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李不争刚从军营里回来,进书房与幕僚商议之后对敌事宜。
“那突厥人不知从哪儿偷来的机密,竟也制作了一些火药,只是威力暂且不如我们,但即使如此,此番伤亡也远超预期。”李不争语气稍稍有些沉重。
纵然从前打过无数次仗,杀过不少人,然而如眼下这般惨重的伤亡,仍是让人心有余悸。
回想战场上尸横遍野,到处都是尸首残骸的场景,李不争就从心底里畏惧起了火药这玩意儿。
难怪制作火药的人曾说,这东西就是怪物,既能创造盛世,也能制造地狱,端看使用它的人。
如今火药竟也流传到了突厥,更加让李不争坚信,这东西再无可能退出战场,未来死在战场上的人会更多。
“既然如此,将军何不避其锋芒?”幕僚出言劝道。
“如今京中仍未有消息传来,可见传言中天子不在京中,而在地方整顿吏治的消息为真,若有人以将军不听命令贸然出兵为由降罪攻讦于您,岂非不妙?”
李不争不为所动,“该降罪的,前朝时也没少降罪,可我若退了,突厥只会更猖狂,边城百姓的日子过得更艰难。”
想到突厥屠戮的那两个村子,李不争的心又硬了起来。
“派去突厥的探子可有什么消息?”
“并未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看突厥百姓人人节衣缩食,便知此次战争消耗不少,且突厥王锐意进取,绝不可能轻易退兵。”
前朝时期的那次争端,不过是对方刚刚上位,想要巩固地位,而今再次出手,便是真刀真枪,唯有将他们打服打怕,打到今后数十年都无力再掀起战事,方能停歇。
“我写一封信,你派人送去……”
“将军!外面有人求见。”一名仆从匆匆赶来。
李不争当即皱眉,下意识想要斥责,随后又想到,府上下人都是老人,不会不知道他在书房时不能随意打扰,眼下这情况,只能是前来求见之人身份不同寻常。
李不争收敛神色:“来者是谁?”
仆从谨慎道:“来人并未表明身份,只说是从京城来的使者。”
从京城而来!
李不争闻言再没耽误,当即派人请对方进来。
“敢问二位,是京中何人派遣的使者?”李不争原本以为是天子的人,然而见来者竟只有两人,且以斗篷遮掩容貌,心中便有些迟疑。
为首之人摘下斗篷帽子,抬头望向李不争,“将军不知来者底细,便轻易放人进门,实在大胆。”
李不争手中力道失控,差点将手中的杯子捏碎。
说罢,越青君对着李不争微微一笑,“当初京城一别,许久不见,将军别来无恙?”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声音,让人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
李不争脑中瞬间掀起一阵风暴,片刻后,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起身下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看见眼前人的第一眼,李不争便心中一紧,下意识以为是前朝末帝假死脱身后,来寻求支持争取翻盘。
李不争自认自己不如父亲迂腐,若非章和帝死的快,他说不定早就不受朝廷掌控,暗中自成一派。
如此情况下,即便卫无瑕来寻求他的支持,李不争最多能做的也只是不将对方告发,以还对方恩情。
这样的念头稍一转过,李不争又瞥见跟在越青君身侧的宁悬明。
京城与边地本就遥远,消息传播的速度很慢,尤其是一些令人讳莫如深,难以宣之于口的消息。
也是在看到宁悬明的这一瞬间,李不争才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个自京中传来,荒谬绝伦的流言。
当今天子与前朝末帝长相宛如双生兄弟,一般无二。
有说他们就是双生子,还有更大胆的,直说二者本就是同一人。
当时李不争只当这是无稽之谈,此时见到来人,却醒悟,原来最荒诞的才是现实。
下跪参拜之时,李不争心中想道:眼前人口称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可自新朝建立以来,他从未见过新帝。
唯一见过的,只有前朝末帝卫无瑕。
对方如此态度,显然是不再掩饰,且不介意暴露身份。
“不知天子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宁悬明所说的挨打情节并没有出现,虽然李将军性情刚毅,对于卫无瑕假死,开马甲成为新帝这种操作也觉得对方病重颇深。
想想过去数月里发生的事,想想卫无瑕送来的那封信,饶是李不争见多识广,见识过许多大场面,此时也不由面皮抽搐,低头看着脚下,才勉强克制住了表情。
然而早在前朝时期,李将军就明白了,对于一朝天子,多看少说为好,纵然对方有病,也不可当面拆穿。
李将军是个厚道人,当然不会当面指着越青君的鼻子骂人,既然骂人都省了,那么将人揍一顿这种事,也只好在梦里实现。
现实中他唯一能做的,大约只有将那封卫无瑕送来的,曾经让他们父子感动不已的信件毁尸灭迹。
毕竟这玩意儿的存在,无论是作为天子的黑历史把柄,还是作为李家父子二人被天子耍得团团转的证据,都是个令人心梗的存在。
越青君亲手将人扶起,“是我隐瞒身份,不请自来,将军不要觉得我麻烦就好。”
当然麻烦。
天子突然出现在边城,朝中竟毫无反应,李不争有不是什么蠢人,自然明白眼下情形多半是京中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天子已至,他难道还能将人杀了吗?
