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生的稷山之战和李舜臣的鸣梁海战,是联军在九月取得的两场关键性胜利。稷山成功遏制住了日军的攻势,鸣梁则威胁到了日军的补给线。两场胜利的影响叠加到一齐,让日军陷入既缺乏进攻的勇气也缺乏对后勤信心的境地。

九月中旬的态势,事实上对日军相当有利。全罗道已经大半沦陷,通向汉城的大门也已经洞开。明军的主力兵团尚未齐聚,而李舜臣的舰队要形成战斗力还需要不短的日子。

可是日军却没有趁机北上,他们占领了稷山以后,十分突兀地停止了一切军事行动。

九月十四日,稷山之战刚结束不久,左路军在井邑——李舜臣曾经就职的所在——召开了一次会议,会议的结果不是乘势北上,反而是全军转向南下。井邑本来就在全州南面,你还继续南走,说是去扫平全罗道,谁信啊!?

右路军也好不到哪里去。杨镐与麻贵为了防止日军从另外一个方向偷袭汉城,派遣参将彭友德前往汉城东南方向靠近庆尚道的青山。在那里,彭友德没碰到进攻的日军,反倒碰上了撤退的日军。彭友德哪肯放过这个机会,率兵追击。双方甫一交锋,日军就开始撤退,根本无心恋战。彭友德追杀了一阵,发觉日军兵力太盛,遂停住了脚步。

这一战虽然规模不大,但仍旧被明方称为青山大捷,因为被吓退的对手不是别人,是加藤清正。

摆脱了彭友德的加藤清正在九月二十日退到了报恩岩,又遭遇了朝鲜军郑起龙所部四百人。时值大雾,郑起龙一通乱射,射到日军十几人,而加藤清正居然不是虎吼一声冲入敌阵,反而“良久不敢动”。郑起龙趁机带兵护送沿途朝鲜灾民离开,两边各自退兵。

到了十月八日,加藤返回了出发地西生浦,黑田长政返回东莱,毛利秀元回到梁山,岛津忠丰重返泗川,其他日军将领也纷纷放弃占领城镇,回归驻地,继续盘踞从顺天到蔚山的沿海地区。汉城之围,不战自解。明、朝联军高层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直到麻贵亲自探访了被日军放弃的全州,这才确认日本人真撤了。

这肯定不是补给的问题。日军已经侵占了全罗道大部,尤其是攻克了顺天以后,顺天以南的丽水港也沦落敌手,李舜臣的小舰队被迫退守到古今岛,与日本隔罗老岛相望。他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威胁到釜山。更何况,日军的战线并不漫长,只限在全罗道与庆尚道之间,运输不会有太大压力。

也不是天气问题。这会儿才九月份,离朝鲜严冬还有三、四个月呢,再说打下汉城过冬,岂不是要比退回去更好?

不是补给问题,也不是天气问题,那么日本人到底怎么了?

从开战到十月收缩,日军的行动呈现出一个特别鲜明的特点——求战欲望十分低下,变得暮气沉沉。

日军右路军在初期通过巧妙佯动,绕过朝鲜军的封堵直扑汉城,这在战术上是一个精彩的战例,但却缺少了壬辰战争一往无前的锐气——如果是在壬辰时期,日军根本不会把面前这点朝鲜军队放在眼里,什么佯动,什么迂回,直接在地图上划一条直线,大踏步地击穿敌人阵地就是了。而日本左路军的表现也是如此,他们只会在南原这种十倍于敌的围城战中才会踊跃杀敌,似乎几万大军簇拥在一齐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一旦碰到稷山这种双方战力旗鼓相当的战斗,日军立刻开始叫苦连天,踟蹰不前。

一切迹象都在显示,日军大部分将领对于这场战争已经厌倦了。壬辰之战证明,从战略上击败大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之所以会再次渡海来到朝鲜,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敷衍秀吉老爷。

这也就能解释,日军为何制订了一个只涉及全罗、忠清、庆尚三道的作战计划。他们缺乏进取心,浅尝辄止,在稍微取得优势之后迅速撤退——秀吉大人,我们打赢了一场仗给您长脸了,差不多就得了。

