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受刑时廖立显得极为刚气、坚毅,任凭执行士卒用施加刑法,却从始至终未吭一声,让冀州军上下叹为观止,但是事后,这位刚猛的大将依旧还是在帐内伏着趴了几日,哪怕是行军赶路途中亦是趴在马背上,难以动弹。
也难怪毕竟廖立此番整整受了百记鞭挞刑法,打完时背上鲜血殷红一片,换作寻常人,恐怕早已被活活打死。
倒不是谢安心狠,只是此番廖立捅出的娄子实在太大,间接地害死了一位军中大将。
若非齐植还未被正式上表朝廷归入冀州军的编制,只是作为刘晴的家将随军,此番或许连谢安都保不住廖立。
但是即便如此,廖立亦为自己擅离职守、自作主张的行径付出了沉重代价。
而至于刘晴究竟对廖立说了些什么,谢安并没有特地去刨根问底,因为有些事还是能不提及就不提及的好,无论是针对刘晴还是针对廖立而言。
但是不管怎样,廖立的性命保住了就好,毕竟谢安的确颇为宠信这位刚猛果敢的猛将,因为廖立跟随他多年,比费国还要早些。
“这两日就好好歇息吧,一切待伤势养好再说!”
在探望廖立伤势的时候,谢安如是说道。
“是,大人!”
平趴在草榻上,廖立努力地抱了抱拳,却被谢安身旁的苟贡给阻止了。“廖将军暂且好生歇息养伤……”
与谢安走出临时搭建的帐篷,苟贡回头忘了一眼帐内,把玩着手中金扇,疑虑说道,“廖将军的性子似乎有了些改变……”
“哦?是么?”谢安略感诧异地望向苟贡,旋即轻叹着摇头说道,“所谓不破不立,此番因他而损一员大将,想必他心中亦有诸般感触……希望吧!——湘雨曾做出评价,若廖立能磨练心性,日后成就绝不会在费国与马聃之下!”
“这倒是……”苟贡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毕竟他也清楚廖立迄今为止的赫赫战功。毫不夸张地说,冀州军中就数廖立战功最多,甚至还要超过费国,但是,谢安与长孙湘雨却始终不敢升任廖立为偏师主帅,原因就在于廖立的发挥极其不稳定,顺风仗堪称是无懈可击的名将,但是在逆风情况下,判断与冷静甚至连苏信、李景还要不如。
不过在经过这件事后,廖立确实仿佛有了些许改变,但是至于是改变了什么,改变了多少,暂时谢安与苟贡还看不出来。
“下一步大人准备如何?”
与谢安漫步在临时的营寨内,苟贡疑虑问道。
如今的周军,已然朝着金陵城那座江南屈指可数的重城进兵,因为当日魏虎在成功救出了枯羊后,太平军势力便放弃了牛渚,撤兵退入金陵。
平心而论,谢安并不怎么乐意见到此事,因为金陵城内本来就屯扎着魏虎两万余兵力,此番再加上枯羊一万五千左右的伤败之兵,兵力几乎达到三万,更何况金陵城乃江南首屈一指的重城,城坚墙固,七、八丈高的城墙,这在全国也不多见,不难猜测攻克这么一座坚城需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不理想啊,不理想……”负背着双手行走在临时的屯扎地内,谢安抬头望着还算晴朗地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莫要以为谢安私底下与小舅子、即牛渚太平军主帅枯羊约战,那是私情盖过公义的表现,是为了一己之利,但是事实上,谢安与枯羊约战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分化牛渚与金陵、即枯羊与魏虎各自麾下的兵力。
所谓攻城不如攻营、攻营不如攻野、攻野不如不攻,若非必要,谁乐意去攻拥有高耸城墙作为掩护的城池?兵法云,夫战者,五倍围城、十倍攻城。在兵力相仿甚至不如敌军的时候,自然是能不攻城就不攻城。
因此,本来谢安打算先在牛渚解决掉枯羊,最好是全歼牛渚太平军,并且将小舅子枯羊擒获还了心愿,此后再以得胜之兵去顺道取金陵。但遗憾的事,世事难料,天晓得那魏虎怎么会有那般的胆量置金陵那座重地不顾,带着一半的兵力前来援助枯羊。倘若换作太平军内其余任何一位将领,谢安不觉得他们有这个胆量与义气。
“偷鸡不着失把米……”谢安摇头叹息着。
苟贡闻言苦笑一声,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大人与小舅爷的约定,想来是大人赢了吧?”
