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山,冀京,刑部尚书谢安府上——
“殿下,这样下去可不妙啊……”
在冀京城内,在谢安的那座刑部尚书的府邸中,北疆大将曹达一脸凝重对坐在府邸大院正堂前的燕王李茂轻声劝道。
相比于曾经装修典雅的刑部尚书谢府,如今谢安的大堂简直如同废墟一般,不难猜测,是燕王李茂在城头上被谢安几句话撩拨地肝火大气,一怒之下到此打砸东西发泄。
堂堂北疆之主燕王李茂竟这般没有风度地在主人不在家的情况下打砸东西,不难猜测,他方才在城头着实被谢安气得不轻。
望着那形同废墟般的大堂正厅,也不知谢安日后瞧见这一幕后是否会心中肉痛。
多半会了,以谢安那对钱财的敏感程度而言。
“朝廷的兵马……都退散了么?”
坐在石头台阶前大口喘着粗气,李茂面色阴沉地问道。
可能是意识到了主公的心情不佳,与张齐对视了一眼,曹达微微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说道,“方才,朝廷兵马试探性地攻了一波,见一时之间难以攻克冀京,遂纷纷退散了,其中两支分别前往安平国的东北侧与西北侧,看样子是打断截断我军的退路,除此之外,还有一支大概万人左右的骑兵不知去向,倘若末将没有猜错的话,那支骑军应该就是马聃所率领的冀州军第二偏师!而除了以上这三支军队外,冀州军的主力师则向西退了十几里地,倘若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安营扎寨去了,准备与我军打僵持仗……”
燕王李茂闻言抬手扶了扶额头,吐出一口长气。
不得不承认,长孙湘雨这招攻守互换的计谋,他事先还真是没有考虑过。长孙湘雨这么一记高招,几乎彻底瓦解了他北疆一方步兵与骑兵的战力:北疆步兵只善攻城拔寨,甚少有防守经验;而渔阳铁骑则因为骑兵与战马皆上吐下泻而在短时间内失去战力,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拥有着冀京高耸而坚固的城墙为壁垒、为屏障,李茂亦没有几分守住此城的把握。
李茂不是傻子,尽管事先难以察觉,但是后知后觉总还是有的,他静下心来,仔细分析着长孙湘雨此番用计的前后过程。
首先,那招疲兵之计就不必再仔细赘叙了,准确地说,其实那条计谋应该算是移花接木、瞒天过海,潜移默化地以多次打开城门戏耍对方、但是又并不趁机出城袭击的做法,加深了辽东远征军对冀京“绝对不会出城”的看法,为后面冀京城内诸军悄然从城内撤退一事埋下伏笔。
想到这里,燕王李茂的那双虎目中闪过一阵复杂神色。
记得在当时,他意气风发地看穿了长孙湘雨的计谋,并信誓旦旦地实施了驱虎吞狼之计,想让辽东远征军去与朝廷兵马拼个你死我活,可如今事后仔细想来,又哪里是他看穿了长孙湘雨的计谋,分明是长孙湘雨提前洞悉了他对此的态度以及将会采取的措施罢了。
[就叫辽东远征军去与朝廷兵马拼个你死我活好了,我军暂且入驻冀京,犒赏兵将!]
正是这条当时李茂意气风发的将令,断送了辽东远征军那六七万外族骑兵的性命,将整支军队退入了火坑当中。
[恐怕那个女人事先就已经洞悉到了我的应对吧,因此,毫无顾忌地对辽东远征军下手……]
李茂咂了咂嘴,心下苦笑一声。
此后无论是朝廷一方的步兵们趁着秋汛时机,提前一步到清水河上游积蓄河水,还是此后冀州军骑兵引诱辽东远征军经过清水河畔浅水滩,用撒豆子的办法叫辽东远征军士卒胯下的战马在河畔浅水顿足,直接导致当上游的洪水冲下去,辽东远征军根本来不及撤退,全军覆没。
何等凌厉而霸道的连环计,眼力之卓见,用计之深远,若不是他燕王李茂正是置身于此计谋当中的受害者,要不然,就连他亦忍不住要抚掌赞一声妙计,赞叹长孙湘雨在随手施为间,便将整个战场局势的走向彻底导向了对大周朝廷有利的一方。
不好办呐,确实不好办……
数个月前的局势已彻底颠倒了过来,眼下是他北疆一方陷入了被动,陷入了朝廷大军的包围,若无外援,说实话情况并不乐观。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冀州军在撤出冀京之前,在城内水井所撒的只是泻药而非毒,以至于他成千上万的北疆士卒还可以保全性命,可那又如何?他北疆的士卒并不擅长守城啊!
