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敬的谈判团队在四月十八日跟随日军一起退出汉城,一路来到釜山。

在釜山,沈惟敬听到了明军开始追击的消息,而且在大邱还取得了一场胜利。沈惟敬一度陷入恐慌,生怕自己被当成一枚迷惑敌人的弃子,他连忙写了封信给李如松,警告说明军的军事动作可能会危机到和谈进程。

不知道这封信是否真正起到了作用,总之明军很快止步于大邱一线,与日军开始了微妙的对峙。沈惟敬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自己的和谈。

按照约定,沈惟敬本人留在釜山,居中协调;而大明官方使节谢用梓、徐一贯则乘坐船前往日本。谢、徐二人一万个不情愿,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登上日本人的安宅大舰,战战兢兢地朝对马岛而去。与他们同船回去的,还有小西行长和三位奉行大人。

五月十六日,谢、徐二人顺利抵达了肥前名护屋。在那里,他们受到了热烈欢迎,要知道,这可是自嘉靖年间以来第一批来自大明的官方使臣。日方极隆重之能事,各路大名轮番过来祝酒请客,把谢、徐两位天使忽悠得晕头转向。

连续欢迎了好几天,谈判才算正式拉开帷幕。日方代表主要负责谈判的人是景辙玄苏这个老和尚,他是外交老手,一直跟随第一军团在第一线奋斗,对于明、日双方战斗力以及战场态势都有深切的把握。

谈判一开始,景辙玄苏还是老一套手法,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先指责朝鲜背信弃义,日本是迫不得已才发动的战争,又指责明军追得太紧,不讲信用。

谢用梓、徐一贯在日本这几天呆得十分舒服,对倭国的印象也随之改观。畏惧心理一去,天朝上国的心理优势便回到两个人身上,气势大不相同。

他们的谈判技巧没有玄苏好,可笨人有笨人的办法。任凭景辙玄苏说得天花乱坠,他们只坚持两点:一,双方都撤军回国;二,日方派人去北京上降书,再议封贡。这两点是大明的底线,如果守不住,是要掉脑袋的,由不得他们不讲原则。

玄苏招数用尽,甚至连“日本愿意替大明去打女真人”这种胡话都提出来当条件,谢、徐二人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死活就是不答应。谈判陷入了僵局。

小西行长与玄苏很着急,太阁那边还等着好消息呢,如果还是无法说服明使,和谈就黄了。

这时候,远在釜山的加藤清正,出了一个主意。

谈判有一条万古不易的原则:舌头解决不了的,就用牙齿搞定。加藤清正觉得,明使如此强硬是因为他们认为在军事上占据优势,日军软弱可欺。因此,有必要再发动一次军事行动,狠狠地抽对方一巴掌,才能迫使他们在谈判桌上让步。

加藤清正早就对小西行长负责与明谈判不顺眼,认为药贩子是抢了自己的功劳,不遗余力地往里掺砂子。他这一手棋走的,相当精明:报复行动如果达到预期目的,那么和谈的功劳也有他加藤一份;如果没达到预期目的,谈判破裂,也是小西行长扛这个黑锅。怎么算,加藤都不吃亏。

加藤清正的建议很合秀吉心意,很快被批准并传达给了在釜山的宇喜多秀家。

秀家接到这个任务,有点头疼。秀吉不知道明军虚实也就罢了,秀家可是在碧蹄馆见识过明军战斗力的,无论是辽东军还是南兵,都极其可怕。日军现在守在倭城里,还算有点底气,可若是放出去打野战,秀家可真没什么信心能取得一场大胜。

明军打不得,那么干脆打朝鲜人算了。毕竟日军打朝鲜人,一点心理压力也没有。

千挑万选,秀家选中了晋州作为日军试刀的目标。

晋州位于庆尚道与全罗道交界处,背靠南江与普阳湖,是全罗道的大门,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而且,从釜山出发,途经昌原、金海、马山、咸安等地,全程约一百二十六里,一路都是相对宽阔的大道,没有什么山区,方便大军进退。

