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峰等人十一月初十出发, 十七抵达府城,二十三就要走。

这太着急了,小洪管事过来问情况, 黎峰坦言道:“上回捉了几个劫匪, 我听着意思,他们是为水上的人报仇的,年底的路不好走,我夫郎也快生了,我打算早点回家。”

他们在岸上也捉了一批匪徒的事, 洪家早知道了,听他这样说, 小洪管事不好再留,就让他们等等, 转而去把洪老五叫来了。

洪老五听说黎峰夫郎快生了,拿了一块长寿锁过来。

“拿回去给你家孩子戴着玩儿。”

黎峰与他推辞三回,半推半就的接了。

王猛傻呵呵笑道:“一个不够,他夫郎怀的双胎。”

黎峰瞪王猛:“这事有什么好说的?显得你。”

洪老五愣了愣, 听明白话,哈哈笑起来,说:“黎兄弟有福气, 好事成双,你再等等。”

他使唤小洪管事再去拿个长寿锁过来。

码头附近有金银铺子,副业卖首饰, 主业是金银铜钱兑换, 是洪家的产业。

他们再等一会儿,黎峰又拿了个长寿锁。

各自说两句寒暄话,拜个早年, 他们一行人就拉着空车直奔城门外跑去。

出了城,还跟后面有贼子在追一样,恨不能让骡子跑得跟马一样快。

跑了一天半,他们被人追上了。

黎峰等人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毫不犹豫跑回去跟人打。

路上设了些小陷阱,有些不太深的坑洞,分布在五米多的空地上,上面铺了草叶。

这是很简陋的陷阱,在山里,都可能打不到猎物。

追来的匪徒没想到他们是故意钓鱼的,猛猛冲过来,骑着的马匹都深一脚浅一脚跑着,说摔就摔了。

黎峰想要马,暂时没动弓箭,都拿麻绳套人脖子,把他们一个个拽出坑地,捉到外面揍着绑着。然后一帮人不停留,星夜赶路,次日清晨,压着匪徒去衙门领赏。

衙门的人都眼熟他们了,怎么又捉匪了?这条路这么不安生啊?

到衙门领了几两悬赏,听了几句嘉奖,黎峰不在府城过夜,说怕被人报复,说走就走了。

跑个一天半,还是同样的地方,他们蹲来第二批匪徒,依葫芦画瓢,把他们也捉了回城。

如此折腾两回,都到了十一月底了。

黎峰这回不走了,他在衙门诉苦,他这样魁梧高大的汉子,说着说着要哭一样,说来府城做生意多么多么不容易,哭他娘在家等他,哭他夫郎要生孩子了,他上有老下有小,他以后不敢来府城了。

水匪上岸劫船抢货的事没过去多久,这都上岸作乱了,刚出城就追,还追两次,根本没把官府放在眼里。

知府衙门下令,各城门戒严,进来容易出去难。

演完戏,黎峰买了些东西,给洪老五送了年礼,再给药贩子送一份年礼,问他有没有书信带给胡郎中。

药贩子姓黄,人称黄麻子。他拿了年礼,再看看黎峰,十分疑惑:“你不是走了吗?”

黎峰说:“有人不想让我们走,我们出城被追上了,捉了几个人见官,当天走了,又被追上了。这不,我们干脆不走了。”

黄麻子:“……”

闹着玩呢。

他俩聊几句,洪老五过来集市这边转转,找到黎峰,带他去吃酒,坐下好好唠唠。

洪老五消息比黄麻子灵通,他已然得知黎峰又捉了两次匪徒,这是真好汉,勇猛得很。

他问黎峰细节,黎峰如实说了,洪老五听着哈哈大笑:“你们之前是假走!”

黎峰不承认,他们就是要走的,是被逼无奈才回城的。

洪老五以前见过一些猎户,没见过像他们这样勇武的,他对西山好奇了。

“祖上是军户?当过兵?”