对于日军出乎意料地退缩,明、朝联军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此时明军还没有完全集结完毕,因此杨镐与麻贵非常谨慎,生怕是日军诱敌深入之计,非但没有追击,反而严令诸部不得轻进。这种心态可以理解,十几万大军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突然撤退,换了谁当将军,都要犯一下嘀咕。

于是明、朝联军在日军撤退以后,慢慢地整军,慢慢地前进,像蜗牛一样伸出触角,谨慎而龟速地试探着前方。整个十月,日军龟缩在沿海不动弹,联军则站得远远的,一脸警惕,战略态势基本恢复到了战前。

最后打破这一僵局的是援朝明军最高长官邢玠。经过一个月的试探与侦查,他终于确信日军退回沿海倭城,没耍任何心眼。这时候明军也都集结完毕,粮草辎重什么的也积储得差不多了,有了一战之力。

在这个时候,大明朝廷开始有了议论,说日本人狼狈逃回沿海,胆气已落,邢玠、杨镐、麻贵几个人非但不奋勇杀敌,反而顿兵不前,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这个指控太严重了,就算只是言官胡说八道,也把前线的几位大佬惊出一身汗。

万历皇也有点不耐烦了。在万历二十七年,播州杨应龙的叛乱越演越烈,贵州巡抚江东之令都司杨国柱进剿不利被杀,川贵震动。朝廷急于结束在朝鲜的战事,好腾出手来处理播州的事。

在这些或明或暗的压力之下,邢玠在十一月十日下了一道命令,联军三道进剿,开始反攻。为了鼓舞士气,邢玠亲身入朝,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抵达汉城。他都到了汉城,逼着杨镐和麻贵往前线移动。

当时日军在沿海修了一圈倭城,如同一串珍珠散落在庆尚海滩,十几万人驻屯。明军一共只有四万人,加上朝鲜军也不过六万到七万人,无法面面俱到,只能选择一个重点方向进行打击。

经过反复讨论,他们选择了一个看似最不可能的目标——蔚山城。

蔚山城位于庆尚道最东侧、釜山东北方向,汉城在最西侧,两边直线距离是所有倭城最远的。挑这么一个地方,从军事角度来说,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战争理论告诉我们,军事永远不能脱离政治而存在,必须服务于政治目的。

蔚山城不是个好选择,可是蔚山城里有一员武将,叫做加藤清正。

大明最熟悉的日本武将,是小西行长;而朝鲜最熟悉的日本武将,则是加藤清正。他们跟加藤的仇,可以说是罄竹难书。李舜臣功劳大不大?就因为沾了加藤清正的事,被一捋到底——加藤清正简直就是朝鲜的一根高压线,谁提跟谁急。

如果能够一举攻破蔚山城,杀死加藤清正,那将是煊赫的一场大胜。日军甚至会因此而士气丧尽,自动撤退。提前结束战争的诱惑,明军非常有兴趣。于是两边一拍即合,开始紧锣密鼓地筹谋进攻。

明军分成三路大军。左路是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梅,中路是高策,右路是李芳春。左右两路将在麻贵、杨镐的带领下,从忠州附近的鸟岭进入庆尚道,沿安东、庆州走一条斜线,剑指东南蔚山。而中路军则前抵宜宁,既可以策应主攻部队,又可以防止全罗道的日军赶来赴援。他们还抽调了董正谊和一千五百名明军,与朝鲜地方部队混编,南下南原,吸引顺天小西行长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权僳也纠合朝鲜精锐高彦伯、郑起龙、金应瑞等部向蔚山趋动,以配合明军。

十二月初四,援朝三巨头齐聚汉城,搞了一次盛大的祭天仪式。邢玠亲自登坛祭告天地,誓戒官兵。祭旗的时候,火器一字排开,万炮齐鸣,场面极之宏大。旁观的朝鲜军民都异常自豪,觉得这么牛逼的军队,看来可以彻底把倭寇赶下海了。

