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 二回熟。

去府城的行程,黎峰安排得妥当。

哪里减速,哪里歇脚, 他都知道。

晴天赶路很热, 人能熬,牲口都受不了。他安排在早晚赶路,中午休息。天有亮色,人就在路上。太阳升顶,就找荫凉地停靠。

谢岩找黎峰问人参, “我听说你有人参?”

黎峰还没挖,上回说起时, 陆杨也没说要。

谢岩说:“我要两根,你哪天去挖了, 把年份好的留下。我照价给你。”

一两人参要个八九十两银子,他说得真是大气。

黎峰问他:“你发大财了?”

谢岩只买得起一根,有一根就够给陆杨再做些补身子药丸了。再吃一阵,就不用人参这种大补的药了。

另外一根, 是帮乌平之问的。他觉得乌平之可能会买两根,一根现在就给他爹入药、炖汤,留一根备用。

“你放心, 不会拖欠的,卖给我们也一样。”谢岩说。

黎峰还不知道陆杨的药方里有人参,这东西就是山里挖的, 给一根算了。

他说给, 谢岩不用,非要拿银钱买,相当得意:“现在不是我求你的时候了, 我挣钱了,买得起!”

看他这得意劲儿,黎峰就不爽。

他跟谢岩说:“你得意什么,挣几个银子就乱花?”

谢岩还没拿到分红,定金有二百两,足够买人参了。

他冲黎峰扬下巴,看他这一车车的货,问他:“还是我挣钱厉害吧?”

要这么算,那确实是。

但读书人投入多,往前十几年,都是拿银子喂的,分文不挣,全是倒贴。

现在挣一笔,前面的投入就值了。

黎峰又看看他的读书脑袋,跟他打听:“别的读书人挣不挣钱?”

谢岩摇头:“你听过‘穷秀才’吗?大多人都穷。笔墨还好,可以将就,纸是省不了。好字要练,功课要写。既然读书,那就要买书、看书,书价高,我是记性好,所以省钱。一般书生,一年能花个十五两、二十两的。省一些,也要十二两左右,不能再少了。再少,看不了几本书,写不了几篇作文,白耗着熬日子,不如另谋生路。”

黎峰见过的读书人确实都穷,现在也不流行嫁书生了。

早年说着风光,喊一声秀才媳妇、秀才夫郎,把人美得很。

平常过日子,是苦是甜,他们自己知道,旁人也看得见。

供一个书生,熬一家的命。

谢岩这是熬出来了,挺好。

黎峰岔开这个话题,让谢岩多教他几个字。

大路上没法研墨铺纸,他去折两根好树枝,就用这个在地上比划。

学字要慢慢认,他挑拣着来。赶路时,再让谢岩念念诗词,讲讲学问。他听着,挑几个好听的、大气的字记下来。以后给孩子取名用。

教他认字的事,谢岩办了。这是好事。

念诗词、讲学问,谢岩不干。

“你又不是我夫郎,要求这么多,想得美。”

这句好怼,王猛等一帮人都笑哄哄的。

黎峰问他:“想不想要人参了?”

谢岩:?

“你不是答应卖给我了吗?”

黎峰说:“看在亲戚的份上,卖你一根。你想要买多的,要劳动来换。让你念诗就念诗,茶水管饱,念你的。”

谢岩:“……”

他稍作思考,很想让乌平之拿劳动换。毕竟多的人参,是给乌平之问的。

但他跟乌平之是朋友,朋友之间还是不计较了。

对着黎峰,他也念不出什么有关感情的诗,就念一些山河相关的诗词,正好符合黎峰要求的大气。

猎户脑袋不会背书,谢岩路上偷懒,有些诗重复念,他也不知道,让谢岩好一顿笑话。

这次货不多,又是熟路,雨是一阵阵的下,没有连绵的暴雨,用了六天抵达府城。

到了府城,他们先找客栈。

黎峰没听陆柳的,还是住的大通铺。

他们每个人都赶车了,骡子也要收费,能省则省。

黎峰留王猛他们在客栈歇脚,他送谢岩去府学。

谢岩有小书童随行,行李拿得完,黎峰帮忙,两人轻松一些。

从这儿到府学,把这段路记下来。

“我们会在府城待十天,这十天里,你有事可以过来找我们,要是没碰到人,就给掌柜的留口信,我听见了去找你。”黎峰说。

谢岩记下。他一听黎峰等人只在府城待十天,就知道他不能回家过中秋了,轻叹一口气。

多走几条街,他看黎峰好熟悉路况,不由侧目。

“你只来过府城一次吧?”

