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当空·卷十八

作者:黄易

法明要杀的是庐陵王李显。

此确为最简单、直接和有效解决眼前困局的办法。李显一去,韦妃、妲玛和武氏子弟都无所依附,太子之位重归李旦,他见惯武氏子弟的诸般劣行,绝不肯与武三思之辈同流合污。

能否行刺成功,机会不大,但至少是存在的,凭自己的灵应,又熟悉东宫后苑的环境,只要法明制造出予他全力一击的机会,而且李显又非妲玛,是不堪一击的文弱贵胄。

他记起法明的毒烟弹,心动起来,两个矛盾的念头在心底里剧烈冲突。

这是个牺牲。

牺牲的是他的原则,他从来不对非是敌人者下杀手,而李显并非他的敌人,今天才诚心诚意求龙鹰为他治病,杀他纯粹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不论动机和目的如何伟大高尚,仍是冷血杀人。

再深一层的去考虑,李显的死亡,将破坏了由李隆基做救星,开展大唐另一盛世的计划,在风平浪静的情况下,长幼有序,继承李旦者将是李隆基的大王兄或二王兄,绝非是他。

这个想法令他从难以抉择的泥淖解脱出来,也不得不考虑法明的意图,他肯这样“帮忙”,会否是个阴谋呢?胖公公直到今天仍不信任他,因胖公公比自己更清楚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昨晚女帝来见他时满怀思绪,追忆旧事,她龙心内转动的或许是与法明同样的念头,分别在李显是她的亲儿。龙鹰能说服她,大半原因是她心软了。

想到这里,龙鹰心中冒起一股寒意,政治实在太可怕了。道:“本老怪今天大部分时间在东宫,我们想到的,妲玛也想得到。现时东宫高手如云,老子见过的有妲玛、宗楚客和宇文世家的年轻高手,亲卫大部分是来自各门各派的好手,在妲玛等有心的防范下,我们是无机可乘的。大师姐的反应更是难料,我们或要偷鸡不着蚀把米,吃不完兜着走。”

法明轻松的道:“既是如此,我阎皇便索性捧你老怪做皇帝,怎都胜过皇室的蠢儿们,且是一脉相承,天下仍是我圣门的天下。”

龙鹰道:“老子只当阎皇你在说笑,此事万万不可。唉!阎皇不想自己来当皇帝吗?”

法明有感而发的道:“当皇帝只是尽对圣门的责任,何况本阎皇早失去机会,李显回朝,改变了一切。只有在师姐的大力栽培和造势下,或可能成功,但现在尽管师姐有这个心,却已乏回天之力。再考虑一下宰掉李显那小子吧!老怪既能接近他,杀他该是易如反掌,事后亦可脱身。”

龙鹰不解道:“这样做对阎皇有何好处?”

法明道:“刚才我只是胡言乱语,事实上是师姐昨晚深夜亲到僧王寺来找我,告诉我有关大江联的事,并促我方阎皇念在同门之义,勿要毁掉你这个康老怪。”

龙鹰遍体生寒,他确是太天真了,没想过法明是可轻易毁掉他的人,只要他一两句话,立即保不住“王庭经”的身份。

法明盯着他道:“谁主天下,已变成圣门的内斗,想不到竟有如小可汗、杨清仁、洞玄子、湘夫人、香霸、柔夫人般的顽强对手。现在我们是处于绝对下风,皆因敌暗我明,一朝李显登上龙座,首当其冲的肯定是我方阎皇和一众徒子徒孙,李显早已明言,会为一向支持他的佛门讨回公道。本阎皇不得不监视端木姑娘的行止,正因佛门唯她和老鬼贤首马首是瞻。我还收到风声,李显一方的人有意请贤首从长安到神都来,在白马寺说几场佛法。”

龙鹰道:“僧王之位,怎及方阎皇般无拘无束,可任意纵横?”

法明道:“一句话立即可以办到。接二连三的挫败,特别是席遥的背叛,一众徒子徒孙早士气低落,失去方向。但本阎皇亦没想过要去振起他们的斗志,然而本阎皇绝非意气消沉,只是因有了全新的视野和方向。武功到了本皇这个层次,想突破几是绝不可能,但有了目标后当然不同,所以乘机向师姐索《道心种魔大法》来看看。”

龙鹰心中暗懔,法明确懂打蛇随棍上之道,以此做为不出卖他龙鹰的交换条件。

法明道:“勿要对本阎皇心生反感,换过老怪是阎皇,还有甚么比破空而去,可令真正的阎皇亦动心?”

龙鹰谅解的道:“我们的大师姐有何话说?”

