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听白的情绪外露从来只有一瞬。
再看向许晚辞时,他唇角的笑意又变回了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
他向侧前方走了一步,挡住了略显刺眼的日光,也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季妄的身影,他不动声色道:
“今日阳光太盛,不利于休养。”
“还是回屋调息吧。”
除了沉迷修炼以外,许晚辞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合格的病人。
听到谢听白的话后,她并未疑惑,也没有反驳,只是听话地转过身,推开房门回到了屋内。
总归对她而言,屋内和屋外并没有什么区别。
谢听白看着她乖巧的模样,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目光也愈发温和。
他手中拿着今日炼制好的丹药,神色淡漠地扫过不远处那个碍眼的身影,也跟着走了进去。
等到小院只剩下季妄一人时,他耳尖的红意渐渐消退,脖颈上的红痣仿佛也黯淡了几分。
他仿佛不适应一般,皱眉拢了拢脖颈处的外袍,却在下一瞬又小心地把颈侧外袍上的褶皱抚平,然后沉默地走到角落之中,目光专注地看着房门的方向。
宁孟澜最近一直忙着应付其他宗门的试探。
十大宗门的宗主,每个人恨不得每天都和他聊几句,谈话中三句不离上古战场,五句不离许晚辞,生怕他听不懂他们的意思。
这些宗门的众位长老更为直接,给太清宗发了拜帖,说要上门交流感情。
笑话,都快百年没有联系了,他们哪里有什么感情可以交流!
每天他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怎样把这些拜帖合情合理地推掉。
今日来到万剑锋,宁孟澜便得知许晚辞身上伤势依然恢复,可以使用灵力。
他还来不及开心,就听到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让他绝望的消息。
他看着面前目光坚定的许晚辞,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地颤抖:
“晚辞,你要……出宗游历??!!”
许晚辞认真地点了点头:
“宗主,七长老说我如今伤势已然无碍,只需要以丹药滋养神识便好。”
“既如此,宗门之内与宗门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同,还不如趁着这段时间游历一番,还能找寻一下有无能恢复神识的机缘。”
听到她的回复,宁孟澜眉头皱得愈紧,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晚辞,你的神识在宗内调养,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能恢复如常。”
“何必舍近求远,漫无目的地去找寻机缘?”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
“并非我不许你外出,只是外面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会受伤。”
“你如今重伤初愈,应好好调养,在外面终究没有宗内方便。”
也不是他杞人忧天,实在是许晚辞这两次出门给他带来的惊吓太大:
第一次许晚辞出宗执行宗门任务,误入上古阵法归引阵,重伤方回。
还有半月前的上古战场,无数宗门尊者在外盯着,可许晚辞神识丹田却都受了重伤。
这次伤更重,有谢听白在,还调养了一月,才堪堪能使用灵力。
就算在宗门之内,他都时不时担心会天降横祸伤到许晚辞,要是出了宗门……
想到这里,宁孟澜的面色都变得白了几分:
许晚辞如今可是太清宗的宝贝疙瘩,万万不能再受伤了!
许晚辞看着宁孟澜,声音很轻:
“宗主,几个月的时间,太长了。”
这样漫长的时间,于她而言,太过难熬。
宁孟澜听到她的声音后,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晓她如今不顾一切修炼是为了什么。
可愈是如此,他便愈会担心。
他不死心地劝道:
“晚辞,你伤势还未好全,不若再休整半月,到时你若还想外出游历,我定不会继续阻拦。”
许晚辞对着宁孟澜行了一礼,认真道:
“宗主放心,如今,我会拼尽全力活下去,不会把自己置身于危机之中。”
“还望宗主成全。”
宁孟澜看着她的动作,知道她是下定决心要走。
许晚辞决定的事情,哪怕他身为宗主,也没有一点办法。
他也不能强行把她困在太清宗。
况且太清宗中的灵宝丹药,确实没有办法完全修复她的识海。
她心有牵挂,焦急修炼也是应该。
罢了,如今只要她愿意求生,只是外出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不了他多做一些准备。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下意识扫过角落中的季妄:
有极云尊者在,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在心中劝慰了自己半盏茶后,才略显无奈道:
“既然晚辞心意已决,那本宗主就不劝你了。”
“只是……”
宁孟澜语锋一转,一脸严肃道:
“外面毕竟比不得太清宗,我为你准备一些灵宝法器,你可不要推辞。”
许晚辞闻言缓缓眨了眨眼睛,她对着他又行了一礼:
“晚辞谢过宗主。”
翌日。
宁孟澜看着站在飞舟前的许晚辞,目光满是不舍和担忧。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严肃,可声音却带着一丝老父亲般的不舍:
“晚辞啊,你真的要走么?”
