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人什么都没做。

此时在位的是明宗恭宪大王的侄子李昖,已登基二十多年。自从明初太祖朱元璋把朝鲜定为永不征伐之国后,李朝已经安享了两百多年的和平,承平日久,人不知兵。这两百多年的安逸日子,就算是雄狮的爪牙,也该退化了,何况朝鲜人。

李朝是个哈中的王朝,对中华的一切事物都崇拜得不得了。无论政治文化还是风俗习惯,全盘照搬。当时朝鲜上层士人,个个精熟汉文。譬如现存的朝鲜古代史料,当代的朝鲜、韩国人,大多数已经看不懂,但中国人读起来却毫不吃力——那是因为它们全部是用中文写出来的。之所以会这样,是由于现在通行的韩文,其实是当初李朝世宗为了让所有人都能读写中文,所以专门给中文做了一种注音符号,叫“训民正音”,不过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大规模推广。到了近代,朝鲜被日本再次并吞后,日本对朝鲜进行了各方面的殖民化,包括大规模推广日文。当时很多朝鲜反抗志士们开始使用这种注音符号进行联络,到了1911年,才正式被定为正式韩文,以清除日本的殖民化痕迹。所以严格说起来,现在的韩文虽然出现于十五世纪,但从开始起就一直是中文的注音而已,正式被当成文字的历史到现在不过才短短一百年。

对全盘引进中华文明成就,李朝君臣很是自得,沾沾自喜地自诩为“小中华”。

这个“小中华”,实在当之无愧,因为他们不光学到了中华文化的精华,也学到了其中的糟粕,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朝鲜对日本的态度,和中华对四方蛮夷的态度如出一辙:无比轻视,毫不关心。

关于壬辰战争,朝鲜人留下了许多笔记。在这些笔记里,他们谈到日本的时候,就象是在谈论一个距离朝鲜几千公里以外的国家,充满了怪诞、离奇的说法。做邻居做到这份儿上,实在有些无语。

这是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情。中华上国不知日本边事,尚可以用“去国太远”当借口。朝鲜离日本只相隔一道海峡,历史上没少被这个岛国欺负,可偏偏不长记性,别说定期搜集对方动态,就连一些基本情况都茫然不知。许多日本的情况,朝鲜人甚至都要绕一大圈,从中国的资料里去翻找。

究竟朝鲜人对这位恶邻的了解,匮乏到了什么程度,我们可以来看两个小事例。

在一本叫《壬辰录》的小说里,开头介绍了秀吉这个人的来历,是这么说的:

说在大明嘉靖年间,杭州有一个人叫朴世平,被倭寇杀死。他老婆陈氏和儿子朴守吉遂被倭寇掳掠而走,卖到了对马岛。对马岛的岛主叫平信,把陈氏收做小老婆,然后朴守吉也改姓平……

在《宣祖实录》里,对于秀吉如何发迹,写得更是神乎其神。说前任关白出行,秀吉赤身裸体挡在车前。关白看他行迹古怪,就让他去扫厕所。结果厕所扫的很干净,大为赏识,从此引为亲信云云。

若是让日本人看到这种记录,非骂一句八格牙路不可。

秀吉那边厢大鸣大放地筹备着战争,朝鲜这边却仍旧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继续在汉城歌舞升平,吟诗作对。一直到了万历二十年(公元一五九二年)初,日军大批辎重已经一波波地运抵对马岛,釜山港触手可及,大祸临头的李朝还没做出任何反应。

在战争前夕,李朝的兵力单从数量上,与日军不相上下。在壬辰年初,全国兵力总数大约有二十三万,主要分布在平壤、汉城、开城三都,以及防御女真侵扰的咸镜道、靠近对马岛的庆尚道等处。另外还有数支舰队,驻扎在庆尚道、全罗道等地,拱卫黄海与朝鲜沿岸。

