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休沐, 谢岩没出去玩,一清早的,就到静室读书。

正值佳节, 府学里没剩几个学子。

他坐看门人的位置, 借书的人,要在他这儿登记。

上午时,有零星几人,下午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静室里不允许带书童,谢岩把书童留在学舍, 让他抄录笔记,整理之后, 可以给乌平之看。

最好抄两份,他给黎峰也送一份。

因老先生回家过节了, 没人看着他,他怕习惯性拆书,连裁纸刀都不敢拿。计划是学习一整天,他带了很厚一沓稿纸到静室。

上午有人时, 他以看书为主,翻阅的都是府学里保存的举人、进士程文。下午没什么人了,他就看的同窗试卷。

他习惯没改, 好的坏的他都看。

能来府学读书的人,才学比县城的学子略高一筹,文章格式上已经没有大问题了, 各阶段的论点都非常鲜明, 让观者一眼就能看出笔者的态度与想法。

到这一步,就很难有提升了。才情定下限,才能定上限。止步于此的人, 并非不会读书,只是当前能力有限,没办法为文章注入新意,多是千篇一律的论点与例子,难以提出新的看法。

只等一个契机,有个机遇,获得大成长,亦或是时转运来,这样朴实无华的文章,正好切中要害,否则很难大成。

谢岩写《科举答题手册》时,金老板看过每一册的目录和大致内容,还问他为什么不多写几样文体,只止步于经义题,论文章结构,题目类型,讲怎样开头、怎么结尾,实在不够。

谢岩没法跟他说。就像眼前这些同窗的文章一样,对仗工整,文理优达,论点清晰,前后通畅,这便是一篇好文章了。取中秀才之后,还有很多人在钻研。

往后的东西,不好说,不可说。

这些同窗文章,他不能带走,因府学教官们没特别偏向他,他不好全抄录备份,也没这个空闲,大多他都是过眼看一遍。

觉着有趣的,放到一堆,写得好的,再分一堆,食之无味的,就可以先交还了。

写得好的文章,他会看看好在哪里,以笔记为主,或有文思,以摘录句子,再作文一篇,隔空与人辩一辩。

写得有趣的文章,他就抄录下来了。在固定的格式里作文,能在板正规矩里写出有趣的东西实在难得,哪怕其他方面有瑕疵,对他来说也是宝贝。他就写不出有趣的文字。

这件事他早就想干了,因出书的原因,府学的同窗们,大多避着他,不愿意把文章借给他看。静室有保留试卷,还有许多人私下找他,不许他乱评乱说,不许拿出去做例子。

谢岩都答应了,真要看的时候,一般是避着人。

平常他是晚上看,看不了多少。

今天是趁着同窗们休沐,抓紧看个够。

看书时时辰过得快,他午饭将就一顿,等室内光线暗下,门外传来书童的声音,他便知道晚饭时辰到了。

今晚加餐。陆杨交给饭馆的菜单上,特地标注了中秋加餐。

他似乎早就料到谢岩不会出去过节,都给他准备得好好的。

除却几样家常菜,还备了一坛好酒,一盆螃蟹。

中秋吃蟹饮酒,雅事一件。

静室外有个小庭院,内有石桌,谢岩关了门,在这儿吃饭。

书童跟他说外面的热闹,连说带比划,出去拿个饭,都让他开了眼。

“我刚到门口,看见前面街上,有游花灯的人群经过,花灯都用竹竿木棍顶着的,单手举起来,一串串的灯笼看都看不完,花样多得很。圆的、扁的,大的、小的,还有各色花样。十二生肖的灯笼都有,过中秋么,兔子花灯多,还有很多鱼灯笼。送饭的伙计说,这时候出街,凡是有二楼临窗雅座的饭馆酒楼,都早早订完了,在高处看才好看,我们平平看过去,没多少趣味。”

谢岩没凑过这个热闹,要是陆杨在,他就带陆杨出去转转,一个人懒得去。

书童又说:“游花灯的人会往东边去,东边水多,很多小船连成线,一路走一路唱,平常很难得见到的景象。据说花魁都会来几个。我听说府学学子多是往南边去的,南边有月明桥,月明桥上有斗诗大会,以明月为题,年年都会出佳作,知府老爷也会关注有才之士,会赠墨宝。”

谢岩动动耳朵,问他:“什么墨宝?他写什么东西?”

