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刻注意着怀中人的反应, 所以洛飞羽能明显感觉到段无思在那一瞬间的僵硬,即便他很快就又放松了身体。

“嗯……我记得,似乎是帮助了一位出来游玩却丢了荷包的姑娘。”他将脸埋在洛飞羽肩窝里说话。或许是姿势的缘故, 又或许是因为音量小,那原本沉冷的声线显得有些轻软,是极为亲昵的模样。

“我知道了。”

洛飞羽顿了顿, 轻声问:“……就是这样吗?”

段无思呼吸一乱。

肯定不止的。

就算不去听不去观察,洛飞羽也知道段无思没说真话, 因为他看了原文结局的那份残篇。那一部分的内容根本没提到段无思方才讲的事。

或许确实有这件事,可它不是段无思重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而洛飞羽既已发现端倪,便不可能当作浑然不知。

“……”

问完之后, 洛飞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抬手轻轻摸着段无思的黑发,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半点都不强硬,完全把选择权交给了这个将脑袋埋在自己肩窝里的人。

段无思的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

他莫名有些慌乱,一种已经被看穿看透的感觉攫住全身,于是他不得不收紧手臂, 同时将头埋得更低,以消解那种怪异的、危险而紧迫的感觉。

他在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说:“之后,我遇见了应闻——前世他也活着, 但情况不是很好。后来听闻他重建了静远山庄,遇见他时,我便和他聊了一阵。”

洛飞羽食指绕着段无思的发尾,心道总算对上了一部分。残篇之中,段无思其实还和那个应闻聊了不少有关自己的事。洛飞羽能理解对方不和自己提这个,因为一切分离都已经过去了, 那种伤怀没有必要回顾。

然而,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他在残篇中见到的那些描述又该作何想。

经年碧血祭剑心,唯以温酒慰故人。

还有那句话,那句倘若残篇不提、几乎就要被洛飞羽忘记的话。

事实上,像那样的话,他前世和段无思说过许多类似的,因此,在说者心中,它们并没有多特殊,毕竟过去和当下的角度不同,生时共酒,那对二人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在文章结尾出现的措辞怎么可能多余?

洛飞羽其实已经有猜测了,但他还想确认一下,也想和段无思谈谈这件事。

谈谈,并不是为了教训段无思什么,但他至少要让段无思清楚,他知道这件事。

“你……”段无思忽然出声,“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的呼吸和肩膀都有点抖,被洛飞羽摸的。

虽然知道洛飞羽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如今也只是在用手轻轻摸他头发,但时不时被温热手掌边缘碰到的耳尖给了段无思自己都没法控制的反馈。段无思还记得他们不久前才结束的那个漫长的吻。

他因情意与渴念而躁动,又因这个话题感到本能上的不安。

有件事,他一直没告诉洛飞羽。

若在平常,节日的时候、自己受了点小伤的时候、自己能帮到洛飞羽的时候……在很多这种时候,段无思都十分乐意拿这些作理由找洛飞羽——即便他们刚在一起,但段无思的确已经想好以后遇到这些情况要怎么做了——譬如讨巧卖乖,譬如求吻求抱,尽管他们亲密不需要条件和理由,但那不失为一种情趣,段无思觉得洛飞羽也喜欢他这样。

但那件事是不同的,他怕对方因此伤神,又想着已经过去了,便准备永远不提它。

没想到洛飞羽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段无思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对方分明还没怎么问,他却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他对洛飞羽根本没法撒谎。

“……”

他感到有点难办,索性又黏黏糊糊地往洛飞羽怀里蹭了蹭,想让洛飞羽把自己抱得更紧些。

洛飞羽的确抱得更紧了,只是随之落下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无奈。

旁人眼中强硬冷淡的少年英才、绝世高手,在他这却成了毛茸茸黏糊糊会自动发热变色的人型挂件,洛飞羽当然会心软心动——虽然是这样,可事情的真相还是需要探明的。

他没继续追问,反而对段无思道:“不错,我的确又知道了一些关于前世的事。”随后略作梳理,将系统和原文的存在简单讲解了一遍。

闭麦良久的系统:“……”不是、等等?就这么把我给卖了?