李朝从中国拷贝过去的还有长城防御体系——全国境内拥有完备的烽燧体系和驿递,与沿途的城堡构成了立体的防御体系。仅在与日本紧邻的庆尚道,就有两条直烽,可以从釜山直接传递到杨州、忠州地界,与驿递道相接。一旦庆尚道有事,一天之内预警便可抵达汉城。

这是国初定下来的警戒体系,李成桂等历代明君留下的宝贵遗产。可惜,架子还在,瓤子却烂透了。

李朝的这些军队,除了咸镜道的军团常年抵御女真,还算身经百战外,其他部队都是花架子,久不知兵,无论是装备还是训练程度,都差到了极点,普通士兵连武器都抓不牢,更别说打仗了。烽燧堡更是大部分被废弃,成为断垣残壁,以至于日军入侵釜山之后,过了足足三天,汉城才知道外敌入侵的消息。

朝鲜到底忙着什么呢?说起来,这也是一个学自中华的光荣传统:党争。

中原王朝素有党争传统,唐有牛李二党,宋有新旧二党,明有阉党、东林党之争。李朝把这个传统原样学去,有过之而无不及。宣祖李昖即位之后,坡平尹氏和青松沈氏两大派系之间的政争,逐渐变成了有朝鲜特色的东人党、西人党两党之争。

党争误事,天天党争,则误大事、误国、误天下。

自从有了这东、西两党,朝鲜做什么事都得大吵一架。两党斗得昏天黑地,一切都以党派为准绳,党同伐异,不问对错。对于研究李朝这段时期政治的人来说,党争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滤镜。查查当事人的出身,再看看反对者的出身,一切古怪的异状便可迎刃而解。

西人党建议征兵十万防御女真,东人党反对,说是靡费银饷;东人党宣讲儒学主理,西人党就蹦起来说是儒学主气。尤其是在立储君的问题上,两党各自支持一位王子,更是打的头破血流。两边的争论,已经成为一种生物学上的条件反射。如果一党说人不能吃屎,另外一党恐怕也会跳起来说未必不能。

秀吉要入侵朝鲜这事,从来没打算瞒着朝鲜人。他先后派了柚谷康广、宗义智等人威胁朝鲜投降,使臣派了好几波,国书递了数次,中心内容只有一个:希望朝鲜赶紧臣服于日本,咱们哥俩好,一起打大明。

朝鲜人自诩小中华,眼高于顶,除了大明看谁都像蛮夷。现在看到这个岛夷凑过来说胡话,眼皮一翻:“你谁啊?甭跟我得瑟。”压根没把秀吉当回事。

这个态度急坏了对马岛岛主宗义智。对马岛在朝、日之间,岛主宗家担负着联络双方交流的重任。宗义智害怕朝鲜人的冷淡会让秀吉迁怒于他,就想出了一个有点缺心眼儿的鬼主意。

他把流亡到日本的朝人叛逃者绑了几十个,送回汉城,又许了大把贿赂,说只要你们随便派个使团过来道个喜,就算完事。游说了半天,朝鲜总算勉为其难地答应派遣一个和平使团去日本,表达敦睦之意。

这头搞定了,宗义智赶紧敲锣打鼓告诉秀吉,说朝鲜人同意投降,会派一个输诚使团过来。秀吉自然也是大喜过望。

这样一来,两方面总算都交代过去了,至于接下来会不会露馅儿,露馅以后怎么办,宗义智压根没考虑过。最奇怪的是,他这种糊弄小孩子的手法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层出不穷,中日两国都涌现了好几位类似的“奇才”。这个我们在下文会专门提到。

总之,在宗义智连蒙带骗的周旋下,万历十八年四月,朝鲜总算勉为其难地组建了一个使节团,前往京都,名义是庆贺秀吉统一日本,还带了点土产——这就是许仪后在报告里所提及的“其年五月,高丽贡驴”。

使团五月份抵达京都,接待人是京都东福寺的主持景轍玄苏。玄苏大师是个政治活动家,专门替丰臣家打理外交事务。他告诉使团,秀吉一直在忙着打北条,无暇西顾,你们等等吧。使团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在玄苏的陪同下每日游览京都胜景,吟诗唱酬。