黎峰上次过来,在府城逛了好几天,该记的都记熟了。

按照上次的卖货情况,他带来的这点货,不用十天。

他是想带着兄弟们在码头多混一阵子,找个扛大包的活,连日在码头蹲着,跟常居码头的汉子们聊一聊,也好对码头势力深入了解。

他们现在没依靠,也没根基,擅自打听,很容易出问题。扛大包累了些,他们不怕,他们有得是力气。

平常大家聊天,肯定会喊人,这个老大、那个老爷,再听听哪些人不能惹,唠唠谁跟谁有矛盾、有旧怨,哪家互相结仇了,就差不多了。

一个城市就这么大,最乱的地方是码头。城里的地头蛇跟码头的人互有牵扯,或者本身就是一家的。他们还没对上号。

以后是常去码头做生意,黎峰想从码头入手。在城里找关系太难了,都没地方落脚。

谢岩看他很有计划,卖货就卖货,还知道搞点人情关系,回首一看,大家都很努力,情爱之外还有生活,便愈发定心。

他跟黎峰说:“你们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也能到府学找我。”

他在府城暂时没有什么人脉,可以去乌平之家里问问,他们家在府城有商铺,识得一些人,多的帮助不提,至少能给一些消息,不用当睁眼瞎。

到府学外头,黎峰就不多送了,谢岩带小书童过去。

他科试结束之后,在府学办理了请假,有学生的牌子,也有当时予以请假的书信,上头还有学政大人的签名,门童看过之后,就领他进去,先到茶室稍坐片刻,没一会儿就有个教官来领他去学舍。路上与他聊起学问,对谢岩小小摸底一番。

距离科试没过去多久,都要下场考乡试了,教官料他也不敢松懈。以他的排名,他在甲班。

甲班的学舍好一些,只住两个人。

书童的生活条件较差,基本都是在床榻下边打地铺。

谢岩看过以后,觉着这样不是事。

刚来就算了,他确实需要人搭把手。

等过几天,就让这书童回客栈找黎峰,跟他们回县里。

书童受了乌平之的死命令,怎么都要跟谢岩一起回乡。

现在天热,打地铺不要紧。

理由很狂野:“我家少爷说了,我在这儿看着,您要是没了,我还能回家报信。”

谢岩:“……”

回家就骂他。

另一边,黎峰回到客栈,发现还是要开一间房,这样洗澡方便。

他说好了,兄弟五个轮流住房间。待十天,一人住两天。

他洗澡换衣裳,穿得齐整干净点,各样菌子都拿了些,到登高楼找余老板,问他要不要货。

余老板跟陆杨说好,一年要三五百斤的货,上次送了三百斤,还差两百斤。雨季到了,属于山菌的季节来了,种类丰富的山菌数之不尽,看看余老板要不要丰富一下菜单。

登高楼的生意好,黎峰进门,在柜前说明来意,就这一阵的功夫,好几桌人都点了菌子菜,照这个销量,三百斤实在不够看。

不过他没见到余老板,掌柜的就能做主。

掌柜的引他去后院,几样菌子看过,各样一起,凑三百斤的货。

之前送来的竹荪卖得好,他们新要一批。

黎峰跟他说了些菌子的处理方式,提醒他一定要煮熟了。

他们一般不会采毒菌子,只是有些微毒的菌子实在好吃。

拿出来卖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万一毒到人了,他们别说生意了,人都得蹲大狱。

这处货款就二十七两多点儿,旁的货要去码头转转。

掌柜的知道他们是外地来的,还要去码头卖货,问他们住哪个客栈。

“晚上厨子试菜,味道合适,我们会再买一些,免得断货了。”