“边境战火纷飞,陛下安危重要,不如臣派人送陛下回京?”
表示自己愿意让人护送越青君回京,也是委婉试探京中情况是否如他所想的那般危急。
越青君微微一笑,“京中自有京中的人与事,将军只要守好边境就好。”
见对方如此气定神闲,仿佛事情皆在掌控之中,李不争稍稍放下心来,既然如此,想来京城乱局或许并不严重。
“陛下赶路辛苦,不如先在臣家中住下,养精蓄锐,其余诸事,皆等陛下休息好再说。”
在李不争的安排下,越青君与宁悬明暂且在将军府安顿下来。
等回到屋中,越青君方才一改之前的端方仪态,半靠在床头上,歪着身子侧躺着。
“左右你都要喝药,迟早也要被李将军知道,何必逞强。“宁悬明道,“可有不适?”
越青君摇头笑道:“迟早知道是不假,但或迟或早,效果可能截然不同。”
初次见面,当然要在气势上压人一头,不能露怯,才有利于接下来的相处。
毕竟,越青君倒也不是真忘了自己曾经干过什么,不先声夺人,占据上风,之后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何况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越青君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日常行走基本看不出问题,只是比起从前,仍有些无力,不可骑马剧烈运动。
宁悬明轻笑一声,“倒是挺会装模作样。”
如今他对越青君的态度越来越不客气,当着别人的面还会收敛一些,给予越青君身为天子的颜面,私下无人时,却是没了顾忌。
越青君也不见生气,只静静望着他,含笑道:“若非如此,又怎会得悬明青睐。”
对于自己不择手段,百般心计,才令宁悬明倾心这件事,越青君没有丝毫惭愧,即便当着宁悬明的面,也毫不介意被提起。
宁悬明不想理他,转身去煎药。
越青君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语。
进入将军府后,越青君并未要求封锁消息,因而不出一日,城中将领便纷纷知道,天子驾临,意欲亲征。
不出三日,城中百姓也都知道,天子亲至,朝廷并未放弃他们,反而很是看重。
一时间,城中一扫前段时间被战火侵扰,亲人伤亡的颓丧悲伤,人心凝结,士气十足。
京城的粮草物资还没送来,但却已经无人担心。
又过了一日,明月山庄送来了大批粮草物资,足矣让城中将士度过眼下粮草不足的危机。
李不争原本以为天子前来不过是为了避难,如今再看,或许避难是真,但亲征也不假。
有这样一位态度强硬的天子,李不争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从前多年的窝囊气,如今或许终于能一口气出个干净。
悲的则是……之前被卫无瑕假死欺骗这个仇,此生大约是没机会报了。
“陛下,听您的吩咐,城中抓到不少探子,已经审问出,与他们有联系的人,是突厥王妃。”李不争禀报道。
越青君面上没有丝毫意外,“既然是她的人,那就给她送回去。”
“要好生招待一番,莫要让对方小瞧了咱们的待客之道。”越青君语气却意味深长。
“是。”
那些人的尸体被送去突厥王庭,朝阳公主并未被吓到,只觉得羞辱。
“废物!”
“都是废物!”
她在帐中大发雷霆,既气探子暴露,更气越青君。
旁人不确定越青君的身份,可拥有特殊消息渠道的朝阳公主却清楚地知道,对方就是卫无瑕。
此人登上皇位还不够,为了甩脱卫氏,还假死脱身,一朝翻脸不认人。
“好!好!可真是本宫的好弟弟!”