黎峰说:“祖上是山匪,当过土匪。”

洪老五:“……”

洪老五在码头当管事,见多识广,真匪徒都打交道,祖上当过土匪的不要紧。

他再问问黎峰的想法,“明年要不要领个管事的差事?不用操心别的,就把这里的护卫们练练。”

黎峰听得出来意思,说是练护卫,看起来没什么,小事一件。关键是管事的职位。当了管事,就跟洪家有牵连,好处坏处都很明显。

有管事的名头,在码头这片区域,只有洪家能欺负他们,别家都要敬三分。

但洪家有事,他要带着兄弟们上。前程说不好。

黎峰之前提到想租铺子的时候,洪管事就提过。再次拒绝不好。

他问问管事的都干什么,除了练护卫,还有没有别的事。

洪老五鬼精鬼精一个人,跟他把话说得直接。

“我们犯不着跑外地去跟人硬碰硬,在府城守好这份家业就足够。沿着这条运河,还有好些码头,这些游商来往频繁,就是在这条运河上走的。进货出货都在码头,活在水上。像粮食、布料,这些都不稀奇,我们这儿有的,外地也有,他们为什么选择来我们码头拿货?价格要公道,拿货要方便,还要安全。

“我们洪家在府城不说是名门望族了,道上混的谁没听说过我家老爷的名号?可小偷小摸的人十分多,还有人来扛包,货都上船了,他往里面撒尿。护卫平常都是干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捉些小瘪三,把码头的集市维护好。像水匪上岸这种事,很稀罕。真来了,你们要搭把手,我们是不会去运河上找人打架的,那是朝廷的事。”

黎峰放心了些,说:“我现在不好给回信,得明年租下铺子,过来安家了,才好定下。”

这就是松口答应的意思,不出意外就能成。

洪老五与他碰杯喝酒:“铺子的事好说,我都留好了,等你来租。”

他在这儿吃着酒,兄弟们在旁边饭馆里也摆了一桌酒,两张桌子拼一起,大家吃顿好的。

离家之前,黎峰下过命令,不论酒量如何,到了外头,每人每天,最多一碗酒。喝多了不行,硬要喝就滚蛋。

喝酒误事,他们得罪了人,不能大意。

都是上山过的人,知道松懈会致命,把这话听进去了。

另一头,府学里,谢岩在炒菌子肉丁酱,借了府学食堂的小灶,炒了一锅热乎酱料,有个三斤多,装出来六碗,他拿三碗,余下三碗就放在食堂里,哪位同窗想吃,可以来尝一尝。

另外三碗,他给崔老先生送了两碗,再给舍友送了一碗。

这个酱做起来不难,成品很美味,拌面尤其好吃。

谢岩还专门下了一锅素面,让书童帮着盛出四碗来,他拿两碗到静室,余下两碗,是给书童和舍友的。今天都吃拌酱面。

崔老先生得了酱,还没下筷子,谢岩就拿勺子,挖了两大勺到自己碗里。

他问:“你不是炒给我吃的吗?”

谢岩一手拿一只筷子拌面,这是陆杨教他的,这样拌得又快又匀,他头都没抬,“是啊,给你拿了两碗。”

崔老先生又问:“那你碗里是什么?”

谢岩真是惊讶了:“我不能吃吗?”

谢岩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我们这样好的关系,天天一起下棋读书,我还叫你伯伯,一起吃面,你不给我吃酱?”

崔老先生:?

谢岩看他表情,好像真的没打算跟他一起吃酱,也露出了疑问表情。

“这还是我炒的酱?”

崔老先生:“……”

从没见过这样送礼的。

这么便宜的东西,送两碗,还挖走两勺。

问他,他还惊讶,看样子还想倒打一耙。

崔老先生不搭理了,挖酱拌面吃。

等他吃饱了,出去溜达消食,听府学的学子们说食堂有酱料很好吃,再听他们说是谢浊之炒的酱,崔老先生再次无语。

这个酱,就剩下那么一丁点的心意,结果是大家都有的东西。

他再回静室,谢岩在练字。

谢岩吃过饭后,会稍坐一会儿,再起来散步消食。

饭后这阵,他要么看书,要么写信,难得练字。

写过两页大字,谢岩放到一边晾着,他散步不走远,就在静室里转悠。

静室里有很多书,他一本本的看。他也在做整理,在书架上做了分类。

分类是拿纸写出书目类别贴到书架上,类别下方有小字“待整理”。也就是说,不相关书籍还没挪走。

谢岩是从前往后整理,他定下的目标是一天整理三十本,翻开看看目录,有的没有目录,就粗略看看内容,再放到相关书架上。

其他学子过来找书,看见类别后,还以为是府学教官要整理静室书籍,这是方便大家的事,他们问一问崔老先生,了解怎样分,拿到书籍后,会自觉还到相应书架,让谢岩轻松许多。

这天,谢岩完成今日目标,看看时辰,差不多要上课了,就到桌边收拾书包,准备走了。

他看崔老先生摆出不爱搭理他的样子,迟疑着问:“您下棋吗?”

崔老先生没反应。

谢岩说:“下两局。”

崔老先生还没反应。

谢岩走了:“那算了。”

崔老先生:??

