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已过,南下渐暖。
宁悬明到达江南一带,见城中处处皆是绿意花影,竟恍惚觉得已至春时。
“郎君,买花吗?清晨才采的鲜花,可新鲜可漂亮着呢。”小姑娘提着花篮在酒楼书肆门口叫卖,进出此处的皆是或家中富贵或附庸风雅之人,卖出的几率大大提高。
宁悬明走过去,买了几支。
他将花插在马上,却没进酒楼,而是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一个烧饼两个包子。
漫步在街上,一边吃着东西,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候。
宁悬明自己都忘了,上一次闲来无事,自在轻松地逛街究竟是在何时。
虽是孤身一人。
难得孤身一人。
江南的景美人美,露天席地,竟有人垒了高台,让一群姑娘在台上表演歌舞,引得无数人观看。
宁悬明有些好奇,“这是在做什么?”
“郎君是从外地来的吧?”身旁一个人闻言回道,眼睛却始终看着台上,没有错开半分。
“你有所不知,这不花朝节要到了,城中正在为挑选今年的神女做准备,这是为挑选神女准备的比赛,愿意的姑娘都可以报名,若是选上了,就能在今年代表全城的女子,向花神娘娘献礼,可是极大的荣耀。”
宁悬明闻言来了兴趣,站在人群中看了好一会儿,见这些姑娘都自信满满,落落大方,仅是这副精神面貌,便胜过许多人。
“今年的神女多半是古家的古二姑娘,当年她姐姐便做过神女,听说这位妹妹的才貌不输于姐姐。”
“我还是更看好钱姑娘,对方那身金缕衣可真美,华丽又富贵,钱家今年为这比赛可出了不少银子。”
“瞧你说的,以往不也有出了银子却落选的,知府大人可不是那等看银子办事的人。”
“别吵了别吵了,等会儿都跟我把花投给江姑娘,江姑娘才是今日最美的神女!”
人群中的声音不断传来众人的争论声。
宁悬明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出人群。
他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却见客栈有处神仙亭,里面挂着往来客人留下的墨宝诗词,甚至还有名家之作。
江南文风极盛,随处可见文人墨客,宁悬明在那里鉴赏一番,还真看见了不少佳作。
如今新朝初立,越青君上位前,又砍了不少官员,朝中正是用人之时,若是这些人愿意北上京城,未必不能搏一个好未来。
念头刚起,宁悬明便拧眉。
怎么又想到与那人相关?
朝中有没有干他何事?难道还真要困死在京城,在朝堂耗尽岁月不成?
原想摆脱了那人,获得了自由,便自在闲适,再无约束。
……哪怕仅是明面上。
然而一路走来,那人的身影却始终挥之不去,时而出现一瞬,让人猝不及防。
客栈中往来行商不少,宁悬明不经意听到,有人谈及明月山庄之事。
“听闻天子到了那清垣城外,便遭遇山庄中人假扮的劫匪,天子多番忍耐,进城后让人打探情况,当晚便以雷霆之势抓住祸乱百姓之人,还请来判官为其定罪……”
故事略有夸张,还莫名其妙多了些神异色彩,但越是如此,众人便听得越是津津有味,连宁悬明这个当事人,都觉得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直到……
“期间还与一位青楼女子多有纠缠,那女子见天子正气十足,纵然位卑也小心提醒,却被那贼人发现,差点性命难保,好在天子出现及时,将人救下,二人之间情意纠葛,多番牵扯,道不尽,道不尽……”
宁悬明:“…………”
他嘴角抽了抽,回想那日越青君装疯卖傻将一群人戏弄一番,总共没和那位风姑娘说上几句话,也不知究竟有什么说不得的。
若是越青君知道有人将故事编成这副模样,只怕会后悔在清垣表露真身。
也不知此人如今正在何处……
宁悬明沉默片刻,默默扶额,怎么又想到那人。
未免自己一直想到越青君,宁悬明在府城住了下来,意图逛遍繁华热闹的江南,好让自己忽略某人的存在。
然而不知是否因身边无人,加之江南繁华,宁悬明隐约觉得,郊外桃林还未开,自己却仿佛盛开的桃花,莫名招摇。
他遇到过卖身葬父的女子,酒楼卖唱的歌女,青楼逃跑的清倌。
也有书肆受辱的贫困书生,拐角误撞的画馆画师,酒楼一鸣惊人的风流才子。
今日更是奇怪,明明好好走在路上,却还能被远处的绣球砸中。
下人匆匆跑来,要将他请上去。
宁悬明解释道:“我并非抢绣球之人,只是被误砸中。”
下人倒是十分客气有礼,
“虽是误砸,那也是中,郎君瞧着也是读书人,应当也知礼。”
宁悬明无法,只好道:“家中已娶妻。”
下人赔着笑脸,“小人不过是个跑腿的,郎君若有话,不如与我家老爷说个清楚?我家老爷也并非不讲理之人,若他知道,说不得还会给郎君一些银两,赎回绣球。”
宁悬明便去了。
当然不是为了那点银钱,而是正如对方所说,未免让人误会,不如直接当面说清。
他被请到了阁楼上,见到了那位老爷,对方却如那下人所说,是个讲理之人。
宁悬明并未进场,无意接绣球,且家中已娶过妻,那位老爷当场便要赠银赎回绣球。
却听屏风后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
“等等……”
宁悬明正要下楼的脚步,被老爷拦住,“不如听听?”
