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飞羽:“……”

他眼里原本还带着几分松散, 如今却变得冷然沉静起来。

这一次,残篇语句的指向性过于明显,虽然只是没头没尾的一小部分, 他也从中挑出了最为关键的信息。

这同样是第二次提到断剑。可折春是他当年看着铸出的剑,清气生涛,有灵之至, 本就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断裂。

还有那句“没来得及问”。

为什么是来不及?来不及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某个之前被他下意识略过的可能缓缓浮现,如同脆弱气泡窜上平静无波的海面。

“啵”的一声, 气泡破裂,洛飞羽难得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有两件事:他死过, 还失忆了。

所以他会觉得重生极其突然,所以对他而言, 前夜尚在与人对酌,一天后却回到了六年前。

原来是最后时期、有关自己死亡的那段记忆, 他忘记了。

洛飞羽揉了揉太阳穴,呼出口气,分明是疲惫倦怠的动作,却硬是让他做出几分洒脱。

宫观的建材隔音很好, 室内安静得可怕。没有风吹进来,于是连烛光都一动不动,照出人影也像静止的壁画, 时间仿佛将此间遗忘了。

洛飞羽微微转头,去看盘膝而坐的段无思。

这人五官偏深邃锐利,不说话完全就是副老成冷酷的模样,叫人不敢轻易招惹,闭上眼睛却显得有点乖。尤其这一世段无思才十七八岁,和洛飞羽前世的某些印象对比, 区别便尤为明显。

然而,这张无比熟悉却多了几分青涩的脸,在烛火之下,会有一刹那与记忆完全重合。

本来也就应该重合,因为时间总会流向同一个地方,五百年转瞬即逝,六年也似大梦一场。

生或者死,并不怎样。

洛飞羽只是意外,意外自己在《蚀心刀剑》里的结局居然是死亡。

是什么样的事让他选择了这条路?又是什么样的境地,能真将他置于死地?

在最早的时候,在最初感受到长生与他人之不同的时候,洛飞羽也曾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

他似乎游离于一切故事之外,活在遥远的传说里,给众人以威慑敬仰,却免不了不断被传颂再被遗忘。

世人知他,又不知他。

被遗忘的人,每次出现都相当于一次新生,周而复始,如是而已。

再后来,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也就淡了,他也无所谓世事如何。想便出去走一遭,不想便闭眼睡大觉,那些敏感复杂的心绪早已随风而逝。

而段无思又是不一样的。

洛飞羽早已摒弃那种类似脆弱的“不真实感”,和段无思相处的时候,却能感到难得浓烈的真实。

在遇到段无思之前,若能找个得一好死的妙法,他说不定乐意试之。可他们相遇之后,洛飞羽又觉得才认识短短几年,太不够本了。

五百年才遇到这样一个段无思,若非不得已,他自然是愿意活着陪他一辈子的。

若非不得已。

前世,他缺失的那段记忆里,究竟埋藏了什么?

洛飞羽想到那段文字中段无思表现出的痛楚,心情有些沉下来。

眼前,段无思正闭着眼睛坐得笔挺,双手置于膝上,呼吸平稳绵长,完全是最标准的调息状态。

他毫无防备。

这种场景,前世也曾有过。

洛飞羽又想起这次残篇里提到的另一个细节。

前世的段无思……似乎有觉察他身上的那些秘密。

五百年至今,来往多少人都没发现,段无思却发现了。

关于过去的那些事,他从没想过刻意隐藏,只觉得没必要说,毕竟长生本身过于殊异,他也迟早会被忘记。

但如果段无思问……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

天光大亮。

宫观之外,三人坐在树下的石桌前。

石桌上堆着不少信纸文书,三人之中,一名中年男子眉头紧皱,他一边翻看纸张,一边时不时朝宫观紧闭的大门处张望。

点雪昨天一直从夜里叫到天将亮,这会不知道跑哪休息去了,外边格外安静,偶尔响起的翻页声反而让人有些心慌。

“再这样,我可就要担心了。”钟灵鹤叹息一声,掰着手指算时间,“影儿,照你说的,他们是不是已经进去大半天了。”

苏遗影摇了摇头:“担心倒没必要,那二位比这里所有人都强,只是有些信息……告诉他们会比不告诉好。”

中年男子点点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纸张。

正在这时,宫观的门开了。

等候多时的三人齐刷刷站起身。

洛飞羽循声看去,有些惊讶:“应庄主?”