“三局。”

谢岩答应了,说:“你帮我看看文章。”

崔老先生:“……”

服了。

谢岩说:“就两篇而已。”

崔老先生有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给我儿子写信?”

谢岩跟崔二自中秋一别之后,常常念叨,每每想跟人聊文章时,都会提一句崔二,但没提写信的事。

谢岩是觉得他跟崔二不熟,而且崔老先生也能跟他聊学问,说话慢了些,他又不急。说话再慢,能有写信慢?

既然面前有人能聊,那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他看崔老先生不高兴,拿出哄夫郎的机灵劲儿,说了句中听话。

“我找您请教就够了,您比崔二哥厉害多了!”

崔老先生摆摆手,放他走了。

酱料一事,就此揭过。

下午放学,谢岩抓紧吃饭,然后到静室下棋。

崔老先生还是爱悔棋,棋路发生了很大变化。

从前他悔棋,更像是捣乱,毫无章法,纯粹的膈应人,考验心性。

今晚的两局棋,他悔棋都很有水平,几步之间,就让局势反转,让谢岩从优势转为劣势,思绪一直处于认真思索状态,两局棋下完,谢岩有些头疼。

他从书包里拿出文章来,崔老先生帮他看文章的时候,他就闭目揉脑袋。

崔老先生提醒他:“你还欠我一局。”

谢岩记下了。

两篇文章,不过一千字,崔老先生看了两遍,跟谢岩说:“很俗,这种俗,就跟你归还的那些平庸文章一样。你看太多了,照着写,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很难在其中注入你的思想。你只是知道这样写比较好。为什么好?因为别人这样写拿了好名次。”

谢岩放下手,认真看向他,说:“我平时作文,拿去给先生们看,他们都说好。我自己能感觉到不好,文思畅达的文章没几篇,写出来多是平平无奇的作文。

“上次回家,我与我夫郎聊了很多,这次回府学,我又做了些尝试,回想从前经历,我想我还是做得太少、经历太浅的原因。我理解的文章、产生的思考、与从前阅读篇章的相似与相悖之处,都是前人经验。”

谢岩最疑惑的是,并非每个读书人都有大起大落的人生,别人为什么能写出好文章,他就俗气得很,都是前人经验炒冷饭。

崔老先生问他:“你真不知道?”

谢岩真的不知道。

崔老先生放下两张卷子,拿起袖套笼着,跟乡村老大爷似的,缩头缩脑,跟谢岩说:“因为别的读书人没有你看的书多,看书比你多的人,又没你这样的记性,脑子里存不了这么多货。”

“他们写作文,会绞尽脑汁的去想,想出来的东西或许不够好,或许都是些老旧的东西,一点新意也无。可他们有思考、推敲的过程,他们再被先生点拨、再看见别人的好文章,两相对比,这个经验就留下了。

“而你,你所思所想,都是别人的经验。你从别人的经验里,去对比、思考,去与他们对话、辩论,你总结出一套答卷思路,要骨头有骨头,要皮肉有皮肉,差在哪里?差在你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上,你没有自己的想法。”

谢岩若有所思,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时没法子说出来。

崔老先生要回家了,入冬以后,他就没在府学留宿过。

天色晚了,谢岩怕他被宵禁拦在街上,不敢留他,帮他收拾东西,一路拎着,送他到府学外面。

崔老先生暼他一眼,说:“这才有个孝顺样子。”

谢岩无奈笑道:“我明天专门给您炒一锅酱,一大锅!”

崔老先生不要了。

谢岩还会做些食补汤羹,他一样样报菜名。

这些都是他给陆杨做过的,他知道滋味,简单几个词句,就把崔老先生的馋虫勾起来了。

他问谢岩:“你这样的读书脑子,你夫郎怎么舍得让你下厨房?”

谢岩说:“我特地为他学的,他是爱操心的性子,平常都闲不住,养着病都到处奔波,我们家人少,我再不做点汤,他靠着吃药,吃到什么时候才能养出好身子?”

他提起夫郎,神色都温柔了,眼里都是爱意,没谁往后问,他都叭叭又说了些。

等崔老先生上了马车,谢岩把他的小包袱递过去,嘱咐车夫稳当点。

谢岩看看天色,吹着外头的冷风,心中很自责。

“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晚上拖着您下棋请教。”

崔老先生没跟他说矫情话,点了老鸭汤。

“我尝尝。”

谢岩答应了。

隔天,他让书童去买了只鸭子,又一次借灶,在府学炖了一锅老鸭汤。

他的舍友问他:“你为什么对那个烂棋篓子那么好?”