祭告完天地,在十二月初八,明军正式开始出发。临走之前,朝鲜国王李昖表示要亲自送杨经略出征。杨镐欣然从命。两个人骑马并排出了汉城,正说着话,杨镐忽然离开大路,从一条险要小路跃马疾驰,李昖不甘示弱,紧紧跟在后面,身后的随从与大臣不知所措,都追不上去。两个人你追我赶跑了一段,杨镐忽然回头笑道:“王可与共事矣。”

告别了惺惺相惜的李昖,明军四万四千八百人耀武扬威地越过鸟岭,并于两日后抵达山脚下的闻庆县城。这里是壬辰战争时,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急速狂飙的第一阶段终点。

在这里,麻贵对权僳提了一个要求,要求他派遣朝鲜水师到蔚山附近海域配合。

这个要求提的很奇怪。那时候李舜臣的舰队虽然略有恢复,但要绕过顺天、巨济、釜山几个港口重镇去袭击位于东侧的蔚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件事麻贵可能不清楚,但权僳应该知道。可权僳半点犹豫都没有,一口答应了。

这件事最早被记载在李恒福写的《白沙集》里,后来被《再造藩邦志》所引用,其他史料里都未有提及,反倒是中国史料《皇明实记》里提了一句“我师陆路粗备,独水兵屡檄不至”。

所以真相可能是麻贵提出水师配合的要求,权僳明知道不太可能实现,但为了不让明军打消进攻蔚山的念头,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答应归答应,做不到归做不到。纵观蔚山之战全程,没有看到半点朝鲜水军助战的记录,权僳肯定是食言了。李恒福为尊者讳,就在史料里做了一些曲笔,把一个硬着头皮拍胸脯的老将军塑造成了一个热切配合明军战斗的大将。

得到了权僳的保证以后,杨镐与麻贵带着大军继续南下,于十二月十八日抵达义州。杨镐找来接伴使李德馨,说我们大明虽然擅于查探,可这里毕竟是朝鲜人的地头,不如你找几个本地人跟随我军斥候,前去侦查。李德馨一拍大腿,说我手底下有一个降倭,叫做吕余文,土生土长的日本鬼子,脑子好使,只要您能多给点银子,派他化妆回日本人潜入蔚山,岂不是更好?

杨镐一听,言之有理,依言而行。于是日奸吕余文跟着明军斥候宗好汉先行一步,化妆成日军士兵奔蔚山而去。

明军大部队在十二月二十日抵达庆州。庆州距离蔚山只有八十里路,到了这里,等于正式进入战区。他们在这里略做休整,到了次日,吕余文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份大礼。

吕余文见到杨镐以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地图。诸将一看,不由大喜,原来这是一份详细的蔚山布防图。

日军在蔚山的主力,并不在蔚山城内,而是在北侧的岛山之上。岛山海拔五十米,位于蔚山山区的丘陵地带,北面被平山洞、上安洞、感校洞、伴鸥亭几处险峻之地环绕,南边与蔚山城隔太和江相望。若敌人自北攻来,欲占蔚山,必先跨越岛山。

在这里,加藤清正为了防止明军袭击,早早地修建起了一座倭城。,海拔五十米左右,背靠山壁,只有一条水路通往太和江。这座倭城完全依照日本风格修筑,又是大建筑师加藤清正亲自主持设计,所以修得异常坚固。不仅城体全部用石头垒成,城内一丸二丸三丸千饶百回,还在城外山坡上围起三重木制栅栏和一重土墙,把整个岛山倭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在岛山外围,还有伴鸥亭、太和江水营等八处营垒,可以彼此呼应。

岛山倭城与外界交通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走陆路到彦阳,再去釜山;还有一种是从太和江走水路,前往西生浦。在明军抵达的时候,这座倭城还未完工,加藤清正本人在西生浦督运建筑材料,在城中督工的是加藤安政、锅岛直茂和太田一吉,指挥着守军和朝鲜劳工拼命修筑着。

杨镐看到吕余文的这份情报,大喜过望。敌人的底细还没开战就被掀了个清楚,这场仗看来是没什么悬念了。他欣然拿起一支朱笔,在地图上划了三条线。

第一条攻击线直指岛山,李芳春、高策、彭友德三协兵分三路,目标是把岛山城团团围住;第二条攻击线是吴惟忠,他率领南兵前往梁山,以阻截可能赶来增援的黑田长政;第三条攻击线落在了太和江上,由卢继忠的两千兵马封锁江面,防止敌人从水路来往。杨镐还加派董正谊部前往南原,增加对顺天日军的压力。