而段无思听完沉吟半晌,蓦地抬起头,皱眉道:“那东西什么都跟你讲了?”大有要不是洛飞羽还在这抱着他,他下一秒就会隔空将系统抓过来切片个百八十次的架势。

系统:“?”这是你作为原书主角该有的反应吗?臭恋爱脑!

洛飞羽抬手捏了捏段无思侧脸,感到指间有些紧绷的皮肉逐渐放松下来,轻声道:“那没有,但它给我看了一些原文的片段,而这其中就包括了结尾。”

语毕,他眸光沉沉地看向段无思,一时间没有说话。

段无思也没有说话。他唇瓣翕动片刻,那些当听见系统存在时表现出来的惊异与嫌弃如冰面般被什么东西瞬间化开,又或者说,那些过分的情绪其实是他下意识给自己的伪装,而现在,他知道这层伪装不会有任何作用了,在洛飞羽这样的目光之下。

洛飞羽从来是好看的,眉如远山目似潭,行如翩翩君子,笑若公子王孙,世间所有风采仿佛都能于恍然间在他身上瞧见。当他用这样沉静的眼神看过来时,就好像一片桃花瓣忽然从树上掉了下来,晃晃悠悠地飘落在人手心。

轻若鸿羽,却似千斤重。

段无思其实是很容易看着他脸发呆的,此时却完全被他的眼睛摄住了心魂。

在这一刻,他的紧张与茫然共同达到了巅峰。

似乎……除了坦诚、除了多做补充,便没有什么其他的做法了。段无思甚至忍不住想,那些文字是如何描写我的?有将我写得很疯狂吗?有将我写得很丑陋吗?有将我写得很差劲吗?他看到了什么?……一想到这些,段无思就只能投降。天知道那本破书是怎么写他的,但能把洛飞羽写……的书肯定不是好书,他才不要洛飞羽靠那些文字来知道那些事,他希望洛飞羽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抱着他也被他抱着的段无思。

仅此而已,只有他们,只有他们这两个真实存在的人,而非任何虚幻漂浮的文字。

更遑论,主角。

眼前这个人,是世间无人能匹的第一流人物,是一剑断山的剑客、是轻功卓绝的侠盗、是隐居深山的桃林主人、是名声显赫的神医……段无思自心底向往并仰慕着这样的他。他是他最为珍重最为留恋的存在,凭什么就因为所谓天道、所谓冥冥之中、所谓的什么主角配角理论而被抹去、从而走向莫名其妙无可挽回的死局?

凭什么?

他不认。

是,折春难留。

可他偏要留。

前世,他最终也只是有些模糊的感知,但现在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明白前世那种越到后期越常浮现的、有关命运的朦胧感觉。原来是书。

原来是被写就的书。

他气得要命,甚至几乎要到了恨的地步。他气那个原作者没给他心上人一个更好更自由的过去,他恨那本名为《蚀心刀剑》的书给洛飞羽一个那样荒谬的结局。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我有什么好写的呢?写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呢?

更多的复杂想法冲刷着段无思,他愣在那里许久,却觉得心火无处发泄。

那个作者不在这个世界,故事的走向已经被更改,而房内一片安谧,拥住他的人怀抱温暖。

洛飞羽正看着他。

温和,清冽,经年不变。

于是满腔情绪统统哑火,哪怕段无思在心里想得有多凶多偏执,对上洛飞羽的目光,他却只那么一点一点地红了眼睛。

他想起来他还要和洛飞羽解释那件事。

“我……我不是无缘无故那样做的,”段无思低声道,“我用了好几年去推测、去确认我心里那种模糊的猜想,我有把握有目的,才会……”

他终究心虚、他终究有些说不下去,那件事对他而言没什么,但他怕洛飞羽会因为心疼他而感到难过,他知道洛飞羽会心疼他的。

于是段无思选择早早示弱,以期转移那一向对他温柔纵容的心上人的注意力。

他故意说:“你不要生气。”

洛飞羽默然片刻,问:“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还等着段无思坦白自己前世到底做了什么。