依着府城的特色,黎峰连带街坊名一起说:“福民坊东街口的平安客栈。”

这头生意定下,时辰已经晚了,外头行人没几个,掌柜的不留他,只说有信儿明早就到客栈。要多少货,明天一并定下送来。最少三百斤。

黎峰告辞走人,路上已有官差巡街,他一路急走,不敢跑,就这样,还被盘问了数次。

府城人多,官差看看路引,确认来路,就把他放了。

黎峰回到客栈,兄弟们都洗完澡,吃过饭了。

大通铺的味道不好,他们都在屋里等着黎峰,听说登高楼要货,他们都松了口气。

生意刚开始,他们都担心老顾客成不了回头客。

迎来开门红,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因菌子在府城出名了,晚上要留人守夜,看着货物。守夜的人白天能在房间睡大觉。

抽签定,黎峰不参与。

第一晚守夜的人是三苗。

三苗骂了一声:“我还想出去长长见识呢。”

王猛说:“你晚上熬着,白天出去,以后你叫三猛。”

屋里人笑成一团。

他们在府城的人欣欣向荣,陆家兄弟俩在县城和和美美。

夏日炎热,院子里都坐不住人,哥俩爱在门口台阶上坐着啃西瓜,看花哨小狗威猛啃着一根比它身子还大的骨头呜呜汪汪。

陆杨跟陆柳说:“别想臭男人了,我们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陆柳说他没想男人。

陆杨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还想蒙我,你那小心思,就骗骗狗子。”

陆柳干笑两声,说:“我怀着两个孩子,惦记孩子爹也是正常的。”

说起这个,陆杨又夸他:“真是厉害,怀孩子都怀两个,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一个?”

陆柳笑得不行:“我怎么给你生?让哥夫给你生,嘿嘿嘿。”

陆杨也笑了,“他要是能生就好了,你看看,男人有什么用?孩子都不会生。”

陆柳被他叨叨了几天,现在感觉他说得十分有道理,连连点头。

“你说得对,没用的男人。”

哥俩吃完西瓜,在门口再坐坐,吹会儿风,就要起身回屋了。

陆柳肚子大了,台阶太低,这样坐久了不舒服。总说要搬凳子过来坐,他看巷子里别的人家都没搬凳子坐巷子里乘凉,便不愿意。

陆杨都不想说他:“你该跟姓黎的好好学学,你管别家怎样?你舒坦不就行了?”

陆柳追着他说甜话:“我哪管别家?我就管你家。我看这附近的媳妇夫郎都在干活,怕他们见我们闲着,心里不爽,都是邻居,以后对你不好怎么办?”

陆杨“哎哟哎哟”的叫唤。

真是不得了,瞧瞧这嘴,甜得慌。

他们中午做饭吃,陆杨才买的红薯淀粉,给陆柳做了两顿麻婆豆腐,又给他做了一顿酸汤面疙瘩,把他香迷糊了。

两个爹给陆杨捎带了一大袋小麦。他们炒大麦茶喝,也装一口袋的小麦在兜里,嘴馋就嚼两颗。新粮特别香,嚼着有味儿。再煮大麦粥喝,也磨新面粉,蒸馒头吃。

过了麦收时节,陆林跟张铁回了铺子里,陆杨就没在铺子里多待,忙着带弟弟去玩。

他在县里长大,对很多娱乐项目却极为陌生,从小馋到大。现在带着弟弟,他也长长见识。

还说要带娘出门玩,娘总是不去,只跟他们去茶楼听过一次书,后面都说吵闹,不愿意出门了。

兄弟俩倒是很喜欢去茶楼,茶楼有很多好吃的糕点,陆柳最爱吃小麻花了。茶楼还有很多故事听,说书先生不光会说一些话本桥段,也会讲本县的一些故事。比方谢岩当街骂七秀才的事。

头一回听见的时候,陆杨都喷出茶水了。

当然,更多的还是话本故事。

话本里书生多是薄情郎,高中以后,就会抛弃糟糠夫郎,再做高官婿,平步青云,好不快活。

陆柳听得很生气,显然是把这些薄情郎想成了谢岩。

他当时不说什么,回家了实在憋闷,憋着也不好跟陆杨叭叭叭,憋得他夜里做噩梦,梦见谢岩跟话本里一样,他哥哥哭着求,把他气得不行。

陆杨从他说第一个字开始就在笑,笑到后边,都差点岔气了。

“难怪说梦都是反的,我跟你说,只有我不要他,他哭着求我的份!”