综合以上几个条件,晋州最适合作为这一次杀鸡儆猴之用。

日军在去年十月份在晋州吃过一次亏。当时负责主攻的是第九军团的细川忠兴,他试图打通庆尚与全罗二道的联系,结果在晋州城下碰了个头破血流,被守将金时敏和各地赴援义军打败。从那时候起,日军一直未能完全控制周边地区。

所以这一次出兵,日军打出旗号,声称要报去年晋州城下的大仇。宇喜多秀家亲自披挂上阵,麾下加藤清正、小西行长、黑田长政、小早川隆景、毛利秀元、岛津义弘、锅岛直茂、长曾我部元亲诸多大将都随军出征——其中还包括了刚刚从日本赶到朝鲜的陆奥名将伊达政宗的三千人,总兵力高达六万余人,精锐齐出。

日本人拿出了狮子搏兔的劲头,对晋州是志在必得。

加藤清正看小西行长不顺眼,小西行长看加藤清正也不舒服。他本人不主张开战,开战等于是撕毁了双方的休战默契,对和谈会产生负面影响,把他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毁于一旦。可这是秀吉大人定下的策略,小西不敢反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日本要出兵的情报偷偷告诉沈惟敬,解释说这事我也不知道,都是加藤那兔崽子一手撺掇的。沈惟敬说那你们赶紧撤兵回来啊,小西一脸苦笑:事已至此,我无法阻止。你们干脆把人都撤出晋州城,让加藤清正夺个空城算了。反正他也守不住,他一撤你们跟着拿回来便是。

小西这个建议固然保藏祸心,但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沈惟敬连忙写了封信给李如松,告诉他们日本人的打算,建议不要硬碰硬,避敌锋芒为上。

李如松听到这个消息,顾不得鄙视日本人的出尔反尔,立刻命令诸军都不得轻举妄动。如果演变成两军主力对决,明军的分散状况会很危险。距离日军防线最近的刘綎,还特意给加藤清正写了一封信,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可惜加藤清正根本不予理睬。

眼看晋州城已是危如累卵,朝鲜军的大部分将领开始转向赞同沈惟敬的意见,干脆让个空城出来,何苦死扛。可是,由江华岛义军转正的倡义使金千镒坚决反对,他认为日本人的话不能信,万一他们打下晋州不撤了,那全罗道可就危险了。

金千镒纠集了庆尚道右兵使崔庆会、忠清兵使黄进等一批赞同自己观点的将领,带着各自部属进入晋州,守军总计有八千人。另外在外围还有一些朝鲜军与明军的小部队作为策应,刘綎还答应金千镒会派援军过来。

六月二十一日,日军主力抵达晋州城下,开始四面攻城。这是一次无比惨烈的围城战,日军出动了数万精锐与铁炮、龟甲车等武器,日夜不停地拍击城墙。整个晋州城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险象环生。金千镒、崔庆会、黄进等人坚守城头,亲自指挥各种守城器械,抵死不退,打退了日军无数次进攻,守军也伤亡惨重,疲惫不堪。

从六月二十一日到六月二十九日,日军的攻势持续了九天。晋州城的高大城墙被连日大火烧得发脆,又被从天而降的大雨生生泡塌了一角。日军趁机一涌而入,绝望的朝鲜守军展开巷战,很快寡不敌众,逐渐被一一消灭。

面对蜂拥而至的日军,金千镒带着自己的儿子金象乾,与崔庆会等人跳入南江自尽。晋州就此陷落。

大概是知道这座城市是守不住的,日军在晋州城兽性大发,竟然灭绝人性地发动了屠城。城中的朝鲜军民死伤枕籍,血流成河,整个晋州城六万多居民,被屠戮一空,成为壬辰战争中的第一惨案。那些所谓的“日军名将”们平日里玩玩茶道,写写诗词,似乎风雅文明得很,可一闻到血腥,立刻便忘记了文明与人性,可见有些民族的有些本质,是从来不会变的。