他们一直风雅到年底,秀吉才返回京都,腾出一点空来接见他们。主宾双方见了面,秀吉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就招待了熟饼几张、浊酒一壶,然后抱着儿子鹤松自顾玩乐。鹤松忽然尿了他一身,秀吉在众目睽睽宽衣解带,公然换起衣服来。种种无礼,终于让朝鲜使团忍无可忍,愤而退席。

这不怪秀吉,也不怪朝鲜人,要怪就怪宗义智。秀吉以为朝鲜使团是来投诚的,自然不必屈意逢迎;朝鲜使团以为自己是来致贺的,不该被如此怠慢。宗义智骗得两边都误会了对方意思,自然谈不到一块去。

朝鲜使团不想再看见秀吉了,可出使任务还得完成。第二天,玄苏大师拿过去一封国书,说你们拿回去给国王,就算是这次出使圆满了。

朝鲜使团打开国书,傻眼了。秀吉在国书开头先自吹自擂了一通自己的高贵身世与丰功伟绩,然后写了一句直接刺激朝鲜人神经的话:“一超直入大明国,易吾朝风俗于四百余州……阁下方物而入朝,依有远虑,无近忧者乎。”

副团长金诚一当场就掀桌子不干了,他们来的时候,宗义智明明说的是祝贺使团,怎么现在成了纳贡称藩了?他指着国书上“阁下方物入朝”六字,对景轍玄苏说:“这六个字不行,得改。”

这六个字,大有玄机。

这封国书是秀吉写给朝鲜国王李昖的,这句话里的“阁下”指的就是李昖。古人用字讲究,一字一意,含糊不得。“阁下”虽是尊称,可那是称呼高级官员的。大明天子,要称陛下。朝鲜是大明的藩属,朝鲜国王低一格,一般要被称为殿下或者主上殿下。国书里劈头就管朝鲜国王叫阁下,无形里把朝鲜国王身份贬低了好几层。

“方物”的问题更大了。国家之间交往,难免要互相赠送礼品,礼品的名称是有讲究的。大国赠送藩属、外国,叫做礼币;藩属小国进贡天朝的,叫做方物,也就是地方特产。朝鲜送给日本的礼物,如果叫方物,等于朝鲜国是给日本进贡,地位被贬低了。

至于入朝,更不象话。入谁的朝?朝谁的贡?我们朝鲜是大明藩属,可不是你们蛮夷种的藩属。

这六字连读下来,简直就是把朝鲜当成日本的下属,是可忍,孰不可忍。金诚一表示,国书里那几句“一超直入大明国”之类的反动言论,虽是大逆不道,毕竟是你自家国中事务,改不改随便,但要把朝鲜降格,那是断然不行。

金诚一是当世大儒,玄苏是汉学名家,两个人在京都没少写诗唱酬,本来惺惺相惜。现在国书一递过来,两人立刻都翻了脸,吵得不可开交。

两边争吵了半天,拿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日本方把“阁下”改中性词“贵国”,把“方物”改成“先驱”。至于“入朝”二字,不能改,景澈玄苏给了个解释,说这个“入朝”里的“朝”指大明。

金诚一是朝鲜大儒,认识汉字,知道这是和尚糊弄人呢。玄苏却再不肯让步了。最后使团正使黄允吉怕耽误事,出来打圆场,于是这句话在正式公文里,变成了“贵国先驱而入朝。”

汉文博大精深,这句话是有歧义的,可以从两方面去理解。从秀吉的角度,这句话的意思是“贵国作先驱,去攻打大明。”而从朝鲜人的角度理解,这句话可以解为“贵国做先驱,入朝纳贡”。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使团临走前,景轍玄苏还不忘吓唬一句:“今日之议,不得首鼠两端,不欲讲和,乃欲战耳。”明确向朝鲜提出了要求,希望他们配合日本讨伐大明。

