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第二天, 陆杨要去县里卖菜。
和以往一样,夜半三更他就睁开了眼睛。
出嫁以后,没人催他干活, 他自己躺不住, 但在适应新生活,醒来以后,会多躺一会儿。
降雪天冷,热炕上躺着,被窝里暖和, 还有人把他当宝贝一样抱着,这都是他拖延的原因。
谢岩睡觉不老实, 四肢都要往他身上缠。睡了一晚的姿势,陆杨没觉得不舒服, 睁眼以后,骨头缝里就像有虫子在爬行撕咬一样,让他又痒又痛,非得动一动, 怎么动都不舒坦,非得爬下炕,干干活, 身上才爽利。
这种姿势,他再轻,都会惊扰到谢岩。
谢岩闭着眼睛, 嗓音微哑, 鼻音呢喃,讲话像撒娇:“下雪了,再睡会儿。”
陆杨让他自己睡:“我要去卖菜了。”
他昨天说过, 谢岩没想到他真去,眼睛猛然睁开,因还没睡醒,眼皮子重,眼里涩涩的,让他一直眨眼睛,眨得眼泪流都出来了。
“明天再去吧?外边冷。”
屋里还没点蜡烛,黑灯瞎火一片暗色,陆杨看不清他家状元郎的脸,就听他的声音辨认情绪,闻言笑道:“以后会越来越冷,下雪的日子也越来越多,我们都不出去了?”
谢岩呆滞了下,他说:“先睡,睡醒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人干活,可以多睡一会儿。
陆杨睡不着了,他每天都起这么早的。
谢岩打哈欠,问他:“你听书吗?我背书给你听,我同窗读书都会犯困。”
陆杨来了兴致,还没人哄过他睡觉。
“那你呢?你读书困不困?”
谢岩说:“还行。”
陆杨就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他不让谢岩抱着了,他翻来覆去,被子里一点暖意被他折腾得发冷,才找了个舒服的窝,伸手把谢岩捞过来,摸摸谢岩又瘦又平的腰腹,跟他说:“我准备好了,你开始吧。”
谢岩:“……”
比炖汤都准备得久。
他会背的书有很多,背给陆杨听的是《千字文》。
从天地玄黄起,到焉哉乎也止。
陆杨以为他会睡不着,不耐烦听,事实上他真的很累,和谢岩说说话,再换个睡姿,在谢岩平和稳定的背书声里,他入睡飞快。
谢岩默数过,到六十字左右时,陆杨的呼吸就逐渐悠长,到一百字左右,他的呼吸就很浅而安稳。
陆杨睡着了,谢岩清醒了。
谢岩很小的时候,就每天早起读书。他起不来,强撑着坐到书桌前也没精神。那时候,他爹会让他背《千字文》。
刚读书那会儿,他是以《百家姓》作启蒙,还没学到《千字文》,他爹告诉他,只要他在早上能把《千字文》背下来,就可以去睡回笼觉。
他记性好,苦于很多字还不认识,回忆起来空有字形,不知怎么背,把他急得不行,接连三个月,他每天早起,字认完了,他也会背《千字文》了,但他不想睡回笼觉了。
好像在朦胧的睡意里缓缓启动了脑子,他很清醒。
而且那种很快就能记下一篇文章的本事让他着迷,他渴望看更多的书。
他好久没看书了。
科举有五经,他们学一本就够,他五本都记下来了。
抱着夫郎,谢岩身体没动,闭眸回想,许多地方都生疏了,不太连贯。
他想到哪里算哪里,等外头有微小的动静传来,他才停止思考。
窝他怀里的陆杨经不起吵,那一点点的脚步声,都把他惊醒。
回笼觉养神,陆杨再睁眼,就对温暖被窝毫无留念,麻溜下炕穿衣,三两下束发,再把鞋袜穿好,就开房门出屋。看都没看谢岩一眼。
谢岩茫然躺着,揉揉眼睛,敲敲脑袋,怀疑他在做梦。
怎么会这样,他哄夫郎睡觉,夫郎为什么生气了?
