门都出不来了么?”嘀咕了一句,枯羊嘴角莫名地感觉有几分好笑。毕竟他也没想到,他那位看似行事仔细缜密的姐夫,竟然会出这档子乌龙。
王建等其余太平军将领似乎也注意到了周军连环船的窘迫处境,一时间似乎忘却了他们正置身于战场,一个个手指周军横江水寨方向,大笑不已。
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轰”地一声巨响,枯羊下意识抬眼观瞧,这才注意到周军水寨内的冀州兵士卒,正在将立于水岸边上的木栏、营寨推倒,将其凿毁推入江中。
“轰——!”
“砰——!”
一块块高三丈、长四五丈的厚实木栏被陆续推倒于江中,溅起无数浪花。
“怎么会?”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的周军水寨,王建难以置信对说道,“周兵……周兵竟然在拆己方的水寨……”
也难怪王建会感觉愕然,毕竟自古以来的战事,哪有自家人拆自家人营寨的?难道就不怕战事不利,战败后连个可供落脚安身、可供抵御敌军的壁垒都没有么?
而这时,远处的周兵们已将正南面最后一块巨型的木栏拆毁,一帮人使劲力气将其用绳索拉倒。
“轰——!”
重达上千斤的木栏狠狠砸在江水中,溅起浪花无数。而与此同时,无数周兵振臂呐喊。
伴随着那一声响彻天地的呐喊声响起,一个庞然大物冲破激起的江面水花,呈现在远处观瞧的太平军士卒们眼前。
望着那艘堪比小岛般的周军连环船,听着那仿佛胜利宣言般的呐喊声,一时间,三万太平军士卒下意识咽下了之前的嘲笑,有的甚至连笑容都还僵在脸上,瞠目结舌地呆呆望着那庞然大物,鸦雀无声。
“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安静了?”
好似是注意到了什么,太平军将领王建诧异地环首四下眺望,毕竟在几息之前,他这一方战船上的太平军将士们犹在嘲笑周兵们所摆的乌龙阵,竟然会将连环船关在自家水寨内。然而眼下,他太平军一方的三万兵士却是紧闭口唇、鸦雀无声。
感觉诧异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就连他说话时也不知为何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瞥了一眼身旁的王建,枯羊的眼中闪过几分惊异与佩服。
[漂亮!实在是漂亮!]
转头望向那座仿佛小岛般的连环船,枯羊深深注视着那面飘扬在江风中的“谢”字帅旗,喃喃说道,“当真是‘用心险恶’啊,姐夫……”
[原以为是姐夫不慎,将连环船关在自家水寨,没想到,这番看似好笑的举动,其中竟有着这般用意……
当着我军士卒的面,自己将自己水寨给拆了……是因为这座水寨已经用不到了是么?是因为此战必胜是么?]
想到这里,饶是枯羊,后背亦不由泛起阵阵寒意,仿佛置身于冰窟一般。
自家姐夫谢安擅长攻心,这一点枯羊早前便有所耳闻,但是,即便如此,此时枯羊亦不由暗暗心惊,心惊于姐夫谢安的攻心之计犹如三月的春雨,温润万物、细而无声。以至于当他察觉到自家姐夫的‘险恶用心’时,早已经迟了,他麾下的三万兵,已然被周兵这番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般的胆气所震慑。
看看身旁的王建就知道了,身为军中大将的他,此刻竟然无意识地不敢大声说话。
太平军态度的前后改变,一干周军将领们自然是看在眼里。眼瞅着那三万太平军士卒下意识对屏着呼吸不敢大声喧哗,瞠目结舌地望着己方的连环船缓缓驶向水面中央,众周兵将领只感觉仿佛打了胜仗般,倍感痛快。
这便是所谓的先声夺人!
率先张扬己方的声势以压倒对方,叫对方战战兢兢,难以发挥出平日里应有的水准。可以说,这场仗还未开打,枯羊太平军一方已经输了大半。
但是枯羊并不着急,虽说一开始就被姐夫谢安坑了一把,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作战计划,毕竟在他看来,周军虽有连环船这等跨江水战的利器,然而这利器亦存在着极其致命的弱点,那便是连环船的本身。
因为整个庞大的船身是由数百艘大型船只以粗绳、铁索的方式固定连接,上面用木板钉死,这意味着短时间内周兵也很难将其中一部分分离。换而言之,一旦连环船中船只局部漏水或者起火,将会波及整个连环船船队,以至于让这三万冀州兵埋骨江底、葬身鱼腹。
而这,恰恰就是枯羊所希望看到、并且逐步引导的。
风,起了。
感受到吹拂过脸庞的微风,王建抬头望了一眼船角的旗帆,见其被吹起飒飒作响,连忙小声向主帅枯羊汇报。
“偏南风……天助我也!”嘴角扬起几分笑意,枯羊右手一震披风,继而抬手指向周兵的连环船船队。
“呜呜——!呜呜——!呜呜——!”