三人里的中年男子正是应连云。

他行了一礼:“二位,别来无恙。”

洛飞羽道:“静远山庄应当还需要人坐镇看管,应庄主这时候跑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他瞥了眼四周,发现外边只有这三人,前夜的钟灵仙、应闻和几名护卫都不在。

应连云注意到洛飞羽的目光,苦笑着解释:“他们几个身体弱些,夜里碰上障又没怎么睡,现在休息去了,换我们在这里等着。”顿了顿,又道:“我来,主要是在情报上发现了些东西,也担心犬子的安危……”

看来,应闻虽在事发后跟着洛飞羽和段无思离开静远山庄,应连云却仍然记挂着他。或许是真的疼爱、又或是掺杂着别扭的愧疚,总之不仅把祖传的破岳弩给了出去,连自个儿都在几天后追过来了。

应连云在情报上的发现恐怕十分关键,甚至可能跟《蚀心刀剑》的整个主线有关。

段无思打坐调息的时候,洛飞羽把他们在颂今观遇到的事重新梳理了一遍。

正如弹幕所说,现在的剧情已经乱套了,出现了两个大后期才出现的反派。

郭道全站在明面,他那若水阁又是做生意人多眼杂的地方,洛飞羽暂时将其定为反派成员中的“情报收集者”,他会在混淆视听的同时收集信息、暗中做好准备工作。

而饲蛇者则是洛飞羽前世完全不知道的人,专门隐在暗处,从洛飞羽所见的寥寥几次出手来看,她走的是偏异域巫蛊毒术的风格。

饲蛇者,这个代号的指向性太明显了。

洛飞羽当然记得颂今观的障是白色的细长的蛇;而段无思身上的兽障是黑蟒,同样属于蛇的一种。

她最后说的“我死了,你也做不了好人”,随即断气,段无思身上的兽障就忽然暴动了,比在静远山庄的那次更强烈,甚至连段无思自己都一时难以控制。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类似子母蛊、或者主人死了巨蟒应激之类的原因。

眼下,应连云面色沉沉,道:

“犬子离开之后,我一直在庄内藏书阁翻找资料,也动用不少人脉去搜集信息,结果发现……郭道全郭阁主,身后似乎有些秘密。”

在《蚀心刀剑》中,除了段无思、郭道全和应闻,其余所有人都死在了静远山庄,应连云根本没机会做调查;但这一世,他和林晚都发现了“应闻”被调换一事,危机一旦解除,自然等不及要去探究竟。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进展。

“什么秘密?”洛飞羽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应连云面上露出一丝犹豫,又很快变成了干脆利落的决断:“是这样……”

他从十二年前“应闻”失踪之事讲起,居然把现在的应闻不是“应闻”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说,这是郭道全在背后操纵,他找到了证据。

“……虽是如此,我与阿晚仍然将他视若亲子,今日跟几位说这些,是为了讲清楚郭道全所作的事。”应连云看了看几人,发现洛飞羽和段无思的神色根本没有变化,而苏遗影有少许讶异,却也反应平平。

不愧是苏寒云的女儿,他心中暗叹一声,将目光转向表情明显呆滞的钟灵鹤,认真道:“还请公子勿要将这件事泄露给旁人。”

“咳、我自然不会!”钟灵鹤回过神,连忙指天发誓保证,又感叹,“但这也太残忍了。”

特意把人家孩子换了,剜去双目、毒哑嗓子,又教小孩邪门功夫,最后还逼他进阁盗宝书自寻死路……完全就是故意的,从头到尾,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怨念极深的障。

洛飞羽道:“应庄主的意思是,十三年前换子之事,和郭道全脱不开干系。”

“不错,也不知是否是他莫名失踪的缘故,我搜集信息并未遇到太多困难——要知道,就算静远山庄擅长情报,我们查像他这样的有名人时也会受到干扰和阻挠。”应连云指了指石桌上杂乱的纸张,“证据都在这里,但我还没整理出来。”

段无思忽然道:“等你整理出来了,难道会将其公之于众?”