使团在万历十九年春天回国以后,把日本的恶劣态度汇报给朝廷。李昖除了气愤之外,心里也有点没底,召集群臣商议,看日本人到底会不会打过来。前面说了,朝鲜对日本的情报极其匮乏,大家心里都没谱儿。

大臣们有说日本人是狼来了,有说这回真是狼来了,没个定论,把球还是踢回了使团正使与副使脚下。

本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这时候朝鲜这个时候对日本警觉的话,那么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准备。

可巧这个使节团的正使黄允吉是西人党,副使金诚一是东人党,两人势同水火。黄允吉认为,力主日本会发动战争;隶属东人党的金诚一秉承“凡是敌人赞同的我就反对”的原则,立刻说我看倭人不足畏!

金诚一在国书交涉的时候又表现抢眼,为国家在文字上争光,得了不少分。李昖觉得这是一位良臣啊,比黄允吉可信,良臣说的话,又怎么会错呢?

此时的西人党正处于低潮期,东人党虽刚刚分裂成了南人党和北人党,这会儿还能一致团结对外,都反对西人党,于是金诚一的意见最终占了上风。

于是一个关系到生死存亡的战略问题,又被一群“党员”变成了互相攻击的党争话题。备战一事就在东南西北的麻将声中,不了了之……

既然最终结论是日本不会开战,那朝鲜便不必费心准备什么,随便下了道诏书让釜山整饬警备了事。至于执行没执行,就不知道了。

朝鲜上了这么一个大当,从此再也不信宗义智那个大骗子。等到同年夏天,秀吉再派宗义智出使朝鲜时,朝鲜干脆连釜山港都没让他出,直接撵了回去。只有玄苏到了汉城游说了一趟,也是无功而返。

倭寇的事处理完了,可还有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宗主国大明那边该不该知会一声?要知道,这次出使虽然有礼有节,可毕竟是私通外使,论理是逾越的,这么报上去了,说不定会被批评。

李昖心里又没底了,召集群臣商议。党争这时候又起来了。大司寇尹斗寿是西人党,说应该上报大明。领议政李山海是东人党,说不应该说。下面群臣赶紧两边站好队,捋起袖子准备开吵。

东人党里有一个人,叫做柳成龙,官拜左议政,是南人党的领袖,和北人党领袖李山海一直不对付。柳成龙这个人对党争其实不是很有兴趣,但在朝鲜,不党争,就会被淘汰,他也只能身不由己。请记住这个名字,这是一个日后将成为壬辰战争中朝鲜中流砥柱的人。他对朝鲜最大的贡献,就是破格提拔了一位置全罗道左水使,叫做李舜臣。

这次吵架,柳成龙其实是赞同尹斗寿的观点,认为必须知会大明一声。可碍于朋党之分,他没法把话说得太清楚,只得站出来委婉地对国王说:跟邻国通使来往,实属平常。有事当然得上报,但得谨慎点才行,我觉得李山海说得对。”

前半句柳成龙说的是真心话,后半句纯属是照顾李山海面子,所以观点有点含糊。结果这话被李昖给听歪了,大手一挥,说行了,我有主意了!

史书说这位国王“天资岐嶷,气度英毅,人皆异之”,从他后来的表现看,大智慧是没有,充其量是有点小聪明。现在他的小聪明开始发挥了。

李昖挑选了一位叫金应南的使者进京面圣,在临走前,他对金应南面授机宜,说你到了辽东以后啊,先别声张,打听一下消息。如果大明不知道日本的事儿,你就直接回来;如果大明已经知道这事儿,你再打出奏报倭情的旗号去北京。他们要问消息从哪里来的,记住千万别说咱们跟倭寇有通使来往,就说听海上流民说的。

金应南对领导的指示心领神会,把旌节打个卷儿裹到怀里,朝着辽东日夜兼程而去。

李昖打的好算盘,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殊不知,他们这点儿偷偷摸摸的龃龉事儿大明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