那位姑娘到底不便,便由丫鬟帮忙传话。
“我家姑娘说,你既没有进场,又是巧合路过,可这绣球却偏偏砸中你手中,岂不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宁悬明不曾抬头看去,只低着头礼貌道:“世间缘分何其多,不过匆匆一场,我与姑娘甚至并未相见,怎敢提缘分二字。”
片刻后,丫鬟又道:“我家姑娘说,郎君与她无缘,便是与别人有缘了?”
宁悬明脑中又瞬间浮现出一道身影。
“在下已娶过妻。”
“我家姑娘说,娶妻便娶妻,娶过是何意?莫非之前是妻,如今便不是了吗?”
宁悬明沉默片刻,说出的话略有些无礼,“在下自言娶妻,已是拒绝之意,姑娘执意相询,是否过于冒犯?”
“我家姑娘说,她问这些,不过是想了解你,想主动抓住这段缘分,不想让自己后悔,这并非冒犯,而是敢于争取。”
宁悬明垂眸敛目,“承蒙姑娘厚爱,可惜在下已娶过妻,纵然他已逝,眼下尚在守孝中,无心再娶。”
又是娶妻,又是守孝,无论如何,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临走之前,那位姑娘还似恼羞成怒让丫鬟说了一句:“守你的孝去吧!”
宁悬明拒绝银两后离开。
屏风后的人,眼睫微垂,眼尾轻扬,几分艳丽,几分风情。
大约是发现自己出门便遇麻烦,接下来几日,宁悬明一直在客栈看书。
热热闹闹的神女选拔已经结束,宁悬明原本还想瞧一瞧,如今也只好错过。
小二来送餐食,“郎君,今儿外面可热闹了,您真的不去瞧瞧?错过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宁悬明放下书籍,问了一句:“咱们这儿的花神娘娘管姻缘吗?”
小二点头应道:“也有一些女子会向花神娘娘求姻缘,不过大部分还是求今年花开得更好,人长得更美。”
宁悬明心道原来还得怪自己来错了时间。
若非是此时,兴许这桃花运就未必落在自己身上。
……但也只是未必。
选拔结束后,徒留空虚。
暮色降临,原本热闹的街道此时骤然寂静,地上满是白日里看热闹的人丢弃的杂物,偶有一二行人路过,也十分安静。
宁悬明难得有些享受这份暗沉与安静,好似夜幕将自己笼罩包裹其中,深深藏起,隔绝外界。
他站在夜色里,唯余淡淡月光让人能依稀看见人影。
宁悬明眼见着一道拉长的影子渐渐走来,一路上走走停停,或俯身低头,或挑挑拣拣。
他抬眼看去,竟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在街上拾荒。
宁悬明盯着对方许久,见那人脚下微跛,行动艰难。
片刻之后,他出声道:“外面危险,老人家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家里没人啦,哪里都一样,还不如出来拾掇东西。”
宁悬明点了点头,意料之中,“原来如此。”
“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宁悬明好似忘了绣球之日说过的话,“既然遇见了您,不如随我进店里,请你吃一碗面?”
老人见他面带笑容,和善有礼,一边推拒,又一边迟疑。
然而在宁悬明的再三邀请下,老人终究还是犹犹豫豫跟着对方进了客栈。
客栈中鱼龙混杂,见到拾荒老人平日里并不刻意驱逐,却也不欢迎,可今日是客人领进来的,且此时大堂人少,见老人可怜,便勉强留下了。
宁悬明帮老人叫了一碗面,又要了一壶醋。
“郎君,咱们店里醋都是真醋,味道正宗,东西实在,平时吃,一碟也就够了,口味重的再加一碟,一壶那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小二劝道。
宁悬明微微一笑:“无妨,吃不完还可以留着下次吃。”
如此,小二也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一碗面与一壶醋都送了上来。
宁悬明没让老人动手,自己帮忙给对方加醋,只见他提起壶,吨吨吨倒了快一小半,原本清淡的清水面,立马变了颜色,成了醋面,或许应该叫一碗醋里混了一坨面。
他这才将这碗面推到老人面前,“听说老人家大多口味重,我特意点了一壶醋,觉得不够还可以再加,不必客气。”
“快吃吧。”
老人望着眼前的面,大约是因为身体不好,握着筷子的手有些不稳。
迟迟未下筷。
宁悬明静静看他,“怎么不吃?不喜欢吗?”说着,还望小二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似只要对方说一句不喜欢,他就能再叫一碗。
老人没说什么,而是开始动筷,夹了几次才终于夹起一筷,颤颤巍巍送进口中。
宁悬明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好吃吗?”