他也起了,出去找陆杨问。
陆杨在灶屋准备早饭了,他听见的脚步声是赵佩兰的,连忙把婆婆换下,他来弄早饭。
他们已经明确攒钱目标,时间赶,家里伙食降级,没有肉包子吃,早上也不可能拿肉片炒菜、煮面,他煮了粥,热了咸菜,再炒了一盘青菜。
谢岩过来问话,他还能抽空跟谢岩调情:“我可是有事业的人,不能沉迷温柔乡。”
实际上,陆杨只是不习惯。
他要是没被哄睡着,那他就跟谢岩玩一会儿,一切如常。
他被哄睡着了,情绪就断了,他不知道怎么跟谢岩说话。
现在好了,他家状元郎是个呆子,自己追上来了。
谢岩听见这个理由,表情羞愧。
陆杨笑得快活,没注意,又把胃笑痛了。
他用手捂着,心里不爽。怎么高兴还要痛。
他跟谢岩说:“笑岔气了,都怪你。”
谢岩“嗯嗯”认了,给他倒杯热水喝。
陆杨接了热水,喝下去缓解了痛感,但要说他:“我笑岔气了,你给我热水做什么?”
谢岩听过这话,上次陆杨“笑岔气”也是这么说的。
他同样的错误来两次,是因为陆杨喝了热水真的好受了。
他说:“我看你需要热水。”
陆杨看他这呆样,笑道:“你不声不响,看得挺细致。”
“因为我这些天一直都在看你。”
谢岩平静的话,总能直击陆杨心底。
这种看,不是怕他偷懒,是喜欢,看不够,怕他跑掉。
陆杨又笑起来,笑得认真,就牵动五脏,每一次身体的抖动,都让他的胃更痛。他数次忍笑,看见谢岩又想笑,最后把谢岩赶出灶屋,让他端水给娘亲洗漱,陆杨一个人待会儿,才缓过来。
他很深沉的想:幸福也是痛的。
早饭吃得简单,谢岩今天想跟他一起去县里,饭间跟赵佩兰说了。
赵佩兰劝了几句,想让他们歇一天。
陆杨跟她说:“就剩一个月了,谢岩还要上学的。”
赵佩兰哑声,过了会儿,又说:“那在县里住?”
来回跑一趟,有驴车都累。铺子收拾出来了,可以先在铺子里将就着睡。
陆杨也是摇头:“村里的事还没解决,我们去县里,这边就失控了,往后麻烦不断。住村里,来回跑着累,但两头都顾得上。该忙就去忙,回来就各处串串门,挑拨挑拨,做什么都方便。”
村里的事,是他们的心结。
饭后,赵佩兰回屋,拿了一对耳环出来,让陆杨找个当铺卖了。
“一个月攒七两银子,这也太难了,你看看这耳环值多少?”
耳环是玉石制品,陆杨不会看玉的成色,但他认识耳钩的材质,是金子。
谢家果然是富过的人家。
陆杨瞥见谢岩的惊讶和欲言又止,猜着这耳环可能是谢岩爹送给赵佩兰的东西,他没拿。
“娘,耳环太小啦,拿去当铺也当不了几个钱,还会让我偷懒。我看我们家有钱了,就懒了性子,原来可以攒够,这下也攒不了。您先收着,我再试试,等交束脩的时候,我们看看还差多少,到时再用它来添补。”
赵佩兰看向谢岩,也把耳环给谢岩:“阿岩,那你拿着。”
她怕陆杨是不好意思要。
谢岩攥紧拳头,心里很不好受。
他娘要当了最后一样首饰,他夫郎在下雪天都不得闲,这都是因为他,他挣不了银子,花钱还厉害。
陆杨见此情状,帮着把赵佩兰的手压下,握住她的手,让她把金玉耳环放好。
“娘,您先收着,我跟阿岩再出去看看,这耳环是我们的退路,我们不能现在就把路走绝了。”
赵佩兰再朝陆杨伸手,陆杨含笑推回去:“真的不用,我肯定会送谢岩去读书的,您放心,束脩攒不齐,您不给我,我都惦记。”
赵佩兰眼圈都红了,“苦了你。”
她让谢岩多帮帮陆杨。
读书再紧要,不差这几天,来年谢岩入学,家里家外都要靠陆杨,现在能搭把手,就要多做点事。别让人寒了心。
谢岩知道的,夫夫俩出门,先到陆林家坐了会儿。