许晚辞看着他略微发红的眼眶,声音带着一丝小心和疑惑:
“宗主,您还好么?”
“本宗主没事。”宁孟澜露出了一个满载勉强的微笑,“只是昨日做了些许噩梦罢了,不碍事。”
他深吸一口气,一脸凝重地叮嘱道:
“晚辞,你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遇到危险一定要以安危为重,千万不可逞强。”
“若是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捏碎储物袋中的法阵,三长老即刻便能赶到……”
把事情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后,他又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季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极云尊者修为高深,有他在,大抵没有人能伤到许晚辞。
可是他真的会照顾人么?
这一路路途遥远,许晚辞身体又未好全,若无人照料,伤势加重该如何是好啊。
想到这里,他眉头紧皱:
过几日便是江家寒池开放的时间,江泽与江秋宁都被江家召了回去。
楚青川在外执行任务,沈问心如今又在闭关修炼……
这样一看,能陪许晚辞一同外出游历的人,少之又少。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一声含笑的问候:
“宗主这是在为何事烦忧?”
宁孟澜转过头,眼中带着一丝惊喜:
“听白?”
谢听白一身青衣,衣角的青竹暗纹于行走间隐现,他停下脚步略一拱手,行动间带着一股赏心悦目的温润之感:
“听白见过宗主。”
宁孟澜赶紧用灵气托起他,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听白,你这是要……”
谢听白略显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身为药师,自然应该跟着未痊愈的病人。”
“也好随时观察病人状况,以便于调整药方。”
宁孟澜闻言终于露出了一个舒心的微笑,他拍了拍谢听白的肩膀,一脸放心道:
“如此甚好,甚好。”
“这段时间,就麻烦听白了。”
飞舟之上。
谢听白站在不远处,面色近乎淡漠地看着不远处的场景。
他向来习惯在人群之外,不着痕迹地观察每一个人的心中所想,观察他们深埋心底的自私与欲望。
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季妄对许晚辞的在意。
完全没有隐藏,甚至想要昭告天下一般的在意。
真的只是因为仙尊么?
谢听白拿着苦寒参的手缓缓用力,唇角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
亦或者,仙尊只是一个用来骗过他自己的借口。
他微微垂眸,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暗色。
季妄静静地站在许晚辞身侧。
他穿着一件红色劲装,暗金色的腰带将他的腰身勾勒的愈发纤瘦,可其中隐隐蕴含的力量,却让人不能忽视。
这次的劲装领口略低,纤细的锁骨之下,也有着一颗红痣,与颈侧的红痣交相辉映。
曾经从不离手的极云刀,此刻化作了一枚耳饰,静静地落在耳垂之上。
他周身气质内敛,再也看不出曾经分毫的凶狠暴戾,反而像是一个听话的纤美少年,正专注地看着面前的身影。
他能察觉到不远处谢听白的打量,却分毫没有放在心上。
只要谢听白不伤害许晚辞,那对他而言,他的存在根本不值得在意。
这个世间,曾经让他在意的人,只有仙尊。
如今,只有许晚辞。
他一定要代替仙尊,守护好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想起这段时间许晚辞每日从早到晚从未开怀,只是怔怔地看着小院中幻颜树的模样,他微微抿唇:
他还要……让她开心。
只是……
季妄看着自上飞舟后,从未看他一眼,一直盘膝修炼的许晚辞,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
许晚辞早已经习惯了所有人的注视,也习惯了忽视所有人的目光,安心修炼。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休养,鲜少运转灵气,更不用说修炼了。
虽然她一直都表现的平静淡然,可是心中却已焦急了许久。
自从来到修仙界,她遭遇的危机从未停止,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危险。
她没有办法控制其他人,只能尽可能的提升自己的修为。
如今每一日的时间,对她而言都弥足珍贵。
从登上飞舟的那一刻,她便已经开始盘膝运转体内的灵力。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看着依旧在修炼的许晚辞,季妄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头。