老人不说话。
当然,也可能是被酸掉了牙,说不了话。
宁悬明双手交叠,支着下巴,幽幽细数:“卖身养父的尸体,沉默的书肆掌柜,酒楼演奏的乐师……以及,阁楼里的大小姐,究竟还有多少身份,是你想不到的?”
老人吃下这口醋面,稍稍调整坐姿。
背不驼了,腰不弯了,眼不眯了,手不抖了,腿也不瘸了。
以袖擦掉脸上的妆容,苍老的面容下,露出一张熟悉的俊脸。
“不急,容我先吃完这碗面条。”说着越青君又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见他当真一口一口吃着,宁悬明眸光微动,神色难言,却未张口劝阻,而是静静看着,默默等着。
直到最后一口面吃完,越青君连喝了快一壶水。
宁悬明别开眼去,垂眸道:“既然难吃,又何必吃完。”
越青君理所应当道:“你请的面,自然要吃完。”
说罢,他又好奇问道:“你何时知道那些人是我的?”
闻言,宁悬明面上当即似笑非笑,“若非大小姐说什么天定的缘分,或许我还要当自己桃花附身,受尽偏爱。”
自从越青君与他说什么天命,说什么缘分后,宁悬明几乎对天命有了心理阴影,但凡听到,便要想到越青君。
绣球之前,他或许还不清楚,绣球之后,他再傻也能回过神。
既清醒,再回想近日经历,从中找出可疑之处,便不是难事。
越青君坦然一笑,“是我输了,再有下次,再不让你发现。”
宁悬明定定看了他良久,忽然道:“你不是输了。”
“你是倦了,厌了,不耐烦了。”
以越青君的本事,绣球那日也可以天衣无缝,然而他却屡次三番,露出破绽。
仿佛在引诱勾引迫使宁悬明发现。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宁悬明当日忍住了。
宁悬明盯着他的视线,却难得带上几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语气幽幽道:“你要的不仅是能看见我,陪伴我,你还要我也看见你,甚至只看见你。”
“什么要我当你不存在,都是假话。”
越青君闻言微微一笑,坦然道:“我说时认真,然人心易变,贪婪不止,得寸进尺太过寻常。”
宁悬明并未借机嘲讽,反而敛眸沉思。
忽而抿唇一笑道:“是啊,人心易变。”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没发现。
“当初走时,虽觉得渺茫,但仍抱了几分,任你如何,我兀自生活的念头。”宁悬明缓缓道。
他微微侧目,望向外面夜色,只觉沉沉。
“然而一路走来,途径各地,却发现自己时刻在想,你在不在,你在哪里,你会是谁……”
或惦记,或警惕,又或者是不安,担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越青君做了什么不可理喻、无法挽回的事,令人后悔莫及。
“直到真正看见你,才觉得心中安定。”在眼前时未必乖巧,但看不见时必定在作妖。
当初听时只觉得气,如今实行才觉得难解。
明知对方的险恶用心,明知自己应当抛却一切包袱,不要在意,却仍旧难免挂怀。
当他知道某人的一切言行皆受自己影响,与自己有关后,便再难袖手旁观。
此计之毒,在于人心。
从一开始,越青君就万分笃定,才稳坐钓鱼台,有恃无恐。
越青君给二人倒茶,动作悠闲,再不见刚才喝了一壶的狼狈模样。
宁悬明转回眼眸,盯着眼前茶杯,见其中还有些许颜色并不清澈的茶末,便知其粗陋廉价。
越青君却喝得神色如常。
醋面吃得,粗茶也喝得。
此人眼中,达官显贵可以如蝼蚁,寻常平民也可以礼貌尊敬。
矛盾又神秘,怪异又有病。
唯有一点,唯有一人,是他唯一的明确与坚定,能让绳子对他稍稍约束与收紧。
纵然宁悬明未必愿意,也无法改变,无法摆脱。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
“越青君。”宁悬明抬眸开口,第一次当面正经喊他名字。
这是越青君曾说的,最喜欢的称呼,此时方才如愿。
越青君眸光微凝,与他四目相对,良久,谁也不曾让开。
看似轻松悠闲,实则紧绷,仿佛齐齐等着,等着目睹紧绷的绳子彻底断掉,确定胜局。
终于,宁悬明收敛起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对上对方无论何时,好似都淡淡含笑的眼眸,声音低沉又怅然。
“你赢了。”
“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