法明道:“她说出本阎皇最不想听的话,就是读遍上、下两卷大法,于本阎皇不但无益,且有难以预测之祸,除非本阎皇能将‘不碎金刚’散去,从头练起,但仍没法保证可以成功,否则自有圣门以来,不会只得向雨田和你康老怪能练成功。”

龙鹰道:“但当然她也说出了阎皇爱听的话。”

法明微笑道:“你我不愧圣门硕果仅存的两大妖人,彼此知心。师姐告诉我,对仙门之法,已有一定心得,离开前会尽传于我,并保证本阎皇不会失望。”

龙鹰糊涂起来,法明因着更远大的目标,该不会与自己抬杠,问题在他该如何对待法明,他正是花间女的杀师仇人,自己还曾答应过她杀法明。但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样,怎下得了手?且自己心知肚明,根本没把握破他的“不碎金刚”。

心有所思,忍不住冲口而出道:“为何要杀侯希白?于你有何好处?纵然得到《不死印法》,仍不可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情况一如任阎皇去看《道心种魔大法》。”

法明愕然道:“你在说甚么?侯希白是师尊明言不可碰的人,本阎皇尊之敬之还来不及,怎会去杀他?于我有何好处?”

龙鹰难以相信的道:“不是你,谁人有此能耐?更缺乏动机。何况侯希白死前,还写下‘明空是女’四字,‘女’该是‘绾’字的偏旁。”

法明现出凝重神色,道:“除此之外,尚有别的证据吗?”

龙鹰道:“还有是他致死的伤痕,似是被头发抽击而成。”

法明淡然道:“也可以是洞玄子的拂尘,对吗?”又恍然道:“难怪康老怪与人设计杀问常,那个女的就是侯希白的弟子,想不到一向只收男徒的‘花间派’竟有女传人,且是这么出色的高手。如非练成‘不死印法’,怎杀得了问常?”接着皱眉道:“曾杀死你的女刺客便是她,对吗?”

由于说的全是绝不可传开去的机密,两人移至洛水南岸的坡底,以束音成线的功法交谈。

龙鹰又喜又惊的道:“真的与阎皇无关?”

法明哂道:“康老怪为何忽然变蠢了?不过其中亦透露出非常重要的讯息,更显示台勒虚云的智慧,臻达鬼神难测的层次。整个刺杀行动计中有计,只是欠缺运道。”

龙鹰道:“本老怪因不用找阎皇报仇致冲昏了头脑。何谓计中之计?又透露出甚么讯息?”

法明注视驶过的一艘风帆,目光随之移动,缓缓道:“关键处在于白清儿,在圣门里,没人比她更了解师尊,晓得师尊肯将《天魔诀》归还阴癸派,立知师尊绝非引退,而是另有更远大的鸿图伟略。到师姐与高宗共同执政,或许仍未惹起她的警觉,可是当师姐将刀锋指向圣门诸系,且对诸系了如指掌,每一击均像能拿着毒蛇咽喉的位置,白清儿终于醒悟到师姐是谁,当然苦无实证。在这样的情况下,唯一揭破师姐秘密的方法,是由天下间最有资格揭破她的人说出来,而且没人会认为是诬毁她,那时想天下不乱,难矣哉!”

此人正是侯希白,他是魔门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少帅”寇仲和徐子陵的生死之交,不论于黑白两道,又或朝廷,都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他的死讯,至今只有限的几个人晓得,尚未流传江湖。

龙鹰深深思索。

法明道:“如果是由本阎皇出手,会告诉他婠婠是我的师父,武曌则是师姐吗?杀不死他时怎么办?这么大的漏洞,竟看不到?康老怪你是怎么混的?只有当白清儿现身他的眼前,使侯希白记起师尊曾带过一个叫明空的小女孩,到长安赴与徐子陵的十年之约。在那一刻,侯希白像从一个梦里醒过来,明白我们两个老家伙的大师姐为何要扫荡圣门,扫荡得如此痛快淋漓,明白了一切,遂于死前写下‘明空是婠婠的女儿’这句话。该仍有下文,只恨第一句未写完便一命呜呼。”

龙鹰不解道:“这么说,白清儿和洞玄子该是故意放他逃走的,怎会下这么重的手,一句也写不完?”

法明道:“你这个问题,天下间只师姐和我可以答你。侯希白始终练不成‘不死印法’,但他以画道入武的功夫,确是武林一绝,在圣门内亦是前无古人。照我猜,围攻他者肯定不止白清儿和洞玄子两人,至少该还有个像杨清仁般的高手,方有可能重创他。对付像侯希白般的高手,是没可能拿捏分寸的,伤势轻重,绝非围攻他者的主观愿望可以决定。而重创他后,三人必暗蹑他身后,除需肯定可藉侯希白的临死遗言指证师姐外,还要谋得侯希白由‘邪王’石之轩亲笔写下来的《不死印法》,这是白清儿的心愿。当年杨虚彦和她在船上欢好时,侯希白在寇仲和徐子陵的协助下,偷去了杨虚彦的半截《不死印法》,令她在数十年后,仍耿耿于怀。”