毫不夸张地说,眼下他燕王李茂在冀京尚有包括渔阳铁骑在内的北疆精锐五万,而朝廷一方却因为冀州军的抵达而聚拢了一支近乎十万人的兵力,可那又如何呢?若是在城池外的荒野相遇,李茂有着强烈的自信能在一战当中打得朝廷兵马溃不成军,毕竟北疆军乃是草原以及平原等地的霸者之师,征战降服、甚至是覆灭了一个又一个的草原大部落。
可若是说到守城……
李茂头疼了,毕竟他也只有十一年前冀北战役时那寥寥几回防守的经验罢了,更别说他麾下那些从来都是他们打别人的北疆军队,若真要他那些麾下的士卒登上城楼与朝廷军队作战,说实话李茂并不看好。
而这,恰恰正是长孙湘雨最高明的地方,同样也是他李茂觉得长孙湘雨让出城池最高明的地方。
此时此刻的冀京,简直就是形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搅和地李茂心中大乱。
想来,也只有长孙湘雨那个胆大包天无惧于世间万物的毒辣女子,才能那样毫不可惜地将冀京这座大周数百年传承至今的王都随手抛弃吧。说抛弃就抛弃,毫不挂记,只要这个筹码足以决定整场战役的胜率局面。
[一时大意,被那个女人钻了空子,如今若要挽回劣势,就只有……]
燕王李茂的目光不经意地望向了北方。
因为在距离冀京大概两三百里的博陵,还有他毫无损伤的北疆兵马近八万,其中更包括冀京四镇之一的西军解烦军。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今摆在李茂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
其一,放弃冀京,撤退至博陵。
当然了,这里所说的撤退只不过是较为好听的措辞罢了,说得直白点,就是他李茂丢下大部分行动不便的麾下士卒,带着他的死忠兵将们,出城向安平国的西北侧突围。
即便那个方向屯守着冀州军实力甚至还要高过主力师的第一偏师,并且领兵的将帅费国,亦是一位被称之为梁国之虎的冀州军名将,可那又如何呢?
他可是李茂,燕王李茂!
别说是从费国手中突围,就算是当阵斩杀费国本人,于他李茂而言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
唯一的顾忌是,若是他李茂一旦离开冀京,朝廷兵马势必会猛攻冀京,夺回这座大周的王都。并且,在失去了他燕王李茂的统帅,本来就不善于打城池防守战的北疆兵恐怕更是难以支撑,更何况冀州军此前还用下泻药的方法陷害他北疆兵,导致眼下城内大部分士卒拉稀拉得四肢发软,手脚皆无力。
毫不夸张地说,若无他燕王李茂坐镇冀京震慑城外的朝廷兵马,恐怕城内北疆士卒就只有死路一条。
一想到这里,李茂便不由对长孙湘雨这位曾经相助自己以及梁丘舞在冀北战役一战成名的枭姬恨得牙痒痒,因为长孙湘雨这么一计,几乎就是将他燕王李茂栓死在冀京这座鸡肋之城了,除非他舍得抛弃麾下近五万的北疆士卒,舍得抛弃他在这十年来的大半心血。
只有第二条出路了……
而第二条出路,便是招来此刻身在博陵的其余六万北疆兵,必要时,连早早暗中投靠他的西军解烦军也可以一并召来,只要这股精锐之师一到,别说谢安与李贤手中有近乎十万兵力,就算再多上十万,他李茂亦有十足信心将其击溃。
但这么做亦存在着一个隐患,而且是一个天大的隐患。
因为众所周知,李茂麾下那另外六万北疆兵将,这些人在博陵可不是为了玩耍,而是为了困死一位大周朝廷最具战力的猛将,同样也是纵观天下无人出其右的女中豪杰,炎虎姬梁丘舞。
一旦撤走了军队,而导致将这头凶猛的雌虎给放了出来,那对他北疆军队才是灭顶性的灾难!