陆柳看他好威武,擦擦脑门的汗,仰脸笑了。

孕期睡觉不舒坦,肚子大了,像抱着大秤砣。

陆杨也会摸摸他的肚子,贴着肚皮听听声音。

他们长得太像了,陆杨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怀孕的样子。

那么大的肚子,那么瘦的身子,细细两条腿,都支应不住,身子没法保持平衡,被压着后仰,压得腰腿都发酸。

他还不能静躺着,还是要活动活动。太难了。

陆杨说:“我要是怀孩子,就生一个。宁可多生几次,这个肚皮太大了,你看得见路吗?”

陆柳也觉着大,等过阵子回了山寨,他就不会轻易出门了。

路不好,万一踩到坑里,被石子拌到,他哭都晚了。

兄弟俩聊一阵,迷迷瞪瞪睡了。

白天时,陆杨还带弟弟去俗话书斋看书。陆柳学认字好久,还没到书斋看过书。

书上字多,陆柳觉着他已经认识很多字了,翻开以后,还有很多像天书一样,看得他两眼发晕。

陆杨告诉他:“书面写的字,比我们平常说的字文绉。所以我才说,你们学会一些常用字,日常够用以后,就要开始学文章了。学几篇文章扫盲,以后就能自己买书看了。读书开智,都学认字了,一定要多读书,读好书。”

陆杨给他买了启蒙书籍,有《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三本。

百家姓好学,陆柳已经识得一些姓氏了。千字文里还有姓氏,比如“黄”。这三本书的“数字”,他都认得,他念念书名,发现唯独《千字文》的“字”不认得。

学认字这么久,不认得“字”。陆柳的笑止不住,看见书就要笑。

外头热,出来一趟不久逛。

他也没去过衙门,平常都难得经过,陆杨带他到衙门附近转转。

县城有寺庙,他们还去寺庙拜佛求签。

兄弟俩默契,嘴里说着不想臭男人,求签都是求平安,得两支上上签,把他俩喜得不行。在庙里留用斋饭,给了香火钱。

陆柳还是舍不得财,始终记得他父亲杀一头猪,只能挣一斤肉的事,往外给钱,他抠抠搜搜的数十个铜板,扔到功德箱,都一枚枚的放。

他明明对食物是大方的,十文钱买的饼子,他会意愿分享。

陆杨把他的样子看在眼里,没急着说他。

寺庙在城区角落,相当偏远,从城区回来,天色已晚。

他们回家吃饭洗漱,晚上坐在书桌前写信,陆柳写着写着,就要问陆杨某某字怎么写。

他把他之前写的信带来了,上面画的圈圈,都被他填了字。原本他画麦穗的地方,一串的圈圈,还没让黎峰猜。

陆杨这时不打趣他,想念不丢人,去异地他乡讨生活,不说想念了,心中担忧是常事。

陆柳写信快,他每次收笔的时候,都看见哥哥还在写,他起初只是看着,后来会问:“哥哥,你都写的什么?我怎么没那么多话写?”

信写完了,陆杨就要笑话他。

“我没几句话写的,我在写旁的东西。”

写一些地位与能力的关系,写一些商人大小的思考,写一些他对未来的想法。

陆杨简要跟他说:“小富即安。有多大能耐就架多大的锅,多少人吃饭,就下多少米。人不能干超出能力范围的事。就像三水县的土地爷,管不了府城的事。”

陆柳“啊”一声,回望桌上的信纸,突然好心虚。

他们难得能相处这么久,陆杨想教他一些事。

“我这阵子跟着谢岩一起读书写文章,常听他说‘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话的意思很简单,旧书读熟了,自然就懂了其中含义。