十二月二十二日,诸部都按照杨经略的方略开始进军。辽东军和宣大军的马队浩浩荡荡地朝着蔚山开去,而吴惟忠带着所部三千南军,急匆匆地朝着梁山开进。不过他没有想到,队伍夜半出发,凌晨刚到彦阳,就碰到了日军敌人——岛山之战的第一场战斗,便以遭遇战的形式爆发了。

彦阳是蔚山与南方诸城的交通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吴惟忠遭遇的日军,是秀吉心腹之臣浅野长政的儿子浅野幸长,还有监军太田一吉。他们本来是前往岛山当监役的,二十二日这一天正在彦阳休息,打算次日进城。

日军的大部队都住在城里,只留了五百人在彦阳城以北的河边。吴惟忠在凌晨赶到彦阳以后,抬眼一看,咦?居然有日本人。他不知道这股日军只是前去岛山办公的,还以为是援军来了,当即下令全军展开战斗。

南军的战斗力不必赘言,这些穿红衣的骁勇战士冲上前去,驾轻就熟地踏破了日军营垒,把熟睡中的倭寇一刀一刀送回到天照大神那里去。这区区五百人的小部队,甚至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河边的惨叫惊动了正在彦阳城里休息的浅野幸长。他爬上城头一看,一群红衣魔鬼把自己部下追得跟兔子似的,不禁怒气勃发。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情绪容易激动,当即抓起刀就要开城去厮杀。太田一吉说敌众我寡,不如守城更稳妥些。浅野长政袖子一甩,嚷嚷道:“你们爱咋地咋地,我要是不打退这股敌人,就不回来了。”说完怒气冲冲地跨马而去。

明军一看有一个穿着不凡的大将骑兵冲出来,还以为是加藤清正本人,立刻围了上去。浅野幸长凭着血气之勇杀出城来,这会儿估计已经后悔不迭了。吴惟忠怕他跑回城去,调了重兵插入他与彦阳城之间,打算一举擒获。

浅野幸长没办法,彦阳去不得,只能往岛山跑了。明军没料到他居然主动往岛山那个马上就要失陷的地方,一下子没拦住,让他杀出了包围。吴惟忠岂肯这么轻易放过他,一挥手,追!明军一窝蜂地追在浅野幸长屁股后头猛追。

这一路的逃亡就别提有多么凄惨了。浅野幸长自己且战且退,身中数十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眼看已然无幸,他的一个部下龟田大隅自告奋勇,奋力搏杀阻挡明军。而浅野幸长则趁这个宝贵的时机跑到岛山城下大喊。

守城的加藤安政一看是幸长,连忙打开城门,把他接了进去。吴惟忠一看没戏了,这才收兵返回彦阳,继续去执行阻援任务。

幸长进了岛山,劈头就问:“怎么这么多明军?”加藤安政苦着脸:“我也不知道啊。今天早上忽然有明军杀到蔚山附近,那些出去砍柴打水的人一个都没回来。”两人登上城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城下远处,密密麻麻的军队鏖集一处,开始逐渐展开阵势,如同一张缓缓大网把岛山城包裹起来。

这回日本人麻烦可大了。

这里我还想提及一个有趣的细节。

联军在抵达岛山之前,查不到任何与日军的交战记录。加藤安政也罢、浅野幸长也罢,包括待在西生浦的加藤清,他们正听说明军来攻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大惊。

这说明,日军对联军的动向根本就是懵懵懂懂,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五万多人马都到了庆州了,岛山日军仍旧浑然未觉,一直杀到城下才想起来“大惊”一下,真不知道当初那支锐气十足的日本军团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二十二日一整天明军并没有对岛山发起攻击,而是慢条斯理地安营扎寨,修补防御漏洞。到了二十三日,杨镐听说包围网已经设置好了,这才一大早带了翻译官、李德馨和权僳前往前线。在他之前,麻贵作为一线指挥,已经提前出发,并于二十三日半夜抵达距岛山六十里处的后方指挥部。