太平军船队中响起了一阵代表着攻击的号角声,此后,震天的鼓声陆续响起,响彻天地。这,总算是让那些被谢安的先声夺人之计唬到的太平军士卒振作了精神,苍白的脸庞亦回复了几许血色。
在鼓声雷动间,太平军一方率先对周兵展开了攻势,领头七十余艘艨艟在南风的帮助下逐渐加快速度,到后来竟犹如飞梭般驶向周军的连环船船队。
而让太平军将领王建暗暗窃喜的是,周军似乎并未察觉到他们此番的计谋,竟然放任他们那七十余艘艨艟在江面上飞速驶向对过。
事实上,周军中难道当真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太平军的计划么?
恐怕不尽然。
“船体吃重不浅呐……”
在连环船船队的前侧位置,原太平军六神将之玉衡神将、现冀州军先锋督将右指挥,齐植环抱着双臂神色凝重地注视那七十余迅速朝己方而来。
尽管那七十余艘艨艟的船身上用青幔罩着,不过凭借着经验,齐植依然还是能够猜出那些船只上究竟装载着什么东西。无非就是干草、柴枝、火油等燃烧之物罢了。
[果然是打算用火攻么,枯羊?]
远远眺望着远方太平军船队中那巨大的[枯]字帅旗,齐植微微叹了口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曾是太平军中一员的他,有朝一日竟会与曾经的兄弟通同胞在战场相见,并且拼得你死我活。
[复辟南唐?眼下在我大周治下的江南有何不好?朝廷赋税重了?还是说厚此薄彼、亏待江南百姓了?天下一统,乃历史之必然……你等究竟要一个在大周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的江南,还是要一个为复辟南唐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战后江南?既然你等说是为江南百姓考虑,那么,就平心静气地想想……]
齐植的脑海中,不由回想起了谢安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更准确对说,应该是谢安用来说服他麾下四千太平军士卒的话。毕竟当时齐植虽感于谢安与刘晴的恩情而愿意真正地投诚,但是他麾下四千原诈降于周军的太平军士卒却依旧满腹怨言,因此,为了免除军中不安,谢安曾亲自前往军营说服。除了个别像徐乐那样想法固执的太平军将领外,大部分的士卒皆感于谢安的诚恳与实诚,愿意随从其主将齐植投诚。而这番话,便是当时谢安用来说服那四千太平军士卒的原话,同时也让齐植逐渐减弱了自认为是太平军叛徒的负罪感。
“将军?将军?”一连串的呼唤打断了齐植的思绪。
“唔?”齐植抬起头来,疑惑地望向出言唤醒自己的部将,却见后者神色惊急地指着那五十艘近在咫尺的太平军一方艨艟。
齐植抬头望去,他这才注意到,那七十余艘艨艟上的太平军士卒,早已扯掉了盖在船身上的青幔,用火把点燃了那些燃烧之物,看样子,似乎打算就这样一头撞过来。
[唉!战场之上竟然走神,我也真是……]
苦笑着摇了摇头,齐植面色一正,安抚麾下船上略有些不安的将士们说道,“不必惊慌!——谢帅早就料到太平军欲用火攻,是故,早早地便有所安排了……”
船上众周兵将士听闻谢安早已猜到敌军有此一招,略显不安的心神逐渐稳定下来。
当然了,即便如此,亦有一名百人将犹豫说道,“齐将军,话虽如此,可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太平军的艨艟撞过来么?——虽说撞不翻我连环船,可万一火势波及我军船上,那可如何是好?”
齐植闻言微微一笑,淡然自若地说道,“没事!就让对方撞过来!——船上将士们注意了,提防两船相撞的冲击,抓牢木栏,远离船身边缘,以免被甩落江中……”
而就在齐植慢条斯理地对麾下周兵嘱咐着注意事项时,太平军那七十余艘已燃烧起熊熊烈火的艨艟,距离周军的连环船仅仅只剩下二十余丈,甚至于,领头那艘船上的太平军将领,已然能够看清齐植那波澜不惊的神情。
[怎么回事?我军七十余艘火船撞向他们,何以那周将竟是那般镇定?甚至于,船上其余周兵亦不见得有几分惊慌?]