“这……”应连云一时噎住了。

段无思不带情绪地看了他两息,轻嗤一声,没再说话。

应连云先前请求钟灵鹤不要把这件事外传,便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应闻的真实身份,从而对应闻产生不好的想法,这是私情,无可厚非。然而,若要从“换子”一事揭露郭道全的不善,却根本绕不开应闻的身份问题。

应连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只把证据拿给他们几个看,无非是想多拉几个人一起干活,争取找到其它不对的地方,到时候再掀郭道全的老底。

这才是应连云心中的理想情况。

迂回,呆板,磨蹭。

段无思觉得自己当时动手真是太及时了。

至于让郭道全的身后名败裂……

迟早的事。

“诸位,”苏遗影看气氛暂时凝滞,开口,“我来说说我这边的事罢。”

钟灵鹤看向她,目光中带了些紧张。

“家父姓苏,名寒云,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小有名气。”

应连云呼出口气,点头:“嗯,旁人可能不知道,我年轻时却是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他宣布金盆洗手隐退江湖,十五年后,他死了。”苏遗影语气平淡,却难掩其中哀伤,“当时他发了狂,差点把家里人全杀了,我娘抢了他的枪,带伤抱着我跑出来,却没撑住。我昏倒在路边被山里农户救下,后来听说他也死了。”

洛飞羽在一旁听着,没作声。

不错,这正是十五年前,苏家灭门的惨案,那时苏遗影还很小,她母亲的尸体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人们没找到苏遗影的尸体,便默认被河水冲走了。

苏遗影道:“十五年前那天晚上,我就听到了一个老人的说话声、还有笛声,和……昨夜那紫衣女子的笛声一样。”

“也就是说,昨夜那人很可能就是苏姑娘家的仇人。”

“是,被农户所救之后,我最开始根本不敢往江湖里走,可十五年前的家仇,终究不可能因恐惧放下。”说到这,她看了钟灵鹤一眼,叹道,“鹤郎虽是我在江湖闯荡认识的,我却不想他掺和到那些复杂血腥的事里去。昨日下午游颂今观时,不知怎得,我就是觉得观里不太对,但也说不出缘由,回去当晚便做了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的梦,醒来睡不着,才决定来颂今观看一看……没想到却刚好碰上那个人。”

闻言,应连云和钟灵鹤自是一番宽慰。

洛飞羽在脑中飞速分析苏遗影话中的信息。

既然女子是饲蛇者,那么老人就是反派组织中的另一名成员,苏遗影听过此人声音……这可是极其有力的证据和线索。

在《蚀心刀剑》的原文中,苏遗影也死了,这番话便没说出来,但如今她活着,线索链就又多了一条。有了起点和调查方向,调查本身便不再是极度困难的事。

距离解开这个所谓“反派组织”的谜团,更近了一步。

另一边,钟灵鹤宽慰完苏遗影,沉思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以前从未与我说过这些,但我既知道了,必不会坐视不管……影儿,你家仇未报,当年的事又有了新进展,你可要暂缓婚期?等我们先报了仇,再成婚。”

***

三日后的夜晚,钟府。

“叩叩叩。”

门板被轻轻敲响,洛飞羽自小憩中睁眼,起身开门。

“少侠可是有事?”他见来人是段无思,有些惊讶。

从颂今观回来后,一行人便又回了钟府,睡觉的睡觉,养伤的养伤,他怕段无思的状态反复,也让人在这多留了几天。

这个时辰,段无思怎么会来找他?

段无思观察了下他的表情,沉默一瞬,似乎内心在做什么挣扎。

洛飞羽:“怎么了?”

段无思:“惊羽君可还记得钟灵鹤三天前说的话?”

洛飞羽:“什么?”

段无思:“……”果然忘了。

段无思:“他说婚期暂缓,却不想耽误为婚礼准备的好酒好茶,便今夜在花园里摆了宴席,请他的朋友和……”

洛飞羽:“哦,是有这回事。”

段无思这么说,他便一下子明白了。

他看着段无思有些僵硬的表情,余光瞥见他微微蜷起的指尖,心里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

不是来叫他一起去的么?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又不会拒绝,况且以段无思的性格,就算被拒绝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吧。

然而,越看段无思这样,他就越想逗人。

于是他故意道:“那怎么了?”

段无思一愣,神色瞬间多了几分意外,接着又多了几分后悔和茫然。

但很快,他看清了洛飞羽眼底的笑意。

他松了口气:“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啊。”

二人很快走到花园,这时宴席已经开始了。为了照顾来自不同地区、习惯不同的各方人士,宴席设的十分随意,没有什么虚礼,又哪里都摆了点东西。一群人坐得东一块西一块,有的凑在一起聊天,有的则一个劲地吃东西。

洛飞羽向四周望了望,还没决定去哪一块,段无思便开口道:

“我们坐那怎么样?”

洛飞羽顺着段无思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一个小凉亭。

那儿的桌上摆了少许糕点和一盘棋,桌下则放着好几大坛酒。

段无思是想喝酒了?

“就这里吧。”洛飞羽无所谓坐哪,便率先迈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