谢岩说:“我叫他一声伯伯,这是我孝敬他的,他教我很多。”

舍友欲言又止,跟他说:“你别被骗了,之前有好几个师兄上当了,他说的话看似有道理,其实一点都不实用,都是诡辩,你没见我们都躲着他走?”

谢岩见到了,他还以为大家躲着崔老先生,是因为下棋的事。

但他没受影响,他有判断力。尤其是学问一事。

这锅老鸭汤喝过后,谢岩晚上不再拖着崔老先生了,他晚上在静室画画。

静室的桌子大,适合画画。

来时的路上,黎峰跟他说,这次要提前回家,不能等到府学休年假。陆柳要生孩子了。

谢岩答应过,会给他们画一幅双人画像,要亲密一些的。

之前赌气,也忙,没空出手。趁着夜里没事,先把这幅画完工。

到月底之前,谢岩特地空空脑子,看书不多,以整理笔记,记录些想法为主,再就是府学的课业。

等画作画好,他再装裱起来,就能去找教官们告假了。

年底了,府学的学子们陆续返乡,除却少数人会留到小年放假,其他人都会先走,谢岩的离开不起眼。

谢岩临走之前,借了灶和锅,炖了蹄花,炒了酱,给崔老先生送去,算是年礼。

他这儿结束,就等着黎峰过来接他就行。

而黎峰,在跟洪老五吃完酒之后,和乌老爷子在码头碰面,把他要租的铺面指给乌老爷看。

乌老爷当时没说什么,事后隐晦提醒黎峰,洪家人不是靠义气吃饭的,别被几句英雄好汉给哄骗了。

黎峰记下了。

租铺面是明年的事,他再看看,谨慎行事。

乌老爷子已经查账结束,今年没有应酬,可以回三水县了。

他跟王猛等人一起先出城,黎峰再买了几样节礼,带上二骏、四猴,分别跑了登高楼、丁家烧刀子、两家干货铺子。

其中登高楼有三份礼,请余老板留一留,等见过两位订货的游商,帮忙转交。

他们来府城的第一单,就是以余老板为首的五个商人定下的。这还是乌少爷牵线,他们不能忘本。

顺道办的事,再到府学时,已经中午。

谢岩早收拾好了东西,黎峰让门童传个话,他跟书童就提着书箱出来了。

今天要出城,下午赶路,能到一个村子歇脚,要快点走。

出城路上,他们没多说,到了城外,与兄弟们汇合,谢岩看见了好多马,数一数,有六匹。

他看骑马的人都是黎寨的汉子,再看黎峰也骑上马了,顿觉这帮人太败家了。

“你们不过年啦?”

这话惹得一帮人哄笑出声,不用黎峰亲自炫耀,兄弟们就七嘴八舌说着战绩。

谢岩听得呆滞,然后对着这些马,露出好馋的表情。

他还说要买三匹,黎峰不花钱,就有了六匹马。

下午路程紧,谢岩上车,憋着话不说。

等到村落歇脚,他把黎峰叫来说话。

黎峰掏掏耳朵,得意劲儿藏不住:“说吧,你这次打算怎么威胁我?”

谢岩:“……”

套路用多了,就没有新意。跟文章一样俗气。

他拿了画出来,展开一半给黎峰看。

画上是黎峰跟陆柳的样子,他特地画得亲热些,是陆柳挽着黎峰胳膊,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两两对望的画面。

没看到全部,黎峰都动心了,伸手要抢。

谢岩说:“撕坏了就没了。”

黎峰收手。

“这次是什么?喊你哥?”

他还说:“互为大哥有什么意思,你老实给我算了。”

谢岩不争这个,“我本来就是你哥夫。”

他指指不远处的马匹,跟黎峰说:“我要骑马。”

黎峰:“……”

黎峰沉默半晌,答应了。

谢岩乐呵呵的。

这画本来就要送的,现在白得个好处,真是值。

十二月初,天上落雪。

谢岩裹着棉衣,披着一件被子似的大敞,骑马踏上归途。

黎峰在后面赶着骡子车,怎么看怎么不对味,他喊王猛。

“大猛,你下来,换我骑马!”

王猛才不跟他换:“说好了,凭本事抢马!你没本事守住,关我什么事?”

“谁没本事?你再说一遍?”

黎峰横眉倒竖,跟他吵了一路。

返程的路上,再无匪徒挡路,只剩兄弟拌嘴,还有谢岩时不时发出的猖狂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