书童说:“写诗,写今年佳作。”

谢岩没有兴趣了。

这又没用。

一大桌饭菜,他吃不完,让书童拿一些吃,尤其是螃蟹,抓紧吃完。

谢岩有几年没吃过螃蟹了,拆蟹生疏。书童帮他拆了,揭壳剪腿,去腮挖心,取嘴去胃,留下能吃的部分,再取蟹腿肉和蟹盖上的肉和蟹黄,给他在盘子里分两堆放好。

饭馆有配蘸酱,送来的酒也是温的,他倒两碗出来。

书童还是不跟他同桌吃饭,守规矩得很。

谢岩拿公筷给他夹了一碗菜,分了一盘蟹肉蟹黄,再给他一碗饭、一碗酒。

书童也不跑远,就在旁边台阶上坐着吃。

天黑得快,才到傍晚,拆蟹的功夫,天边就现出夜色。

谢岩书包里有蜡烛,他拿出来点上。

幸好今晚风小,可以将就着用。

他各样菜都吃了些,怕夜里饿,没贪嘴吃菜,米饭结结实实吃了一大碗。

酒是最后喝的,吃着螃蟹,他赏赏月,把酒喝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谢岩放下酒碗,擦擦嘴,把蜡烛留下,让书童收拾石桌,他回静室再看会儿书。

“你收拾完,就把蜡烛灭了,小心起火。”

书童知道的,谢岩一走,他就把蜡烛灭了。

今晚月亮大、月光盛,眼睛适应一会儿,只是收拾餐桌而已,够看。

谢岩到静室,把油灯点上。

书桌上的油灯有一盏琉璃盖子,照出来的光很清透。

他第一次见到琉璃,就是这盏灯。他在乌平之家里都没见过琉璃。

这灯漂亮,不知贵不贵,给他夫郎买一个。

才吃饱饭,谢岩不坐,拿个鸡毛掸子,满室除尘,顺便找找书。

静室的书没有分门别类的摆放,找书很难。大多是问一句某某书有没有、在不在,然后自己去找。

十多面书架,书脊上没有书名,都要一本本的拿出来看书名。太难了。

府学的师兄们有过整理,他们慢慢有了默契,会把经常要看的书归类到同一个书架,也就是离门口最近的书架。

谢岩在这面书架上拿的书,都喜欢看。

其他书架的书,他只看过数本,还没看完。

除尘时,他逐一拿出来看看书名。

走深了,光线暗淡,不好看。

他叹口气,还是除尘为主。

这一圈走完,他的心没静下来,就到书桌边,拿纸笔画画。

画个对影成三人。一画两景,一面孤单,一面团圆。

他画着画着,念念叨叨。

“谢浊之啊谢浊之,这是最后一幅画了,画完就要好好学习了。”

画完,他就拿书看。

他在里面看书,外面有人看他。

见他翻书如流水,好几本书摆一起,翻了又翻,实在急躁。眉头已经深深皱起。

这人想走了,不耐烦看。

静室看门人,说着要回家过中秋的老爷子,把他拽住了。

“你爹的话你都不听,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啊。”

老爷子摆出架子,领着儿子去敲门。

静室没上门闩,谢岩应声,他们父子就推门进来。

谢岩看见老先生,好惊讶。

“您怎么来了?不是说要过节吗?”

老先生乐呵呵的,“我出来溜达,一猜就知道你在看书,带我儿子过来瞧瞧。”

他给谢岩做介绍,终于肯透露姓氏,他姓崔,他儿子排行老二,叫崔老二就行了。

谢岩看年龄,崔老先生满头鹤发,少说六十五岁了。崔老二满脸严肃,没几根皱纹,约莫四十岁。

他不好直呼崔老二,就喊崔二叔。

他喊二叔,老先生不高兴。

“你喊他叔叔,就要叫我爷爷。”

谢岩:“……”

他叫人爷爷,就是帮他爹认了个爹。

他当即改口:“崔二哥,初次见面,失敬了。”

崔老二不知是因为称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态度淡淡的,并不搭理谢岩。

谢岩也不介意,起身让步,把两张椅子都让给他们,他再去教室搬一张椅子过来。

老先生走到书桌里面,坐到熟悉的位置上。

崔老二没动,垂眸一看,桌上文书多、策问多。

他又皱皱眉,跟他爹说:“此子太过功利。”

看书急躁,又专攻这类文章,还出书,于科举文章极有钻研,聪明是聪明,没用到正途上。

老先生从桌上捡几页稿纸,看看上面的笔记,让他儿子看看。

崔老二拿起来看。记录乱了些,笔迹却没乱。

都说见字如见人,字稳,心平。

他随手拨拨稿纸堆,字迹都大差不离。

他这才坐下,看看稿纸上的笔记。

谢岩的笔记没有什么章法,他会摘抄,会引用原句,与之辩论,也会引用一段,讲他在某某书看过什么样的论点,这两种各有什么优劣。

他是读书拿笔的人,喜欢与文字对话。思考的过程都有记录,看着乱,对他摘录的内容熟悉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在说什么。