眼瞅着远处齐植那镇定的表情,那个名为张奉太平军先锋将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来不及多想,在瞧了齐植几眼后,厉声喝道,“船上儿郎们听着,抓牢船身!——若今日击破周兵,攻在我等!”
“喔!”那七十余艘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艨艟上,千余太平军士卒振臂呐喊,士气为止一振。
近了……
更近了……
舔了舔嘴唇,张奉在心中默数着与周军连环船之间的距离。
二十丈!
十五丈!
十丈!
五丈!
三……唔?
“轰——!”
一声巨响,那七十余艘太平军艨艟不知为何竟然在还未触及到周军连环船的情况下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被迫停止了向前的冲势。
[怎么会这样?不是还未撞到周军的连环船么?]
在剧烈的撞击力中,距离估算错误的张奉死死抓着船上的栏杆,目光很是不可思议地望着离船头依然还有两丈余距离的周军连环船。
很不可思议的,那两丈余的距离仿佛天涧般,七十余艘太平军艨艟,竟然没有一艘能够跨越这个距离,真正撞击到周军的连环船船身。
“……”感受到船身微微摇晃了一下,齐植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神色略有些不忍地望着两丈外那七十余艘因为突然被迫停止驶船速度而已呈现出几近翻船危机的太平军艨艟船队。
明明是被撞的一方,但是却仅仅只感到些许的摇晃,反观主动撞过来的一方,却险些翻船沉没。
[这便是连环船恐怖之处……么?]
瞥了一眼那些在连环船上牢牢站稳脚跟的冀州兵士卒,齐植心下暗暗摇了摇头。他很清楚,眼下那些已解决在江面上站立不稳难题的冀州兵,绝非是对面的太平军能够应付的。
可话虽如此,既然如今已是周兵将领一员,齐植亦不得对曾经的同泽同胞手下留情,毕竟这是战场。
“弩手就位……放!”
伴随着齐植一声令下,连环船上无数周兵弩手朝着仅仅几丈外、最多不也超过十五丈距离的太平军士卒展开一通激射。
可怜那七十余艘艨艟上的太平军士卒,在船身还未从撞击的巨大力道中平复下来的情况下,只能用双手牢牢地抓着木栏等固定之物,眼睁睁看着一名又一名的同泽活生生被周军的弩矢射杀。
倒是有几艘艨艟的船身已逐渐变得稳定,可面对着那距离周军连环船尚还有二丈余的距离,那一干早已准备好要杀入周军的太平军士卒却是傻了眼,毕竟这个距离对人而言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跨越的。
进不得进、退不得退,七十余艘艨艟上的千余太平军先锋士卒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眼睁睁看着船上的火势在江风的吹拂下越燃越旺。
要知道,太平军艨艟上的引燃之物,那原本可是用来焚烧周军连环船的,可如今呢,却在还未触及到周军连环船船队的情况下,那些引燃之物却自行燃烧了小半,这让太平军将领张奉又着急又心痛。
[怎么会?船体怎么会自行停下?!]
挥舞着手中宝剑摊开射向自己的密集箭矢,张奉奋不顾身地冲上船头,探出脑袋向江面观瞧。
这一瞧不要紧,惊地他双目瞪大,倒抽一口冷气。
方才不曾注意,直到眼下张奉这才看清,原来周军连环船的底部竟比船体更宽,仿佛周军有意地加固、加长了基座。换而言之,他此番所率的七十余艘艨艟,并非是没有撞到周军连环船,而是撞在周军刻意在连环船加固、加长的基座,使得整个船体模样看上去分外古怪。
但遗憾的是,由于周军的连环船下半皆没入江中,是故,无论是张奉还是枯羊,此前都没发现周军的连环船竟然还设置有这般玄机。
怪不得方才齐植那般的镇定,因为他知道,太平军的艨艟根本撞不到己方连环船的船身,顶多就是撞在刻意加固、加长的水下护栏上。既然无法触及己方的船身,又何谈什么火攻?除非那火焰能在水底下燃烧。
[此举可真是高明呐,那位谢大人……]
饶是齐植曾经颇为自负于自己的才能,这会儿亦不得不佩服谢安这番对于连环船的改良,一举破解了太平军所使用火攻之计。
而太平军将领张奉似乎也意识到己方所施的火攻之计已遭周军破解,眼瞅着船上越来越旺的火势,恨恨地一咬牙,厉声吼道,“弃船!弃船!”
“噗通——!噗通——!”
太平军那七十余艘艨艟上,千余太平军士卒被迫放弃战船,纷纷跃入冰冷刺骨的江水当中。
而此时,太平军帅旗下的主帅枯羊,其神色依旧镇定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