家里没面粉也没鲜肉,才请的帮工就闲着了。再有收菜的事,搞得沸沸扬扬,陆杨还没跟陆林说。
陆林嫁的老张家,公爹跟村长张大石是兄弟,早年争过村长的位置,两家多年没有往来。
家里房子没谢家的大,在村里也算不错。陆林嫁了张铁,两口子新婚一年,张铁还事事都听陆林的,是个老实汉子。
陆杨临时过来,有个事要委托陆林帮忙。
“林哥哥,你到外头串门的时候,或者谁来找你说闲话,你帮我传个小道消息出去,说我跟谢岩卖包子挣了点钱,又被人上门要去了。具体是谁要的,你就说没问出来。钱没了,我们就没办法买面粉买肉,包子的生意耽搁了,只能雪天卖菜,挣点辛苦钱。”
陆林应下了,冬天人都闲着,闲着就串门说闲话,这几天村子里热闹,他去凑凑热闹的事,简单。
“你今天还去卖菜?外头还在下雪,歇一天算了。”
陆杨摇头:“不歇了,家里揭不开锅了。”
他再说卖菜的事:“我找傻柱娘收菜有大用,这事不好交给你们。等今天买了面粉和肉回来,你们还过来帮忙。”
陆林笑道:“没事,村里闹腾着,收菜的事也麻烦,也没揉面暖和。”
他看陆杨坚持要去,就回屋拿了手套和帽子出来。
帽子是他爹爹给他做的兔毛帽子,防风御寒。手套是棉花手套,这个天气出门,打湿了不好弄。
陆林让他先戴着:“我冬天出门少,你先用着,别冻坏了。”
陆杨盯着帽子手套看了看,都收下了。
他以前不敢离开陈家,世道险恶,对小哥儿来说更是险恶。没想到真的离开陈家,发现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出了陆林家,他跟谢岩往傻柱家去。
陆杨的脑袋冻一冻没事,他家状元郎的脑子不能冻着了。他把帽子给谢岩戴。
谢岩不要,理由让陆杨忍俊不禁。
“别的夫郎的帽子,我才不戴。”
那手套也不会戴了。
陆杨被他逗得直笑,他笑,谢岩就紧张兮兮地睁大眼睛,生怕他又笑岔气。
没走多久,到了傻柱家,陆杨在外头喊门,傻柱娘很快应声,从屋里出来,笑声在寂静的雪村里传出好远。
“你可来了!我还当你昨天说笑,哪有雪天去卖菜的?你这是来串门的?”
陆杨真卖菜。
傻柱娘就是捧他一下,听见陆杨真要去卖菜,眼神都顿了顿。
这个秀才夫郎,他们都说厉害的小夫郎,果真厉害。
下雪的天气,村里的汉子都不会出去找活干。陆杨身上有股狠劲,让她敬服,也让她怕。
傻柱娘笑呵呵道:“那你等等,我让他们去摘菜,我家人多,一会儿就好了。”
陆杨不客气,带谢岩进她家里等。
大清早的,串门的人还没起来,傻柱家只有他们家的小媳妇小夫郎起来了,招呼完一家子的早饭,都凑一起缝缝补补,做点针线,做点鞋垫。
傻柱被她娘叫出来,他到堂屋里,看见陆杨就怕:“我、我今天帮你赶车?”
陆杨点头:“可以。”
太冷了,赶车要牵驴子,他有手套也怕冷,让傻柱赶车去。
只是问一问的傻柱:“……”
果然麻烦都是自找的。
陆杨真不跟他们家客气,还自己倒茶喝,摸摸杯子的温度,放谢岩手里,让他捧着暖手。
谢岩跟他一样不客气,让傻柱拿瓜子花生吃。
在场众人:“……”
傻柱拿来,谢岩没吃,剥给陆杨吃。
陆杨脸上笑意就没散过。
菜摘好装车,他们两口子带着傻柱去县里。
傻柱家的人都说:“傻柱在家里都没这么勤快,这叫什么事啊?”
傻柱娘也想问问这叫什么事。
“再忍忍吧,又不是瞎折腾他,谢家那娇书生都一起去了,就这样吧。”
忍忍,等告官这件事结束,谁还搭理陆杨?
村路上,傻柱赶车,载着谢家两口子,还有四筐菜去县里。
不知谁家喊了一声:“傻柱去卖菜了!”