麻贵召集了手底下的几员爱将杨登山、摆赛、颇贵,问他们说明天就攻城了,你们谁愿意当先锋?三将十分踊跃,纷纷请战。麻贵说稷山之战老杨老颇你们俩都赶上了,这次要不就让他先上吧,你们在后头掩护他。

摆赛一个蒙古糙汉,听了以后乐得嘴都合不上,把杨登山气得要揍他。摆赛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一转身走了,点了麾下一千多精锐,杀奔蔚山。杨登山打归打,气归气,该完成的任务也得完成,于是气哼哼地离开主帅营帐,带了两千骑兵,随后出发。

天还没亮,摆赛已经杀到了岛山城下。他先用火箭乱射城楼,把日军惊扰起来。加藤安政唯恐敌人靠近城墙,连忙派军出击。

日本守军一出城,就跟摆赛对上了。两军稍有交手,摆赛亲手杀了四个,然后往回退去。日本人一看对方才一千多人,觉得不如索性敲掉这一股明军,摧折对方锐气,二话没说就追了过去。追着追着,日军就追出了城头铁炮的射程。

就在这时候,斜里突然杀出一彪人马兜住了日军后路,正是杨登山的两千骑兵。原来要逃的摆赛也不逃了,掉头回来与杨登山前后夹击。日军在黑暗中只觉得四下喊杀四起,无不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跑。明军精神抖擞,趁乱大杀大砍,把这一股日军全部歼灭。

别看杨登山、摆赛两个人平时不对付,可上阵却有惊人的默契。两个人各司其职,摆赛负责诱敌,杨登山则悄悄把队伍带到侧翼,一俟日军杀出铁炮射程,当即从背后发起突袭。这是一场教科书式的伏击战,相当成功。战后清点人数,这一股日军足有四百多人。

到了二十四日天亮,杨镐抵达蔚山,把指挥部设在了北面山峰之上,和李德馨、权僳几个人俯瞰整个战局。杨镐一听到摆赛、杨登山立了大功,既开心又有点不爽。开心是因为敌人吃了大亏,士气定然受挫;不爽是因为立功的两员大将都是宣大系的,没让辽东军得了初胜——杨镐和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梅在辽东是好哥们儿,一齐扛过枪的交情。

杨镐特意指定李如梅来朝鲜,指望能立些军功回去。

有鉴于此,杨镐下令诸军向前,赶紧拔除岛山城附近的几枚钉子,为攻城创造有利条件。

岛山城附近还有几处日军营寨,本是打算互为犄角之用。明军兵分三路,左路军攻打岛山西侧的伴鸥亭,中路攻击岛山城,右路进攻太和江面的水营。明军的火器轰的地动山摇,无数火箭射向敌人阵地,在蔚山上空形成了大团大团的黑烟。

战事的推进非常顺利。这些小寨一无天险,二无坚固营垒,很快都被明军的洪流吞没。日军士兵要么战死在岗位上,要么逃回到岛山城中去。

唯一不太顺利的是水路。李芳春和解生打破了太和江水营以后,沿江而走,一路朝着岛山城的水路通道杀来,试图一举攻克。可当他们靠近岛山的时候,却遭遇了日军大筒的轰击。日本人的火炮没有明军犀利,不过也发展了几种称之“大筒”的火炮,这次加藤特意调集了几门放在岛山,想不到真派上用场了。

太和江和岛山之间的通道是人力挖掘的运河,河道比较狭窄,即便是准确度不高的大筒,对江面船只的威胁也相当大。李芳春与解生稍微试探了一下,便即退回,毕竟水道攻城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封锁才是。

看到敌人纷纷溃逃进岛山城内,杨镐在北山扬鞭大笑。李德馨等人纷纷祝贺,杨镐回答:“这是小胜而已。等我拿下蔚山,就去打西生浦与釜山,到时候再庆祝不迟。”

一边说着,杨镐一边往下看,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就在左右两路大破日军的时候,中路军也取得了突破。中路军的先锋是游击茅国器、陈寅,他们都是南兵一系,麾下多是浙兵。这支部队在朝鲜战场上,还从来没让人失望过。在茅国器、陈寅的带领下,浙兵如同一把犀利无比的大刀,砍向岛山城下。