毕竟,倘若梁丘舞一旦脱困,就意味朝廷以及冀州军拥有了一位连他燕王李茂都难以匹敌的沙场武神,意味着朝廷兵马再不必畏惧于与北疆军打正面交锋的战斗,意味着他燕王李茂将会被束缚住手脚,再难以施行什么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因为梁丘舞会时刻紧盯着他。
不得不说,这唯一的两条出路,都将会对李茂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这也正是他左右为难的地方。
硬要说有什么破此劣势僵局的办法的话,那就只有……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燕王李茂眼中闪过一阵痛苦之色,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眼中这阵痛苦之色,便逐渐被凌厉的神色与凶芒所取代。
“呼!”
猛地站起身来,燕王李茂微微低着头,沉声说道,“发书至博陵的杨凌处,叫他……不必再对东军以及那位……手下留情!”
从旁,佑斗、张齐、曹达、乐续四位北疆大将闻言面色微微一震,欲张口说话时,却见燕王李茂已迈步头也不回地向谢府府门走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可怕气息。
“殿下,终于下定决心了……”
“啊……终于……”
望着燕王李茂那略显萧索以及孤独的背影,四位北疆大将互视了一眼,仿佛因为什么事而想露出喜悦之色,但是又碍于什么原因并没有表露出来,以至于这四位表情连连变换,着实古怪地紧。
“杀炎虎姬梁丘舞!”
“什么?杀炎虎姬梁丘舞?!杀大主母?!”
就在燕王李茂已下定某个决心,准备为了自己的霸业而与曾经的感情彻底诀别之际,在距离冀京大概六十余里的北方,冀州军第二偏师副帅成央一边驾驭着战马与麾下士卒们缓缓朝着更北方的方向行军,一边面露震惊之色地看着口吐惊词的刘晴。
“不错!”白皙的小手轻轻抚摸着马鬃,年仅十七岁的冀州军右军师刘晴抬头望了一眼更遥远的北方,轻声说道,“长孙湘雨那个女人所设下的圈套你们也都瞧见了,端得的十分高明,连砍带削,非但弹指之间便将北疆军的强援辽东远征军,而且将燕王李茂栓死在冀京,叫其骑虎难下,为了麾下五万士卒的安危,不得不留在冀京与我大军耗着……眼下留给李茂的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舍弃冀京,孤身撤回博陵;要么就招来博陵的兵马以抵御我方大军的攻势。但这两条无论哪一条,对李茂而言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唔……”成央身旁,谢安的小舅子枯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喃喃说道,“如果我是李茂,恐怕这两条都不会选……因为损失太大了!”
“一语中的!”瞥了一眼年纪还要比自己大上一些的枯羊,刘晴带着几分长辈夸奖小辈的语气,点头赞许道,“说到重点了!确实,这两条李茂都不会选择,他会选择在这两者之间的择中办法,那就是叫身在博陵的那近乎八万北疆一方兵将,率先一步先将小舞姐姐杀害,这样一来,就算博陵的北疆军尽数援助于冀京,李茂也不至于担忧放虎归山……”
“果然是放虎归山,比喻恰到好处!”冀州军第三偏师主帅廖立微微笑了笑,相比较面色大变的副将成央,廖立作为一位主帅之才,其镇定的工夫自然是前者所无法追及的。
有什么好吃惊的呢?要知道此番他冀州军第三偏师前往博陵,不就是为了给大主母炎虎姬梁丘舞解围,使她脱困么?
在深吸几口气寻思了一番后,成央亦逐渐冷静下来,面露狐疑之色地询问刘晴道,“既然如此,末将不明白刘军师方才为何要骂长孙军师……这件事与长孙军师难道有什么关联么?”
“难道没有关联么?”瞥了一眼成央,刘晴冷冷说道,“传闻李茂对小舞姐姐始终报以情絮,眼下若不是深陷被动,决计不会用这招。而你以为究竟是谁让李茂处于这个被动局面?”
“长孙军师……”成央面色微变,喃喃自语地说道。
“哼!”冷哼一声,刘晴怒声斥道,“祸国殃民,指的就是那种心肠毒辣的女人!好一个借刀杀人,她以为我刘晴看不穿?可笑至极!”