“我又不考科举,没那么多书看,但我的想法很多。我一时不能确定哪种想法好,哪种想法合适,我就会写下来,一遍遍思考、审视。会换着角度去想,结合其他经验去考量。我写文章,就是写我对这些事的看法。

“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事、难以取舍的事,也能试着写写文章。写文章,就像写信,你不要想太多,可以一条条把你的想法记下来。比如你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现在有什么,每天又在做什么,以你日常生活入手,把这些事理顺了。然后你再想想,你想要做的事情,和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有没有冲突,比如你忙不过来。还有你能力上有什么能够提升的。比如你现在在读书识字,这肯定有帮助。”

陆柳听得认真。他其实有想过,他们家的活太杂了,这些都能挣钱,他们还没挣到大钱,没办法说舍就舍。

家人都没说什么,暂时忙得过来。但他知道,在黎峰回来前,他要做出决定。

娘让他管家,他要把家里管好,不能把一家人带到阴沟里。

他跟陆杨说:“哥哥,晒场的事你知道,家里已经在请人做杂活了,等大峰回来,就能开工。晒场盖好,只山菌就够我们一家忙的。炒酱的事我想让出去,这个我能舍得。可养鸡养兔子的事,我总舍不下。

“兔子还算好养,我养兔子这么久,有养死的,总体不多,也挣了二两多银子。养鸡还没满一年,长期来算,因为是卖鸡蛋为主,不是卖土鸡,不如兔子挣钱。可是我就会养鸡,别的东西我都不大会。

“今年实在不好,怀孕太快了,我什么都没学,菌子只会认,别的都没学好。别家的夫郎都忙得红红火火的,我也不能经常弯腰,就守着小铺子,一日三餐的料理兔子和土鸡。实在舍不下。”

陆杨握着他手,轻声喊他名字。

“柳哥儿,你不要急,像我说的那样,你有空也写写文章。这些东西我听着,你是有想法的,知道要舍,只是还舍不下。你多写写想法,慢慢就想通了。你是乖孩子,做事勤奋认真,不会的东西都愿意学,不怕苦累,也不怕熬日子,这对你来说算什么?

“银钱的事,你算得清楚。我不会跟你算钱,不会把两堆银子摆你面前,让你选多的那一堆。我希望你做出决定的时候,你是心甘情愿的,明白这样选择,对你会更好。你会高兴,而不是因为什么挣钱不挣钱。挣钱的办法很多,让人开心可不容易。”

陆柳垂头不语,过了会儿,兄弟俩收拾笔墨,上炕睡觉。他躺下了,还在想事情,他喊“哥哥”,跟陆杨说:“哥哥,我其实前阵子想过了,虽然没有写下来,但我那阵子想了很多。”

他想当个独立的强人,一刻都没坚持。

室内熄了灯,陆柳抬手擦擦眼睛,憋着哭腔,跟他说:“我什么都不会,你好厉害,做什么都做得好,哥夫会读书,大峰也有本事。就我什么都不会。我就会养鸡,现在也不用养鸡挣钱,我心里好急。”

陆杨侧身抱他,“傻柳哥儿,想什么?会养鸡难道是什么丢人的事?这也很了不起啊,你以前就是这样养家的。现在出去,谁会说你这个本事是不值钱的?只是我们没有选择用你的能力来挣钱。这事不怪你。”

陆杨认真跟他说:“养鸡不比养猪,年年出栏。鸡便宜,少了卖不出价。那么一座山在那里,年年自然有产出,不需要长期的养殖,就能见到收获,我们会这样选,你应该能明白?那养鸡能不能成事?我很确定,它一定能成事。一件事做成了,或是利己,或是利人,或是双赢。你可能不懂什么叫利人,我说简单点,你把它当人情往来,你帮了别人,别人也会帮你。”

陆柳在家没说过这些心事,拿出来说,还哭了一通,哥哥没说他,反而肯定他,鼓励他,他不知怎的,眼泪更凶了。

他没听太明白,他会再好好想想。

陆杨起身拿帕子,给他擦擦脸。

“你听我的,我不会害你的,你不要急,事情一样样的办,饭一口口的吃。一样事稳当了,再做第二样。”