苟贡说得不错,按照战前谢安与枯羊的约定事项,显然是谢安赢了,毕竟魏虎属于外力,他的介入,并不包含在此前的约定中,否则,当时谢安也没并要与八贤王李贤分兵,只要一股脑地攻向牛渚便好,枯羊是绝对挡不住的。
“这种事……谁知道呢!”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谢安正色说道,“就看枯羊如何看待此事了……此番为他,本府几乎要损两员大将,纵然枯羊乃本府妻舅,倘若再冥顽不灵,本府也只好在日后好好向依依致歉了……”
苟贡显然是听出了谢安言下之意,面色微变,连声说道,“大人先且莫要下决断,卑职以为,小舅爷定会感大人恩情,不至于执迷不悟、越陷越深……”
“但愿吧!”轻叹一口气,谢安沉声说道,“明日我军抵达金陵,便着手攻城事宜。——对了,本府叫你派人去广陵联络坑人王,本府要知道眼下广陵的确切情况,你可派了人?”
“大人放心!”拱了拱手,苟贡正色说道,“卑职已派了几名个中好手前往广陵,三日内定有回报!——大人担心八贤王殿下那边?”
“唔……”谢安点了点头,皱眉说道,“伍衡是个枭雄,威胁程度不在秦王李慎之下,本府担心坑人王会吃亏……”
“不至于吧?”苟贡愣了愣,诧异说道,“贤王殿下身边有五万兵,又有费国与马聃二人……”
“那伍衡麾下不也有那什么五方天将么?别忘了,齐植生前明言,他并非是那左军天将卫庄对手……倘若当真如此,太平军那边就有伍衡与其余四个天将共计五名帅才,而坑人王身旁,仅季竑、费国、马聃三人……李贤那家伙还不通武艺……不容乐观!”
苟贡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卑职待会再派几个弟兄前往接应……”
“唔……对了,顺便叫丁邱过来。李贤带金陵众前往广陵时,本府曾吩咐丁邱派些弟兄到金陵城内刺探情况,金陵乃金陵众往日根基,长久经营,本府寻思着太平军应该还未彻底控制此城。你叫丁邱想想办法,最好能开一门……”
“这恐怕不易……”苟贡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纵然金陵众多年在金陵经营,卑职亦明白金陵众在城内有自己的门道、路径,但大人要知道,我大周三十年前曾在金陵成屠戳十余万江南百姓,比起我军,想来金陵更加倾向于太平军……至于大人要丁邱想办法混入守门兵卒当中,亦是难如登天,除非金陵城内太平军皆是彻头彻尾的蠢才,否则……”
“此事本府也知道,姑且去试一试吧!”
“是!”拱了拱手,苟贡转身离开了。
望了一眼苟贡离去的背影,谢安负背着双手仰望着天空,眼前不禁浮现出依依以及枯羊两姐弟的面容来。
“可一不可再,好知道好歹啊,枯羊……”
谢安喃喃说道。
而与此同时,在金陵城内的城守府西侧厅堂,枯羊正坐在左侧首位,平静地倾听着一大帮金陵太平军将领在屋内叽叽喳喳地陈述着枯羊战败的事实。
简单地说,就是贬低、打压他枯羊,抬高其将军魏虎,逼迫枯羊交出手中的兵权,将牛渚太平军编入金陵太平军内,以应战即将抵达金陵的谢安军。
“凭什么?!”