茅国器的浙兵实在太悍勇了,居然凭着一口锐气,仰攻突破了岛山城的三丸和二丸。

所谓的“丸”,其实就是曲轮的另外一种说法。日式城堡一般是由本丸、二之丸、三之丸等多层区域构成,每个区域都以弯曲狭长的回廊和城墙相隔。岛山城是梯郭式城堡,三丸呈楼梯式排布,越往里去地势越高。当敌人攻入三之丸或二之丸后,将被迫沿着曲轮前进,承受守军居高临下的打击,是一种相当有效的防御结构。

联军对日式城堡并不熟悉,因此在记录里把这种城堡结构称为“三砦”或者“棚”,甚至“栅”,最后一个称呼是因为岛山城当时还没修建完,三丸的部分结构只来得及扎上一圈木栅。

茅国器和副将陈寅就是从木栅这里选择突破的,一举攻入三之丸,然后又撞入二之丸,干掉了六百多名试图逃进城中的日本鬼子。城头日军惊恐万状,纷纷把火力集中在这一侧。陈寅全无惧色,他就这么硬顶着弹矢横飞,朝着一之丸攻去。只要这一层打下来,岛山城的核心便会赤裸裸地暴露在明军面前。

陈寅立功了!陈寅不愧是一员勇将,他继承了南军的优良传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从戚继光到俞大遒等一系列将领在这一刻灵魂附体!

就在这关键时刻,浙兵身后忽然当当响起了鸣金声。

鸣金,那是要撤退呀。这时候怎么能撤退呢?

茅国器莫名其妙地回头望去,看到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杨经略跟你说了,不可轻进,让你随便割点脑袋就赶紧撤回吧。

茅国器不是傻子,一琢磨,立刻就回过味来了。

问题就出在“陈寅立功了”这事上了。

南军的奋勇都被杨镐看在眼里。照这个打法,陈寅肯定能打到岛山城墙边,运气再好点,攻上城头也不是没可能。这是先登之功,值钱的很,怎么能让南军的人得到呢?李如梅怎么办?

于是杨镐下了这道命令,让茅国器撤回来。他怕浙兵不高兴,还好心地提醒他们割点首级算战功,算是个安慰奖。茅国器、陈寅虽然心中不平,但也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经略呢?

浙兵冲在最前,他们一撤,其他诸路兵马也都纷纷撤了下去,城头日军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一天的仗就算是打完了,岛山城外防备尽失,联军倒也并非一无所得。杨镐对茅国器、陈寅勉励了几句,吩咐把他们的功劳记下来,算是认可了他们今日之奋战,然后安排李如梅所部营寨前移,明天好去抢一份头功回来。

杨镐还分出一部浙兵,让他们去守河滩,以防敌人从水路来援。

明军紧锣密鼓地忙活着分功的事,日本人可发了愁。到了晚上,加藤安政和浅野幸长一合计,觉得这么守下去肯定要完,得赶紧把城防情况告诉清正大人。浅野幸长把自己手底下人叫过来,问你们谁愿意冒死去报信?一个叫木村赖母的武士站出来,说我去!浅野大为高兴,亲自给他牵了一匹好马。

木村上了马,趁夜里偷偷出了城,凭借着出色的骑术楞是被他闯出了重围,一路狂奔去西生浦。到了西生浦,加藤清正一听这消息,当时就急了,起身就要走。他周围的幕僚都劝说敌人数量太多,寡不敌众,不如放弃蔚山,专心守机张与西生浦。加藤清正一口否决,说我出征之前,浅野长政嘱咐我,让我好好照顾幸长,如果我见死不救,回国怎么去见他爹?