龙鹰赞叹道:“确只有阎皇能解答,因没人比你更清楚旧事。不过最后的事实,是侯希白只够时间写三个半字,《不死印法》则仍在他的徒儿手中。”

法明拍他肩头道:“枉你是我圣门的人,却对圣门层出不穷的圣功秘法一窍不通。侯希白至少有八十年的功力火候,岂会不知给人远随身后?当时最聪明的做法,是直闯进当地的总管府去,包保安全上没有问题,且至少可多活数天,而此正是白清儿最希望发生的事。此计中之计,才可大功告成。”

龙鹰心神颤震,如真由侯希白亲口指证武曌是婠婠的女儿或徒弟,后果不堪想象。道:“侯希白为何不这般做呢?”

法明道:“因为他怕敌人会去伤害他的爱徒,亦是《不死印法》的持有者。”

接着有点感触的道:“师父对一心栽培出来的徒弟的爱是无私的。于是我圣门的大才子,施展能激发潜力的秘术,甩掉敌人,赶去警告徒儿,而他亦因而燃尽了生命,只能写出三个半字来,亦使我们避过大祸。”

向龙鹰道:“老怪满意了吗?”

龙鹰叹道:“我开始认同你和我们正处在下风的看法。”

法明道:“师姐一天仍在龙座上,我们仍没有输。”

龙鹰顺口问道:“张氏兄弟和你的关系如何?”

法明冷哼道:“自薛怀义被你宰掉后,这两个见利忘义的卑鄙之徒,已和我划清界线。不过峰回路转,近几天又派人来求我,央我派出高手,到他们处当食客。”

龙鹰道:“阎皇如何回应他们的请求?”

法明若无其事的道:“本阎皇将他们派来的说客,使鬼卒乱棍打出去。哈!我是夸大了点,不这样没法符合阎皇的口气。唉!现在令阎皇也要头痛的事多着哩!哪来闲情去理会宫廷内的斗争?且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两个无耻的家伙的命运是注定了,就看师姐可维护他们至何时,除非我们明晚能生剥李显,康老怪可否就此再做考虑呢?只要两个黑头罩,我们立即可化身为老妖。”

龙鹰叹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有高度诱惑力的提议,等于使出令大江联永远没得翻身的一招。

法明沉声道:“你不用立即做决定,明晚戌亥之交,我就在这里等你,到时再做决定。决定不了,可向胖公公请教。”

龙鹰道:“好吧!就此一言为定。如胖公公支持阎皇的想法,明晚本老怪陪阎皇去索命。”

又道:“《道心种魔大法》对你老哥的确有害无益,但为何不乘机索取其他典籍来看呢?”

法明道:“光是僧王寺所藏武学佛法的经典,便够我多看一世,除种魔大法外,其他都惹不起我的兴趣。”

龙鹰道:“我尚有一事不明,像赵德言般,在唐初时早离开中土,其他派别的典籍,怎能仍收集到师姐手上?”

法明道:“是基于我圣门的一个居安思危的传统,就是任何重要典籍,除本派持分外,还另觅持典者,持的则是正本的抄本。像石之轩之女石青璇,便曾为《不死印法》的持典人。石之轩的走狗安隆,亦曾为石之轩做典籍托管者。所以不必找到赵德言,仍可得到他的典籍。”

龙鹰点头道:“本老怪有点明白圣门哩!我的娘,快天亮了,现在回宫不是,不回宫更不是,只好将就点在这岸坡躺他奶奶的个把时辰。天亮后还要去看李显,瞧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又忍不住道:“没有交换的条件,阎皇会出卖相识至少一个甲子的同门师兄弟吗?”

法明失笑道:“圣门中人,何来情义可言?否则师姐不会将他们赶尽杀绝,看白清儿便明白,何来同门之情?”

稍顿续道;“我们都曾显赫一时,如日临中天,不过星换斗移,大周僧王和大周国宾均走到了日暮途穷的阶段,大家都是沦落人,又是师兄弟,苦苦相煎,尚有何意义可言?你在襄阳码头说过的一番话,对本阎皇有很大的启发。千百世的轮回,可能只在这一世有此仙缘,错过实在可惜。这才是我拒绝向张氏兄弟施援的背后原因。”

拍拍他肩头,悄然离去。

剩下龙鹰面对洛水,不知是何滋味。

法明说的是事实,他以前踩踩脚可震动中土内外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

忽然间,念头纷起,想到很多东西。

女帝向法明承诺,离开前会传他“破碎虚空”的仙门之秘,她说的“离开”意何所指?

龙鹰躺下来,劳累袭心,在冰寒的河风里,沉沉睡着。

再睁眼,天色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