终于,枯羊一方的将领张奉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怒视对过那一排的将领,怒声说道,“凭什么叫我牛渚军全数编入你金陵军中,听从你等金陵军调遣?”
“张将军稍安勿躁,末将也只是以事论事罢了!”对面亦站起一名将军来,在瞥了一眼枯羊后,沉声说道,“若非我家将军日夜兼程前往相救,你牛渚军早已被周兵全数歼灭了!——这一点,诸位不否认吧?”
“冀州兵素来难缠尔等又不是不知!”冷笑一声,牛渚太平军将领徐常淡淡说道,“当初荆州江陵战役,八贤王李贤面临秦王李慎与楚王李彦前后夹攻。叛乱的三王与诸路藩王兵力加起来近乎十八万,而李贤却凭手底下十万冀州兵,且在粮道被断情况下,与三王打的平分秋色……”
刚说到这,金陵太平军将领中有一人冷笑说道,“那三王叛乱军,如何能与我太平军相提并论?!”
“……”枯羊闻言瞥了一眼说话的那人,心下嗤笑一声。
[当真是狂妄自大地紧啊!]
枯羊暗暗摇了摇头。
的确,那个将领的话实在是太过于狂妄,要知道秦王李慎麾下白水军非但不弱,甚至还要比冀州军更强,哪里是太平军可以相提并论的?更何况,白水军中还有阵雷那一位堪比太平军第三代总帅梁丘皓的天下的大豪杰坐镇,别说金陵太平军不是对手,哪怕是伍衡麾下的直系精锐,恐怕也敌不过。
毕竟秦王李慎之所以败北,最大的原因是刘晴侥幸除掉了阵雷罢了。
啊,只是侥幸。
若非阵雷太自负于自己的武艺,以至于误入刘晴与谢安设下的陷阱最终被数以千计的周兵联手杀死,白水军又岂会那般轻易败北?而白水军不败,秦王李慎根本无惧。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谢安与刘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除掉秦王李慎,然而如今这个金陵太平军将领却说秦王李慎与其麾下白水军不堪一击,简直就是狂妄到没边了,倘若谢安眼下身在此地,怕是多半会哈哈大笑。
但枯羊却因为对方是好兄弟魏虎麾下的部将,不好直言此事罢了。
再者,眼下的他实在也没什么谈论此事的资格,毕竟他才刚刚大败于谢安手中,若非魏虎率军来救,部下兵力显然只有全军覆没。
但问题是,这帮金陵太平军的将领们却仗着对他牛渚军有搭救之恩,几番出言不逊,实在让枯羊感觉心中不爽。
见枯羊闭目养神不发一言,那一干金陵太平军将领还以为枯羊心虚无言以对,言辞更加犀利,只听得枯羊麾下王建、张奉、徐常等将领心头火起。
“我家将军不善兵事?放屁!”继张奉之后,徐常亦拍案而起,怒声斥道,“我家将军在横江屡次阻周国八贤王李贤强渡长江,坐镇牛渚防守长江沿岸堪称无懈可击……”
“无懈可击又如何会被那谢安得手?——难不成,见周军主帅乃自家姐夫,天枢神将大人故意败军?”说话时,那将瞥了一眼闭目养神的枯羊。
“你说什么?!”徐常闻言大怒,右手虚扶腰间佩剑。
“难道不是么?”那将亦站起身来,右手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冷冷说道,“传闻天枢神将大人乃周军主帅谢安妻弟,此事可属实?”
徐常大怒,正好抽剑却被王建伸手阻拦,旋即,王建望着那将沉声说道,“此事归此事,彼事归彼事,岂能混为一谈?——哪怕是对阵自家姐夫,我家将军亦不曾半点留手!”
