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逐渐深了, 附着在建筑上的黑气慢慢散去,所有响动早已被它带回暗夜之中,除了洛飞羽和段无思, 没人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空气依旧保持安静,屋子里面落针可闻,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气氛影响, 二人将说话声压得有些低,几乎是在耳语。

是段无思先开的口, 开口之前,他神色几经变化, 恍惚、惊诧、欣喜、茫然……各种反应全都过了一遍。这也是洛飞羽第一次见他流露出这样鲜明浓烈的情绪,心底有些讶异, 又有点心疼。

没想到段无思红着耳朵跟他贴了一会,先道:“我之前一直呆在这里, 是方才那个人想来暗杀我,反而被我杀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洛飞羽微微颔首,并未戳破他表面强装的镇静。

就算没有前世,只看这一世, 段无思也没必要和他说这一句话,因为他当然会认为是对方先下的死手,后者怎样应对都不为过。

段无思心里也一定明白这点, 却还是和他说了这句话。

不过,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也好,还是觉得之前某些相处有些羞耻也罢,都没关系,可以慢慢说。

洛飞羽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嗯,那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这话听着简单, 段无思却清楚他的言下之意。

倘若自己只是这一世的自己,不必说,肯定不知道那萍水相逢的普通青年为何要在见面的第一天来暗杀,他们之前分明毫无瓜葛。

但他是重生的,所以洛飞羽会问他知不知道。

段无思当然知道。

该怎么说?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好像还是要回到前世洛飞羽死后的叙述里。

可洛飞羽现在就在他面前,他不是很想讲那些,他怕到时候会泄露自己的疯狂与不堪,也怕展现出自己并不纯粹的阴暗面。

心里这么想着,说出口的却是:“前世临州一事他有参与。严格说来,这人算不上主谋,却专门为主谋杀人做事。他既没有固定的身份,也没有固定的姓名,平日没接到任务的时候就彻底隐藏在暗处,不在江湖上轻易露面,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江湖上其实有好几个专门的杀手帮派。杀手是最会隐藏自己、最能让自己不被注意的职业,天下又不止一个杀手,此人混迹其中,根本不会显得特殊。

“主谋?临州荒地果然是人蓄意设成的局,我当时就觉得那里不像自然形成的。”洛飞羽感叹一声,转而道,“我能感觉出来,他对我们两个都有杀意。这一世你才出名不久,对你的意见无非源于静远山庄和颂今观。是主谋因为这两件事注意到了我们,所以派他来暗杀?”

段无思:“我是这么想的。”

洛飞羽回想自己刚进门时,正好撞上普通青年对他挥匕首相向。虽然也没过几下招,但洛飞羽确实能感觉出来,这个人的实力比郭道全、比饲蛇者、比不久之前交手过的大将军都要强。

这人有做顶尖杀手的资本,可他和他背后的主谋都低估了自己和段无思的实力。

在许多较为狭义的江湖传闻里,惊羽君这个身份干脆被传成了一代名医,不喜欢动手也不喜欢见血。一般人确实很难对他的武力值有准确的评估。

段无思就更不必说了,他现今年少,在静远山庄和颂今观又都是与自己同行的,人们会想当然地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这里,而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身上。

这杀手青年并非粗心大意之辈,也知道收了北漠王身上的兽障再在夜里来暗杀,却没想到即便如此,仍然打不过段无思也打不过他。

根据弹幕之前泄露的信息和洛飞羽自己的推测,郭道全和饲蛇者应当和杀手是一丘之貉。如今杀手死了,距离临州事发还有将近六年,反派对剧情的影响想必已被大大削弱。

思及此,洛飞羽问:“你既知道这人的身份,那主谋是谁,你也知道?”

站在洛飞羽的视角看,他其实不必问出这个问题,因为《蚀心刀剑》是一本无cp大男主类型的小说。

小说类型既然已经定了,这种小说写出来,就肯定得重点描写男主解决问题的过程。天下发生了一系列大事,一路上有一些人死去,男主经历这些,解决这些,最终得以活着走出迷雾——这是这种类型小说的主旋律,所以前世到了最后,段无思肯定知道了一切,也解决了所有的反派。

洛飞羽知道却仍然问,一方面是因为他于情于理该问这个问题,而段无思听完会接着讲述主谋的具体信息;但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他想引导段无思多说些话。

就让这场对话就从最简单的回忆和描述开始,段无思只要平铺直叙他知道的东西就好。讲述是一种帮助人理清思绪的方法,他希望对方能完全放松下来,无需顾忌,不必紧张,更不需要强装镇定。