“咳!”廖立闻言轻咳了一声,以此提醒刘晴,毕竟这番话若是传到长孙湘雨耳中,恐怕这两位冀州军的左右军师还得因为此事而大吵一架。说实话,他可不怎么想对上那位长孙夫人的死忠心腹,北镇抚司司都尉漠飞,那可是一位连他廖立都感觉无比棘手的绝顶刺客。
而成央显然也是看懂了廖立这一声轻咳的深意,脸上堆起几分笑容,缓和着语气劝说道,“刘军师息怒,末将以为,可能事情的真相并不像刘军师所想的那般……那般不堪……”
“哼!你们懂什么!那个女人侥幸生下一胎男儿,母凭子贵,日后的日子想必是舒服地不得了,此期间若是小舞姐姐有个不测……呸呸呸,总而言之她理所当然就能取代小舞姐姐成为谢家的长妇了!还不明白么?”眼神扫了一眼众将,刘晴冷笑着反问道。
众冀州军将领面面相觑,想思忖着说些什么吧,又碍于刘晴那张犹如寒霜般的面孔,因此只能保持沉默。
“岂能叫你如愿?!”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刘晴的眼神变得愈发坚定起来。
“等着我,小舞姐姐,待妹妹救你脱困,回去叫那个女人好看!”
与此同时,在冀州军主力师的军师帐内,蜃姬秦可儿正用疑惑复杂的目光望着帐内抱着儿子满脸欢喜之色的长孙湘雨。
“这样好吗?如此一来,二夫人与刘晴之间的矛盾,就更加不可能化解了……”
“你觉得妾身在乎?”瞥了一眼秦可儿,长孙湘雨轻笑着说道,“刘晴聪明是聪明不假,但若要称之为妾身的劲敌,她还没有这个资格……”
“奴实在不明白,为何二夫人要用这种方式呢?”
长孙湘雨闻言脸上笑容收敛了起来,正色说道,“你不明白么?刘晴是南唐皇室的后裔,即便如今归于冀州军,担任右军师职务,看似是尽职,但是说到底,她终归还是没有展现其真正的才能……怎么可能会展现全部的才能呢,大周可是覆灭了她所在国家的仇敌!骨子里,刘晴是不想替大周朝廷效力的……而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梁丘舞,据妾身多番试探,她多半是实心实意地将梁丘舞视为亲姐姐一般,换而言之,小舞的情况越发危及,就越发能激励此女的才能!——没有办法,为应付李茂,我方不可能派更多的军队前往博陵,顶多就是廖立那一支,而且是其中的骑兵,廖廖四千骑罢了,要想用四千骑救出被八万北疆方大军所围困的小舞,不刺激刺激那个丫头、叫其发挥真正本领,就算有猛将廖立相助,胜算亦是微乎其微!”
秦可儿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点点头轻笑说道,“原来如此……说句冒犯的话,奴还真以为二夫人是打算行借刀杀人之计,铲除了梁丘将军,好坐上谢家长妇的位置……”
“谢家长妇的位置,妾身自然要夺,但也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奴明白,二夫人这是以大局为重……”
“不,你不明白。”微笑着瞥了一眼秦可儿,长孙湘雨淡然说道,“妾身要夺的谢家长妇位置,是在有梁丘舞尚在的前提下,否则……那就太没成就感了……”
“成……成就感?”秦可儿呆了一呆,瞠目结舌地望着长孙湘雨,半响后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岔开话题讪讪问道,“那……二夫人觉得,梁丘将军此番可能脱困?”
长孙湘雨闻言将怀中的儿子末末抱给了小丫头王馨,旋即移步来到了帐幕前,细嫩的右手撩起帐幕,望向夕阳下的遥远北方。
“那可是妾身的劲敌呐,刘晴那个丫头岂能与她相提并论?放心吧,那头雌虎,必定会安然无恙地再次出现在你我面前的……若没有那个女人,再无宿敌于天下的妾身,岂不是要寂寞一生?那太没趣了……再者,那个女人还未亲眼见过妾身的儿子呢,岂能容她这么死去?妾身可是很好奇的,到时候,她将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是气愤?是自怜?是茫然无措?咯咯咯,一想到此事,妾身就激动地浑身颤抖,难以自持呐,咯咯咯,咯咯咯咯……”
[说了一大堆……最后一句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吧?]
眼瞅着面前那位笑得花枝乱颤的倾国枭姬,秦可儿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感觉作为常人的她,完全不能理解面前这位的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