在晋州发泄够了兽欲,日军留下满城的尸体,得意洋洋撤回釜山。明、朝两军看到晋州的惨状,都异常震惊,甚至连远在北京的万历皇帝听说后都对此表示不安。

除去道德上的谴责以外,宋应昌和李如松还有一件事急于弄清楚:日本人肆无忌惮地搞这么一出,到底还想不想谈和平了。按照文明世界的理解,在和谈期间玩这么一出大屠杀,等于是彻底撕破脸皮,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们去问沈惟敬,沈惟敬赶紧说谈啊,为什么不谈!对于晋州惨案,沈惟敬解释说这是日军内部不合所引发的,加藤清正不满小西行长的谈判斡旋,擅自开战,如果我们拂袖而去,便中了主战派的奸计。

这个解释勉强压服了宋应昌与李如松的怒气,沈惟敬擦了擦冷汗,又去试探日本人的心思。

结果他发现日本人完全没把晋州大屠杀当回事。他们觉得六万多条人命根本不算啥大事,该谈的事还得要谈,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反觉得自己多了几分威风,沾沾自喜。

在名护屋的秀吉听说日军在晋州大捷以后,兴奋得难以自抑,认为这一下明使会彻底屈服。他连夜召见玄苏,给了他一封书信,转给明方的两位谈判代表。

玄苏脑袋不糊涂,他一看秀吉的信件内容,差点哭了。

秀吉的语气大得出奇,他声称大明是个忘恩负义的国家,朝鲜是不知好歹的邻邦,不用大军教训一下你们是不知道本大人的利害,现在提出七点要求,答应了就赦免你们的罪过:

1 明朝贡献一位公主,给天皇陛下当妃子。

2 恢复堪合贸易。

3 明日两国永誓盟好

4 汉城与西四道归还朝鲜,东四道割让给日本

5 朝鲜送一位王子到日本当人质

6 日本释放两位王子与陪臣

7 朝鲜发誓永远不背叛日本

玄苏眼前一黑,差点没晕倒。这已经不是和谈了,这是要逼着大明签城下之盟。这个要求一递过去,肯定炸锅,根本就是一封宣战书。

“这全都怪黑田那个家伙啊。”玄苏恨恨地骂道。

原来当初宇喜多秀家给秀吉写信请求撤军时,生怕秀吉因此而生气,用了黑田长政的主意,把实际情况描绘为“日军大胜,明军乞和”,这才换来秀吉的撤退首肯。

秀吉本来是个聪明人,可他的年纪不小了,脑子已经糊涂。他每天呆在名护屋里,对战况的把握完全来自于前线将领的书信,而那些将领深谙秀吉心理,一贯讳败扬胜,给远在日本的秀吉勾勒出一幅无比璀璨的前景图像。

所以在秀吉老爷心目中,一直认为谢用梓、徐一贯这两位明使来日本不是谈判的,而是乞降的。在五月二十二日接见明使的时候,太阁老爷虽然热情洋溢,但一切规制举动,都是对待降臣的做派。

现在又有晋州大捷的消息传来,在秀吉的错觉中,明、朝联军应该已经摄于天威,闻风丧胆,浑身颤抖着乞求宽恕才是。他提出的这七点要求,可谓是合理合法,一点都不苛刻,充分显示了一位胜利者博大的胸襟与宽容。

要说类似的事,以前也有过先例。壬辰战争开战之前,宗义智曾经把朝鲜使臣以“祝贺”的名义诓来日本,骗秀吉说是朝鲜来献降表,结果秀吉对朝鲜使臣表现得非常趾高气扬,气得使团直接回国,差点断送了日本的侵朝大计。

这种极其短视的小伎俩,只要稍加对质便会被揭穿,不知为何,日本人却对这个手法乐此不疲。回想起在二战末期,日军穷途末路之际还在大吹大擂,从上到下都做着美梦,不得不感叹,民族性这东西,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秀七条”提出以后,玄苏一脑门子官司,他不敢提醒秀吉您产生了错觉,也不敢把这七条直接扔到明使脸上,左右权衡了半天,他只能硬着头皮跟明使坦白说了。