面前,段无思片刻都没停顿地答道:“其实不多,就四个,再底下都是不知情的蠢货。这件事的发起人是柳孤村,阎王指柳孤村。”

“是他?”洛飞羽挑了挑眉,略有些惊诧,随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这样说来,前世他在英雄宴期间失踪,线索又指向那片荒地……这些都是他故意所为?”藏得的确深。

“是,但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是他主动用性命唤醒了那个地方,又留下蛛丝马迹将人引过去,让大家都能欣赏他的杰作。”

洛飞羽皱了皱眉。

但他想到自己和段无思出了北漠就会赶往临州参加明年开春的英雄宴,便暂时按下心中升起的、对柳孤村的杀意,继续道:

“那么另外三个?”

“另外三个就是郭道全、饲蛇者,还有杀手,现在都死了。他们三人地位相当,虽然不能直接说是柳孤村的走狗,却都很听柳孤村的安排。”

洛飞羽及时捕捉到他话里的细节:“郭道全死了?”

“……”说漏嘴了。

段无思不甚明显地一顿,随后抬眼看向洛飞羽,老老实实地道:“嗯,被我杀了。”

“什么时候?”

“就在静远山庄,趁他落单动的手。”

他的目光里有点试探,但更多的还是不好意思,是类似于擅自行动没告知重要的人结果被意外发现的那种不好意思。

“很厉害,”洛飞羽看他这副样子有些忍俊不禁,顺手揉了揉段无思散在颊侧的碎发,帮着人一本正经地分析过去,“所以大家找不到他,又没发现什么可疑行迹,才都说他是失踪了……”

只是说到后面,注意力便渐渐不在话里,而在自己手里的发丝上。

前一刻,段无思还在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低头,这样颊侧的碎发就会更多更方便地被他拢在手心把玩。

洛飞羽看着他,难得迟钝地反应了两秒,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实在过分顺手了,他做的时候根本不觉得别扭。

而段无思的回应也太乖太自然了,和他平常的习惯风格截然不同。

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互动反射?

于是,原本只准备碰一碰就放开的手就一直停在那里,不仅将黑发勾在指尖,还隐隐约约擦着段无思的侧脸。

二人同时沉默了。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和谐与触动。

良久,又是段无思先开口: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这个太好解释了,洛飞羽今日所见的剑意是最鲜明的原因,而回首过去,将近三个多月的相处里也有许多若隐若现的痕迹,段无思其实从未刻意遮掩他的情感。

洛飞羽最开始是从里边挑了几个说。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给段无思一个肯定的答案,并未准备将那些片段全都列举出来。

然而,抱着人轻声述说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再去回顾所有记忆场景中的所有细节,并逐渐感到沉重。

——显出段无思“不对劲”的那些细节迹象,都和洛飞羽有关。

只和洛飞羽有关。

哪怕是在当事人眼里非常可爱的黏人特质,现在看来,也和前世他的死亡脱不开关系。

他心疼,又因为心疼而感到沉重和难过。

等他彻底说完,过了半晌,段无思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不必,就在你这里休息吧。李通李山二人并不和睦,而杀手已死,大概也会被认定为失踪……接下来或许不需要我们再做什么。”怀中人的声音略微有些发哑,洛飞羽想到段无思之前表现出的执念和不安,干脆不准备离开了。

“……好。”段无思又抱得紧了些,头低下来埋在洛飞羽颈窝,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

洛飞羽心里一软,手落在人后脑勺轻轻摩挲,顺便将自己对明天的计划说了一遍。

他留在段无思这里——一间显然是被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里,明早李通找不着前夜救好自己的大夫,李山找不到刚拉拢到的他,会不会都认为是彼此干的事?会不会都认为对方要开始动手?如果是这样,他们之间又会发什么样的冲突?

若是父子二人内斗,他和段无思、还有在王城外伺机而动的上官家族便只需等待时机,在双方两败俱伤的时候止制住李氏。

诸如此类的可能被他一一列举,洛飞羽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肩膀有点湿。

“……”

他垂眸看向段无思,发现对方将额头抵在自己肩颈,眼睛被遮挡住,一言不发却难掩情绪波动。

在他说话的时候,段无思那层强装镇定的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因为具体的什么破裂了。

洛飞羽无声叹了口气,把怀里的人抱紧,从脑袋到脊背来回顺毛摸。

终于还是哭了,他早在最初就有猜到。

没事,哭出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