“恐怕未见得吧!”那将冷笑道。
王建闻言皱眉不已,而他身旁的徐常更是气得火冒三丈,怒声斥道,“王建,你放开我,待我宰了这个血口喷人的混帐东西!”
“莫不是被本将军说中心事?”那将见此亦不惊慌,抽出佩剑冷笑说道,“无妨,且叫楚某来见识见识阁下武艺!”
徐常闻言一把推开王建,正要大怒着迎向那将,枯羊忽然睁开了眼睛,淡淡说道,“徐常,此地乃金陵,非我牛渚。我等乃是客人,岂有与主人争吵的道理?——收剑,坐下!”
“可是将军……”徐常一脸不甘地说道。
“坐下!”枯羊平心静气地说,“不就是被人奚落几句嘛,终归我等乃败军之将,自古以来,败军之将不受待见,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司空见惯了!——至于说什么收编我牛渚军,你和他们说什么?在座的那些位将军又不是有权能决定此事的!”
此言一出,金陵太平军众将领面色猛变,毕竟枯羊在话中拐着弯表述着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没资格来谈论收编的事。
“神将大人好生高傲啊……”
那名姓楚的金陵太平军将领忍耐不住,阴阳怪气地说道,“即便在兵败之后,亦如此心高气傲,莫非就是仗着周军主帅乃自家姐夫?”
“……”在王建、徐常、张奉三人愤慨的目光下,枯羊淡然地撇了一眼那将,平静问道,“你叫什么?”
见枯羊淡定从容,那将看似有些不安,皱眉说道,“楚平……怎得?”
“楚平……”念叨一句,枯羊忽然眼神一凛,沉声问道,“是魏虎叫你等这般无礼待我么?”
眼瞅着枯羊那犀利地目光,那名为楚平的金陵太平军将领面色微微一变,默不作声。
扫了一眼楚平,枯羊冷声说道,“我在问你话呢,楚平!——还是说,要我亲自去问魏虎?”
楚平闻言面色微变,咬了咬牙,低声说道,“我家将军并未吩咐过……”
“神将大人!”枯羊淡淡说道。
楚平闻言一愣,疑惑地望着枯羊,问道,“什么?”
只见枯羊撇了一眼楚平,淡淡说道,“叫神将大人!”
听闻此言,楚平面色猛变,略带几分怒意地望着枯羊,但终究还是不敢过于得罪,忍气吞声地说道,“神将大人……”
“从说一遍!”
“……我家将军并未吩咐过,神将大人……”
“那收编我牛渚军,可是魏虎的意思么?”
“不……神将大人!”
“那你等在此胡乱嚼什么舌根?”
“我……末将知罪!”楚平抱拳致歉道,尽管心中愤怒,但是他却不敢有丝毫表示。毕竟再怎么说,在他面前的枯羊,亦是六神将之天枢神将,并非是他可以得罪的。
见枯羊用平平淡淡的三言两句就教训了这楚平一番,王建、徐常、张奉三人自是心中得意,反观对过那一干金陵太平军将领,却是一个个面带惊惑、坐立不安。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枯羊即便在战败之后,亦有这份气势与胆魄。
就在这时,偏厅内走出一名士兵来,冲着枯羊叩地禀道,“神将大人,我家将军请神将大人到内卧有事相商……”
枯羊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这名士卒口中的将军便是魏虎,并且,此番亦是魏虎派人请他前来,但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到。
[莫非是伤得颇重?]
枯羊心中泛起几分愧疚,毕竟魏虎是为了救他才会被漠飞以及众多周兵伤到,尽管是皮外伤,但确实极为严重。
揣着心中不安,枯羊跟着那名士卒来到了魏虎养伤的屋子内。
然而才踏足屋内一步,枯羊心中便咯噔一下,因为他看到卫庄正站在屋内墙壁伤,冲着他招手打招呼。
望着卫庄脸上那分诡异地笑容,枯羊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