谢、徐两个人一听秀吉的这七点要求,脸都白了。如果这七条他们点头答应,回到大明不再是杀头的罪过,而是要被千刀万剐了。

没等他们翻脸,玄苏赶紧又含含糊糊地补充了一句,说这七点不是最后通牒,有什么条件咱们可以慢慢磨合嘛。谢、徐二人一听,面面相觑,表示兹事体大,这事儿不是我们能定夺的,还是回去禀告上峰,再给你们答复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名护屋谈判就此告一段落。

送走了明使,玄苏告诉秀吉,明使已经答应了您的七条意见,现在要带回北京去盖章确认。秀吉听了大为欢喜,乐呵呵地到处写信炫耀,这从一个侧面表明,他的自大症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对常识的判断力。

在谢用梓、徐一贯返回朝鲜之前,已经把谈判结果和“秀七条”说给等候多时的沈惟敬听。沈惟敬一听,登时傻了。

日本人在晋州的举动本来已让明、朝都对和议产生极大的疑惑,现在秀吉又提出这么一堆不靠谱儿的要求,一旦公布出去,铁定开战,到时候他这个游击将军的人生,也就走到了尽头——他跟和议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必须让议和成立,无论用什么手段。

沈惟敬写信吓唬谢、徐两位,说日本人提的条件太苛刻了,这么带回去说给宋经略听,肯定会惹下大祸。谢、徐赶紧问他该怎么办,沈惟敬是个老骗子,一屁三个谎,告诉他们回去什么也别说,只说日本人如何如何恭顺如何如何畏惧天朝,剩下的事交给他来张罗。

这时候,日本派往北京的使者抵达了釜山。

这位使者叫做内藤如安,出身丹波内藤家,是小西行长的心腹之臣。因为他曾授赠“小西”苗字,官拜飞騨守,所以在明史与朝鲜史料里,被不熟悉日本风俗的史官当成了两个人,一个叫小西飞,一个叫禅守藤。

内藤如安跟沈惟敬也是老相识了,当初还跟着沈惟敬在顺安谒见过李如松。两个人这次在釜山一见面,彼此都先苦笑了好久。

内藤如安这一次被秀吉委派去北京,身负着两件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让万历把朝鲜割让四道的文书签了;再把明室公主迎回来。

秀吉不知道实情,小西行长和内藤如安怎么会不知道,这铁定是个有去无回的差事。

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最后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可谓石破天惊。说白了就一个字:

瞒!

瞒着秀吉,瞒着大明,两头都糊弄着。

这可真是个大手笔,但也是个极其愚蠢的做法。可那个时候沈惟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惟敬告诉内藤如安,你这一次去大明,关于秀七点一个字都别提,拣好听的说就行。内藤如安知道利害,连连点头。

可是现在还存在一个问题。晋州之战后,大明对日本已经失去了信任,如果日本仍旧在朝鲜保持驻军,就算内藤如安去了北京,也没人会相信。

内藤如安的上司小西行长是个惯于欺上瞒下的老手,他拍着胸脯允诺说太阁大人这边我来搞定,肯定给你们创造一个好的谈判氛围。

于是这三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便自作主张,定下了一个要骗过中、朝、日三国的超级大谎言。

内藤如安与沈惟敬等不及谢、徐二人返回釜山,先启程奔赴汉城。小西行长也在同一时间赶回日本,伙同玄苏一起,设法劝说秀吉先让几步。

沈惟敬和内藤如安带着三十名随从,在七月七日抵达汉城,。可内藤如安在汉城遭遇了冷遇,所有人都认为日本人不可信,这个人表面上是使者,其实是来刺探军情的,甚至还有人建议把他砍了祭旗。内藤如安被困在汉城,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惶惶不可终日。

但很快沈惟敬和内藤如安就听到了好消息,不是一条,而是一系列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