崔老二本来说谢岩急躁功利的,一连十几张笔记看完,他抖抖眉毛。

“他学问很扎实,想得很深。”

因是写在稿纸上的东西,不是拿出去考试的文章,谢岩写得很随意,他一片赤诚之心都在纸上,没有伪装,也没掩藏。

崔老二直说:“这种人当不了官。”

崔老爷子不语,往外看看,见谢岩搬了凳子回来,叫他过来坐。

“我这没出息的儿子,好多年没下场考试了,难得回家一趟,我带他来请教请教你。”

入夜冷,谢岩又把门关了。

他坐崔家父子俩对面,没计较请教的问题。

很多人考到年老,还是个秀才。

可能崔老二也是这样的人。

他没多问,只是说:“有什么难题吗?我看看。”

崔老二随口就是问题,点的都是刚才笔记上见到的东西。

谢岩愣了愣,视线看去,与之对答。

崔老二提问的角度很刁钻,乍一看是在刁难、挑刺,在谢岩听来,却万分惊喜。

他请教先生,先生不会这样与他辩论。他跟同窗聊文章、说想法,同窗之间或有来回,但很少说到他心坎上,总让他心痒痒的,不够畅快。

今夜中秋,他们在屋里秉烛夜谈。

说着说着,谢岩早忘记最初的“请教”,他跟崔老二说得有来有回。

一个问题说深了,互相都说服不了,他们就换一个。

桌上这点文章不够看的,谢岩记下来的书籍极多,出口成章,怎样都能引用,抛砖引玉,让崔老二跟他再多聊聊。

崔老二肚里有墨水,眼都没眨,转瞬就接上了谢岩的文思,承上启下。凡是流传广的文章,谢岩都能与他谈。要是遇上没听过、没看过的,谢岩就会找他讨要原句原段,再与他辩。

中途,书童过来找过谢岩数次,都是来上茶的。

谢岩晚饭喝了点酒,初时还有酒兴上头,再后来全是文兴。

崔老先生悠悠翻看他那本起卷的棋书,拿了棋盘出来,自己跟自己下棋,还常常悔棋。

夜半时分,出门游玩的学子归来,府学里渐有嘈杂声。

他们充耳不闻,等这篇揭过,二人默契停下。

夜深了,他们能熬,老先生熬不住。

崔老二惜才,跟谢岩说:“你太孤傲了,这样当不了官。”

谢岩知道的,他说:“我想当个读书人。”

崔老二皱眉:“那你科举做什么?”

谢岩大实诚:“去翰林院读书。”

崔老二:“……真敢想。”

谢岩还是实诚:“想想也不行吗?”

想想是可以的,天下读书人,有几个不想入翰林的。

今天散了,谢岩依依不舍,把书还了,笔墨纸砚收拾好,背着书包,一路送他们到府学门口,犹有不舍。

“崔二哥,你在哪里上学?我能去找你请教吗?”

崔老二说:“我在京城读书,有缘再见吧。”

京城也太远了。

谢岩好生失望。

他转而想到,虎父无犬子,崔老爷子可能也是个大才子。

他两眼把崔老爷子望着:“老先生,您还读书吗?”

崔老爷子摆摆手:“老了老了,不爱读书了,就爱下棋。”

谢岩才辩论完,还没尽兴,正是思绪敏捷的时候,他一听就把“不爱读书”拆了。老先生以前是爱读书的。

谢岩说:“我以后跟你下棋,你跟我读书!”

崔老爷子坐到马车上,他儿子给他支着车帘,说:“打了小的,还要打老的。”

谢岩笑道:“你们可以一起打我。”

他真是不舍得,马车上路了,他还往街上追着走了一段。

真是畅快。

京城随便一个读书人都好厉害。

幸好乡试是省考,不用跟京城的书生一堆考试,不然他可怎么办啊。

谢岩没尽兴,很兴奋。

回了学舍,他连着写了一个多时辰,把今夜辩论的话都记下来。大差不离的,是那个意思,留待日后翻阅。

在晨曦的微光里,他伏案提笔,把他这一刻的心情记录,与陆杨分享。

他很后悔,要是他脸皮厚一些就好了。

京城路远,难得一见,那不是还能写信吗?写信聊一聊也行啊。

要是陆杨在,肯定不会错失机会。

哎!

离了夫郎,他可怎么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