他当即点齐五百兵马,背好粮食穿好铠甲,登上战船循太和江开赴岛山城。

十二月二十五日,联军开始对岛山城展开第二次攻击,

日军此时已经从昨天的混乱中恢复过来,守城比昨日有了法度,再加上岛山城本来就险峻难攻,联军一时间居然奈何不了他们。连战了半日,居然连二之丸都没有突破。《朝野记闻录》里记载,说日军“贼垒甚静暇,寂无人声,城上不设女墙,环四面为长廊,守兵悉在其内。外兵若至城下,则铳丸乱发如雨。”这是典型的日本式守城之法。

之前虽然日本人也困守过平壤,但平壤城是中式结构,日军不甚适应,以致漏洞百出。岛山之战,是日军第一次在熟悉的要塞地形中作战,防御力自然有了不少加成。而明、朝联军从来没正经打过倭城,对这种战法极不熟悉,以致死伤惨重,却进展甚微。

杨镐有点着急了,他放弃了昨天那么好的机会,就是为了今天能从容登城。假如战事不利,岂不是更凸显出自己无能么?他连下数道命令,把战斗中擅自后退的两个士兵公开处斩,又拿住一个士兵割去左耳,为的是以儆效尤。权僳也有样学样,斩了两个朝鲜逃兵。

在激励与恐吓之下,联军下午的进攻略有起色,朝鲜军还一度攻入丸中,博得杨镐赞赏。

据当时在城中的日本僧侣记载,这一场战斗的惨烈程度前所未有。明军、朝鲜军几乎是在拿人命在填,舍生忘死,近乎疯狂。他们甚至试图把城墙拽倒——岛山城的城墙并不高,而且厚度有限,城下石垣也未及完备,明军认为可以用飞钩钩住墙头拽倒——虽然这一举动很快被加藤安政挫败,但攻击方的决心之盛,可见一般。

可惜一直到太阳落山,联军仍旧没有取得突破性的成果,反而折损了一员大将——陈寅的战斗像昨天一样充满了激情,丝毫没受杨镐不公正待遇的影响,结果他冲得太前,被数枚弹丸击中,侥幸没死,连夜被送去了汉城大后方疗伤。

两边各自收兵回营。李德馨忧心忡忡地找杨镐请示方略,杨镐一挥手:“我有主意了,你明天多准备点柴禾垛子。我看了地形,这岛山虽然地形险要,可是城里没水也没粮食,连井都没有,喝水都得从城外运。只要按照我的攻法,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杨镐这个人的人品很成问题,眼光还是挺毒。岛山城是在山顶,没有水源,要汲水只能下山。尽管日本人在水源所在修建了水曲轮予以保护,但毕竟无法把它挪入城中。

次日一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杨镐下达了作战指示,明军负责将岛山城四面围住,而朝鲜军和投降的倭兵每人怀里发上一捆柴,设法冲到城下,先把木栅栏烧毁,再把水井都给填埋起来。

这个命令有些不公平,摆明了让朝鲜人去送死。但军令如山,权僳也没办法,只得督促诸将突入栅栏。这些士兵每个人都带着一面防铁炮的挨牌,一边举过头顶一边往山顶上冲。可日军的铁炮实在太凶猛了,又居高临下,弹丸可以轻易穿透挨牌,射入士兵身体。朝鲜军和降倭拼尽全力,也无法突破日军防御,只能仓皇撤下来。

这一天,唯一的战果来自于江面。

就在朝鲜军回撤不久,有数条日本人的战船从蓝江方向开过来。蓝江位于太和江下游,靠近出海口。这里出现日本战船,说明日本水师已经可以从海面靠近蔚山,不是个好兆头。负责在江面拦截的明军发现动向以后,立刻调集火器,予以猛烈轰击。

蓝江江面狭窄,日军又是海船,腾挪不易,很快就被打沉了一艘,其他几条见势不妙,都纷纷逃回蔚山外围洋面。有一个日军小头目走投无路,主动跑到明军阵前投降。杨镐听说以后,觉得这可以树立为一个典型,便给他赏赐金银,披红挂绿,骑着高头大马在岛山城前转悠。浅野幸长和加藤安政亲自上城头弹压,总算制止了一部分日军士兵的逃亡举动。

蓝江的小规模遭遇战让明军意识到,日军很有可能派遣大舰队从釜山出发,绕过庆尚以东海域进入蔚山。李舜臣的外洋舰队指望不上,明军的内河战船又不多,必须早做防范。于是杨镐分出两千浙兵把守卫江岸,重点防御蓝江方向。