段无思看了看他,泛红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迟疑道:“因为……因为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洛飞羽微微挑眉。

心里的那个猜测被加深了。

他轻叹口气,声音带了些微笑意,但和他平常的笑不太一样,是那种不咸不淡、不置可否的感觉——这让段无思怀疑他是不是反而被自己这句话给气笑了。

转移注意力的目的好像达到了,可段无思又有点摸不清洛飞羽这个笑。

段无思心虚,段无思不安,段无思坦白。

“那真的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不甘心不认命。那时候我隐隐觉得天道……大概可以这样称呼那东西,天道好像在暗中指引帮助我,而我也偶尔会有一种感应。那种感应大概是我实力增长,以及和兽障融合后对意识体的感知能力上升的成果。”

洛飞羽点了点头,又捏了捏段无思的脸,像是在鼓励他说下去。

“我隐隐猜到这个世界以我为中心……这个说法太恶心了,我完全不是这么想的,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生活。”段无思短暂地跑了下题,他被捏得眯了眯眼,忍不住偷觑洛飞羽的表情,“前世,那个老道士找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提供柳孤村那些人的位置信息,第二次是在我报仇之后比较浑噩的状态,他忽然出现,跑过来和我说了一堆……一堆那种好人有好报、江湖需要大侠的蠢故事。

“我当时觉得不对,便将他扣下逼问,他在慌忙中透露了些许有关命运、天道之类的东西。

“再后来,根据他的信息和我自己的摸索,我偶尔能感知到那种意识的存在。它意识强大,但受限颇多。我最开始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后来又因为不确定结果,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最后……最后,我忽然能跟它沟通了,那是唯一一次沟通,我便问它能不能让时间倒流。它十分为难地表示可以,但不能。

“我想着,既然可以,便是强度足够,所谓不能,不过是天道自己受到的限制、与我无关。我是这样才确定了自己要做什么的……我有把握。”

说到最后关头,段无思又有点卡壳了,他抿了抿唇,用他那双尚且泛红的鸦青色眼眸看向洛飞羽,用那种湿漉漉兼可怜巴巴的眼神。

“……”

洛飞羽叹了口气。

果然。

他已经确认段无思前世做了什么了,虽然根本没细问,全都是段无思自己说的,而他也不会再问下去了。

他伸手托起段无思下颌,万分轻柔地吻了吻对方的薄唇。

亲一下,就分开了。

可段无思忽然猛地抱住他脖颈。

洛飞羽感知到他在极其克制又极其用力,感知到他又将脑袋低了下来,感知到颈侧的湿热呼吸。

“那是不一样的……如果什么都没有,我会等,反正约好的事没定期限,我们谁都不算失约,等本身就是怀有希望的,”他深吸口气,低沉冰冷的嗓音在颤抖间有片刻断裂,那是被很不明显的抽噎打断的,“如果是那样,我不会伤害自己。我是知道这样我们可能再见才会自刎的,你知道我……我只是不想那么被动,明明我可以自己选择,我可以直接去找你……明明你可以更好地存在着的,而不是作为被赋予既定功能的角色。”

世界足够强大,所以在逻辑上能够回溯,既然天道无法决定,那就由他亲自推动好了。所谓的世界中心死亡,世界便不得不回溯时间进行自我拯救,只是段无思没想到洛飞羽会带着记忆回来。

洛飞羽缓缓收紧手臂,和段无思就这样抱了一阵,随后毫无征兆地略微弯腰,就着对方搂他脖子的姿势将人抱了起来。

段无思慌了一下,随即安安分分地搂着他脖子,问:“怎么了?”

“站太久了,怕你脚酸。”洛飞羽若无其事地说完,自己又觉得有点好笑,“不是说要睡觉?比起看你哭,还是看你睡觉更好些。

“况且,我倒是觉得……为你而来,这个说法别有深意,显得我们很般配,不是么?”

为他生,为他死。

怎么说得清是谁为谁?

几步走到床边,洛飞羽将人放下塞进被褥里,顺手刮了刮段无思鼻子。

段无思怔了怔,睫毛上还有点未干的水迹,脸忽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