各家各户都有人出来看,想要他等等,再摘些菜捎带上。
傻柱不等了。雪地难走,车上三个人,四筐菜,好几百斤,再加一些,今天都到不了县里。
他不等,就有人往他家里去,问问这是什么情况。
陆杨对这些事充耳不闻,在车上跟谢岩盘算着到县里的事。
他戴着手套,把谢岩一双手都握着,给他暖手,嘴里叭叭说着:“上溪村离县城不远,要走个三刻钟,雪地难行,估摸着要走半个时辰。来回一个时辰,我们就要抓紧办事。”
陆杨想让谢岩看铺子,菜都明码标价,再让傻柱搭把手帮忙干重活,他就趁着天没黑,跑一趟东城门那边,找熟人拿货,省一点算一点。
买肉,买米面,还要再买油、酱。
降雪了,今天可以多买一些。
陆杨脑子活,心里有想法,拿低价货品,有好几种方式。熟人让价是一样;当货郎,去铺子里提货是一样;还有大批量拿货也是一样。
肉和米面,他尽量在熟人那里买,这个人情关系不能断了,以后有求人的时候。
旁的东西,他要试试能不能以货郎的身份去拿货。不能都靠着旧关系,每次都跑那么远,不值当。
他们在铺子里搭着卖些旁的东西。包子是不能少的,这就以食物为主,他想拿些吃的来卖。
比如说卖菜。他在门口摆个菜架展示,别的都放后院,卖完了再拿。
还比如拿货,冬季吃喝走俏的是瓜子花生,又因办亲事的原因,红枣桂圆也俏。这类干货他能拿一些。
他对铺子周边的商铺有印象,那边米面都没人卖,他能拿到低价的面粉,就能拿到低价的米,薄利多销,挣一点算一点。
在包子的名声还没传出去之前,他们每天的售卖数量不会太高,再用别的东西带带人气,贴补贴补每日收入,等一个月过去,说不定真能攒够钱。
谢岩问他:“像杂货铺那样?”
陆杨想了想,说:“像,也不像。我们没有自己的货,只是一个有固定摊位的货郎。”
他要短期攒钱,不好进货太多,初期要跟老板磨嘴皮子,这件事谢岩办不了。
看看天色,说不定他今天也办不了。
谢岩跟陆杨说:“我去东城门那边买面粉买肉,你去谈进货,让傻柱看店卖菜。”
赶车的傻柱:???
他惊恐回头:“我不会卖菜啊!”
陆杨没搭理傻柱,他问谢岩:“你去东城门,你知道找谁?”
谢岩不知道,反正成亲以后,他有了很多人脉,只等陆杨告诉他。
陆杨垂眸思考,谢岩主动挑担子,他要给谢岩表现的机会,让他找回生活的自信,相信他是一个有用的人,是一个能帮到家里的人。
他又想,只有这些菜,他去东城门卖也可以,但他还欠着人情,这些菜拉过去,卖不出价,今天白跑,回家要倒贴钱。他还是想在铺子周边卖。
他跟谢岩说:“你去那边找罗大哥,他家里有人。要是他不在,你就说些好话,让罗大嫂带你出去转转。”
谢岩记下了。
路上寒风刮着,陆杨说了具体地址后,再不说话。
话说多了,冷风往肚子里灌,胃里难受。
进了城,转过几条街,再绕过一个居民区,就到了谢家的铺子。
他们走后门开店,谢岩赶时辰走,驴子不进门。
谢岩不经事,脸嫩人呆,让他独自去陌生的城区,陆杨不放心,问他:“你会不会赶驴车?我让傻柱送你?”
傻柱菜都不搬了,两眼发光地盯着谢岩。
和谢岩在一起待着,比跟陆杨待着舒坦。
谢岩不用:“我会。”
他都会骑马,赶驴车是小事。
陆杨又问他:“你一个人怕不怕?”
谢岩笑了,他眸光亮,不是陆杨熟悉的亮。没有星星眼的喜爱与惊喜,也没有小太阳般的热情与灼热。
他笑得很平常,只是寡淡的表情多了些温度。这点温度,让陆杨的心火热火热的。
谢岩倾身在陆杨的额头上亲了下,他说:“我不是小孩子。”
陆杨秒懂。
他不是小孩子,他是个男人。是陆杨的男人。
陆杨摸摸脸,手套阻隔,他摸不出脸上温度。
他摘了手套,又摸一次,脸上热烫热烫的。
谢岩看见他的手,想到了什么,又抓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下。
陆杨曾用手背强吻他。
这是同样的地方。
陆杨整个人都冒着热气,火烧火燎的。
不得了,他家状元郎居然会调戏人。
这真是进步神速,人不能这样聪明。
陆杨不甘示弱,在谢岩的脸上啃了一口,尝了皮薄馅香的状元郎是什么滋味,就赶他走。
“快点去,时辰晚了不等你,我就跟傻柱回家了!”
这句话很有攻击性,谢岩被威胁到了。
他的夫郎,只能跟他回家。
他赶着驴车,飞一般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