越青君上位后,并未承认前朝皇室,朝阳公主如今也不过是个亡国公主,然而此时却无人提醒。
“京城那边怎么说?”
“回公主,自天子亲至永安的消息传出后,京城便没有消息传来了。”婢女硬着头皮禀报道。
朝阳公主闻言气笑了。
“好,不愧是本宫的好表兄。”
“他想当缩头乌龟,也要看本宫愿不愿意。”
越青君喝过今日最后一碗药,在宁悬明要为他按摩时,伸手将宁悬明的手握住。
“不必了,我已经好了。”
宁悬明抬眸扫他一眼,又垂眸落在越青君的手上,微微抿唇。
越青君却毫无放手的意思。
宁悬明挑眉道:“你这是腿好了,手又病了吗?”
越青君忍俊不禁,“是啊,得了一种不亲近悬明,就浑身不自在的病。”
“悬明可愿意做我的解药?”
宁悬明瞥他一眼:“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越青君煞有介事道:“若你不愿,我自然不好强人所难。”
“若是愿意……”
宁悬明抬眸望着他。
越青君倾身,与他四目相对,咫尺之距,避无可避:“自是此生相许,不负卿卿。”
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吹灭了屋内几盏灯烛,让原本明亮如昼的房间,变得一灯如豆。
氤氲的微光里,唯有眼中映着的星火闪烁,璀璨动人。
宁悬明眼眸微垂,抽回手道:“我曾听过许多诺言。”
“不差这一句。”
越青君失笑:“我也许过你许多诺言。”
“句句皆真心。”
宁悬明抿唇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一次应约再说吧。”
既是赌桌,总要让人看看筹码,才能决定跟不跟注。
越青君闻言,未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有人给我寄了一封信,信上向我揭露了京城动乱的幕后主使,还有追杀你我的那些刺客的来历。”
宁悬明闻言皱眉,“这个时候,莫不是浑水摸鱼?”
越青君将那封信点燃烧了。
“真的无所谓,浑水摸鱼也不要紧,总归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见他自有打算,宁悬明也不再询问,正要起身离去,却忽然听越青君道:“悬明,我送你回京,如何?”
宁悬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二人视线相接,却都未开口。
半晌,越青君才道:“先前你我无人可用,如今大可以让李将军安排人护送。”
这本也是李不争一开始的提议,只是当时对方想的是送他们两人,此时越青君说的,却只送宁悬明一人回去。
“京中迟迟不定,难免耽误战机。”
宁悬明提醒:“我已非朝廷命官。”
越青君笑了,“当初你上的是请辞奏折,我批的是休假,你的官印官服,也都在你走后归还府里,若你回去,立马便能销假归朝。”
宁悬明眉眼微沉,心下不愉。
越青君能这么做,显然便是早就知道他迟早会回京,回到他身边。
此人嘴上说的好听,实则从未决定放他离去。
越青君轻叹一声,“莫要这么看我,我不过是多做一点打算罢了。”
“再者……”
他笑了下道:“即便你什么都不要,我也不忍你出门在外,要受人欺凌,总归要有一些保障。”
即便宁悬明要走,他也不可能让人干干净净,一无所有地离开。
若当时宁悬明多想一些,便知道越青君干脆答应他辞官的要求之下,必定藏着猫腻。
宁悬明轻笑,“原来我还得多谢陛下好意。”
听他口称陛下,越青君眨了眨眼睛。
当初的好意未必领情,放到此时,却成了恰到好处的时机。
“你带着我的诏令,回京收拾残局,也能尽快让朝廷支援到位。”
“你知道的,若世上还有谁能被我无条件信任,只会是你。”
宁悬明敛眸。
“你这么说,是不怕我不告而别?”
越青君叹道:“怕啊。”
宁悬明当然不会弃百姓于不顾,越青君交给他的任务他也会尽力完成。
可完成之后呢?
总有他能离开之时。
“可是那又怎么办呢。”
“若你心有不甘,我总不能一直困着你。”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忍心。”越青君望着他,眉目疏淡,笑意清浅。
“悬明,你说我控制你,我不否认。”
“但控制也源于爱意。”
他拉过宁悬明,仰头吻上宁悬明的唇。
没有欲擒故纵,没有百般心机。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一次,我将选择权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