他无声地单膝跪地,一只手撑在膝上,看向许晚辞的目光带着未曾抑制的担忧。
许晚辞重病初愈,第一次运转灵力应该循序渐进,修炼这样长的时间,怕是对身体有碍。
可是看着她专注修炼的模样,他的手伸了又缩,却依旧不敢打扰。
这时,谢听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灵植:
从无妄秘境归来后,他见过许晚辞修炼的模样。
日夜不休,近乎着魔。
只是因为得知了那个人有一线生机的消息,她便为了那一线生机,拼尽了全力。
如今亦是。
谢听白抬眸看了正在修炼的许晚辞一眼,指尖一动,一瓶凝神丹就出现在他手中。
虽然他身为药师,极擅炼丹,却从未像这段时间一般,小心翼翼地医治一个病人。
一个虽然谨遵医嘱,却偏偏让他愈发无可奈何的病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习惯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随时观察她灵气的运转。
他走到她的身前,把一粒丹药递到她的唇边,声音带着少有的无奈:
“服下丹药后,休息半个时辰。”
许晚辞终于睁开了双眼,她抬起头,看着出现在身前的谢听白,她稍显迟钝地眨了眨眼睛,随后伸出右手接过了丹药,乖巧的服下。
明明是酸苦非常的丹药,她的面色却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她只是沉默地服下,然后对着谢听白认真地道谢:
“多谢七长老。”
谢听白并未回复,只是淡然地回到了方才的位置。
他知道,这半个时辰内,许晚辞不会继续修炼。
季妄看到许晚辞终于放下修炼的模样,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沉默地回到了三步之外的位置。
半个时辰后。
几乎是一瞬也不差,许晚辞便开始再次盘膝修炼。
两个时辰过后,季妄再也看不下去。
他往前走了一步,盘膝坐在了许晚辞身边。
他看着她如今依旧苍白的侧颜,微微抿唇,有些突兀地开口道:
“六百年前,玉堂河有蛟龙作祟,当时城池内有渡劫尊者坐镇,却依旧拿蛟龙无可奈何,交手时节节退败。”
“就在城池就要被蛟龙掀起的风浪淹没之时,是偶然到此的仙尊挥手制敌。”
“只是一击,蛟龙便被困住,再无挣扎。”
曾经说起这些,他面色是从来都止不住的近乎狂热的敬仰,可是如今,他声音却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目光也在时刻注意着身侧人的动静。
看到她停下修炼后,他心中倏地涌上几分陌生的情绪。
这情绪太过复杂,他理不清,却也不想理清。
他放缓声音继续道:
“那个城池,便是络龙城,仙尊那一击的余韵,持续了百年,那百年中,有不少修士修为停滞之时,便会去玉堂河边悟道。”
许晚辞睁开双眼,第一次侧过了头,看向了身侧的人。
她的声音明明那样轻,却偏偏带着厚重到了极点的伤怀: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络龙城中,如今怕是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季妄听着她叹息一般的声音,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的喉中似乎染上了几分苦涩。
他不知晓该如何让一个人开心,只能沉默地从储物袋中掏出了一个收龙果,小心翼翼地递到了许晚辞身前:
“这是络龙城中的收龙果,虽然只是一个三品灵果,但却承载了当时城民对未来的美好希望。”
“要试一下么?”
许晚辞怔愣着接过了他手中的灵果,低下头,轻轻地咬了一口:
“好甜啊。”
甜……么?
季妄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怔愣而复杂:
可是收龙果,从来都以酸闻名。
这一刻,他心中的情绪,似乎比收龙果还要酸涩几分。
这一刻,他想的不是赞赏她对待仙尊的深情。
而是……这样怀念一个人,太累了。
若是仙尊还在,怕也只会希望她,能够过得开心。
看着许晚辞眼中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期待,季妄沉默了一瞬,再次说起了那些他知晓的与仙尊有关的事情。
这是许晚辞,第一次从其他人的视角中,听到有关清衍仙尊的传闻。
太清宗早把清衍仙尊的一切封存,其他人,也根本不敢提起仙尊的名号。
如今,季妄已经对她与仙尊的事情深信不疑,所以她也不必提防什么。
她认真地听着,听着几百年前,那个在修仙界中说一不二,挥手便能让修仙界为之震动的清衍仙尊。
听到只要仙尊所在,周围百里内遍地静寂,连蝉鸣都未有的形容,她轻轻地扬起了唇角,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他哪里这么凶了。”
“明明他……很喜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