他万万没想到,这一个小小的调兵举动,却最终改变了整个战局。

二十七日黎明时分,这一天正好天降大雨。蓝江的日本舰队又试图趁乱靠近,浙兵没客气,一通乱炮轰鸣把他们炸了回去。

杨镐整顿诸军,正要继续攻城,忽然营外传来消息,说有岛山城内传来一封信。他出帐一看,原来是岛山城的贼倭写了一封书信,挂在竹竿上扔下城下,让朝鲜兵使成允文捡到了。成允文不敢耽搁,连忙送到了主帅营中。

这封信是以加藤安政的名义写的,里面说加藤清正在西生浦尚未赶回,就我们几个人在守城。你们的目标是清正公,别把气撒到我们头上啊。我建议你们派一使者去西生浦跟清正公和谈,免得在岛山这鬼地方浪费大家的人命。

杨镐批了一封回信:“加藤清正如果来投降,全城免死,而且重重有赏。”派了翻译朴大根和一个叫越后的降倭把信送回城里。加藤安政一看,大失所望,只能回帖说:“欲战则战,欲和则和,开一面容我出城,且遣将官则当议和事云。”

写到这里,大家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一直没提一个人,加藤清正。

他不是接到守将的求援了么?怎么到这时候了,还没回岛山?

这里涉及到蔚山之战一个很关键的问题:究竟加藤清正是哪一天抵达岛山?

按照《再造藩邦志》的说法,最早有目击在加藤清正在城中的记录是在二十五日,说“有一賊衣綠衣持白旗者。往來號令。問于降倭則曰。卽淸正云。”但这个细节已经被日方资料《征伐记》所否定,《征伐记》里明确说降倭是故意泄露假情报,说加藤在城里是为了吓唬明军。其他明、朝史料也提及清正如何如何,实际上是一种误解。

而《再造藩邦志》再出现加藤清正的记录,则要到万历二十六年正月初一,有岛山城内使者前往明营谈和,信里说清正“前月二十二日來此”。但这个时间大有问题,二十二日明军尚未合围岛山城,浅野幸长尚在彦阳睡大觉,加藤清正不可能在这一天赶回岛山城。

《征伐记》里对于清正的到达时间,记录的毫不含糊:“二十六日,明军将大举攻蔚山,黎明清正才率五百骑,乘轻胢……直入蔚山城。”日历与明历相差一天,日历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恰为明历十二月二十七日。

与日方大肆渲染呈鲜明对比的是,在明、朝史料中,对于加藤清正来援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居然只字不提。遍览各处记录,没有任何关于这一幕的记载。一直到二十七日上午,日方还写信给杨镐坦承说加藤清正不在城中——这个记载是可信的,因为说谎没有任何好处。

唯一两条可能的记录来自于《惩毖录》和《宣祖实录》,里面说在二十七日这一天,“贼船从西生浦来,列滔水中如凫雁”;实录上说这一天早上辰时,日军有三十多条船趁着下雨突进,被明军打了回去。

再一查日方史料《清正记》,也提及在二十七号跟明军大打了一场,但结果恰好与明、朝记录相反,在日军将领奋勇战斗之下,加藤清正得以入城。

所以加藤清正的五百援军,应该就是在二十七日入城无疑。

关于加藤清正如何突破明军包围进入岛山,日方史料写的无比华丽,说他头戴银盔,威风凛凛地手持薙刀站在轻舟船头,身后是五百名精锐战士。这支船队顺流而下,穿过明军阵地,在雨中向着岛山城开去。明、朝诸军摄于清正公的威风,都不敢动,只能目瞪口呆看着他进入岛山。

日方的记载实在太过戏剧性了,无法不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明、朝联军有的是火枪与大炮,他穿成那副模样,明摆着就是告诉所有人:“我是你们一直要找的加藤清正,赶紧来打我呀来打我呀。”

加藤清正是一员猛将,不是白痴。

如果他真是如此嚣张高调,明、朝两军早就已经万炮齐发,把他打死在岛山城下。这种入城方式,实在不合常理。

那么加藤清正到底是怎么进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