陆柳问他:“哥哥,你当时让我们炒酱,是不是想让我在寨子里找人炒的?结果我自己炒了。”

陆杨否认:“怎么会呢?我肯定是想你挣钱的。”

陆柳擦擦眼睛,他知道的,开始炒酱以后,他都在灶屋脱不开身了。如今分出去,四家合伙,一天炒两三锅,才算不忙。他当时就是太贪了。

陆柳又问他:“我们前阵子说搭晒场,一家算账的时候,娘教我们,说手缝里要漏财。她说我们越挣钱,寨子里的人就该吃得越饱,跟着我们有汤喝。这是不是跟你说的一个意思?”

陆杨笑了:“对,就这个意思。”

他还说谢岩呆,看来他也一样,这阵子看书多了,办事少了,人变得文绉绉的,这样不好。他也要改。

这个说法,陆柳就明白了。

他说:“我会好好想想的,想不明白我也写下来,平常多看看。”

下半年不用急,鸡都开始下蛋了,再捉鸡苗,是来年的事。至于兔子……哎,好难舍得。

陆柳拍拍心口。上次黎峰回来,问他要不要数钱,他就该说要数。

多见些银子,手里抓过大钱,他就不会这样小气成精了。

今晚他们聊得很晚,次日都睡了懒觉,赵佩兰担心他俩,在外敲了几次门,陆杨要吃药,应声出门,漱口过后,垫吧半张饼子,吃个药丸,继续睡回笼觉。

陆柳叫不醒,是饿醒了,醒来吃过饭,懒懒靠在炕柜上,今天不出门了。

他来时,带了绣箩,里面是鞋样。

他要给哥哥做一双漂亮鞋子穿。前阵子都在给黎峰做衣裳鞋袜,黎峰要去府城,得穿得体面些。现在手上得空了,就给哥哥做。

麦收过后,就到秋季。

秋季的鞋子穿不久,陆柳在做的是一双棉靴,可以遮住脚踝。

他看哥哥有长衫穿,想过样子,冬季有一种棉裤,是上腿胖,小腿瘦,这样不会压着鞋面。上身穿件长点的袄子,配披风好看。

这样子打扮,鞋子会露在外头,他要在上面多绣些小花。

陆杨盯着他看一阵,喊他:“柳哥儿,心情好些了么?要不要去戏园子玩?”

陆柳今天没劲,不去了。

他望着陆杨甜甜笑:“哥哥放心吧,我没事,我就是爱哭。”

哭完就好了。

陆杨见识过他昨晚的哭法,现在是不信这个话了。

他弟弟心里会藏事,很多事都走心,只是平时不愿意拿出来说,都是选一些开心的事讲,让跟他在一起的人都高高兴兴的。

陆杨问他:“你平常跟姓黎的撒娇吗?”

陆柳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嗯,会撒娇的。”

陆杨说:“我看姓黎的就是吃这一套,你以后有什么想法,不要怕惹他讨厌,他巴不得你扑他怀里,缠他一辈子。把他美死了。”

陆柳脸蛋红扑扑的,笑眯眯应声,又很为难。

黎峰很忙,下半年会经常两地奔波,他拿这些小事烦他,还是一些胡思乱想的事,不知黎峰会不会不耐烦听。

陆杨让他试试:“我看人很准的,他肯定会惊讶,然后会心疼你,你要是哭了,他还能怪你?他内疚死!你别听见我说这个,就把话憋回去,我跟你说,适当示弱,会让他很有保护欲,对你俩都好。你平时就软绵绵的,他都看习惯了,你把心捧出来,他才知道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陆柳小声辩驳:“他是把我当人的。”

陆杨笑不出来,“我的意思是,活人情绪多变,说翻脸就翻脸。”

陆柳努力翻脸了一下,他放下针线,两手捂脸,手掌打开,是笑脸。关上再打开,是哭哭脸。再关上再打开,是眨眼俏皮脸。

陆杨哈哈哈连声大笑。

“行行行,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吃这套!”

陆柳哄笑了哥哥,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