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 陆杨跟谢岩收拾东西去省城赶考。

他们提前一个月走,等考试结果出来就回家,不会在省城久留。委托陆柳和黎峰帮着照顾娘亲, 让顺哥儿夜里住他们家, 跟娘做个伴儿。

立秋之后,一天天的冷了。他们带了夹袄和棉衣出行。走的时候赶马车,一路往码头去,从码头坐船去省城。

行李装车,陆杨把陆柳叫到一边, 跟他交代事情。

这阵子出货多,黎峰早出晚归的去码头, 家中都要陆柳照料,这期间要多把爹叫过来。爹老实, 但是个汉子,常年干农活,还会杀猪,力气大着, 有他常在门前坐着,能防些宵小之辈。

平常只放二黄出来,等黎峰回家, 才能让威风和威猛出来玩玩。若非必要,二黄也关家里,不让出门。降温了, 吃狗肉的人多了, 这事要注意。

几位长辈事业心强,汤能卖出去,每天都想着炖汤卖。

这事还是要劝劝, 生意要做,却不能着急。陆柳要强势一些,照着说好的计划,给每个人派活,要让他们时忙时闲,轮换着来,总要有人看家、看孩子。人也要休息,能玩一玩,有个消遣。

陆柳听着,揉揉他的眉心。

“哥哥,我知道的,你少操心家里,我会照顾好他们的。娘虽然说家里事情交给我来料理,但我忙不过来,有了疏漏,她都帮我看着的。顺哥儿也在家,他伶俐又懂事,人也勤快,各处都能帮上我。你不要担心,放心去吧,你跟哥夫都照顾好自己,我等你们回来!”

陆杨就是个操心命,他往家门前看看,一家子人都在,黎峰还在嘱咐谢岩,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谢岩竟然没闹,凝眉认真听着。

他又往巷子深处看去,贺夫郎站门前,往他们这边看着,跟他眼神对上,朝他笑了笑。

陆杨朝他招招手,贺夫郎愣了下,没领会意思,也招招手。陆杨失笑摇头,稍作思考,回头跟陆柳说:“刘有理也要赶考,他们一帮人约好了,八月才出发。我算着日子,约莫是贺夫郎再卖一回咸鸭蛋,拿了银子,刘有理就要走了。到时你看着点贺夫郎,我看他以后的日子难过了。”

陆柳眼睛微微睁大:“就是话本里说的那种负心郎?”

陆杨摇头,“话本里好歹扯了些理由,有些无奈。他们两口子……”

陆杨说不下去,他说:“等到八月里,你分心看着点。”

陆柳记下了。

一条巷子里住着,这么近,他得空串个门的事,很方便。

陆杨再跟娘说说话,让她在家好好照顾自己。

“要是感觉屋子太空了,你住着不踏实,就到柳哥儿这里住,卷个铺盖的事,行李都不用搬,方便着。”

赵佩兰让他放心:“我有伴儿,白天有人说话,晚上顺哥儿还住家里,不怕。你陈婶子说包我三顿饭,让阿岩也给她画个画像,我做主答应了。”

陆杨听了笑,说答应得好。

“乡试考完,他能歇息歇息,是该照顾照顾家里,跟家人们多相处。到时给你也画一幅,还能把你跟陈婶子画到一起。”

赵佩兰会画画,画工不如谢岩精湛,平常是画绣样多,画人像不传神,有个样子罢了。她听着心里热乎,说:“我这阵子也拿笔练练,给两个小娃娃画。”

陆杨想想,她这一天挺忙的。她厨艺不算好,早上只帮着包包子,白天扫扫地,收拾收拾家里,间隔着日子出去买菜,得空会逗逗孩子、做做针线活。一日三顿的要喂狗喂马。狗窝马厩都在家里,屎尿要清。到了晚上,洗漱过后,会揉个面团醒着,次日起来继续包包子。

多加一个画画的日程,她就更忙了。没空想别的了。

陆杨怕她累着,跟她说:“我们都有冬衣棉靴,都是才制了一两年的,还新着,今年就不用再做了。你手上歇歇。”

赵佩兰应下,说:“我给你做双好看的靴子,绣花的!”

陆杨哭笑不得,“这不跟没答应一样吗?”

赵佩兰也笑了。

过会儿,乌平之带着两个书童来了,他们就能出发了。

其中一个小书童还是借给谢岩用过的,这回也给谢岩用。

到了省城,谢岩还要看书的,让书童帮着整理整理文稿,哪些要抄录、摘录的,也让书童来,谢岩能省很多事。

乌平之花钱大气,行李带得少,只拿了一身要去考场穿的衣裳,再有几身换洗的里衣,其他的就地添置。

考篮也等到了地方再买,就带了用惯的砚台和毛笔。再拿了几本装订好的笔记。他学习习惯被谢岩影响,也爱拆书了。

陆杨听他说过,有些考生在衣服里夹带小抄,被捉以后,以科举舞弊罪论处。还有人以此栽赃陷害同窗。进考场的衣裳鞋袜,一定要自己准备,在家仔细检查。

他给谢岩拿的,都是去年的旧衣裳,穿过很多次,刚赶上换季,都没送出去洗过,收拾出来,好几个人看过,都合适着。

他到了,黎峰赶车,他们一起去码头。

最近有很多去省城的商船都会捎带些书生,没有专门的客船。

黎峰跟洪老五说好了,等着他们来,就找船把他们捎带上。

季明烛和盛大先是跟自家的船走,不跟他们同行,等八月初才出发。

乌家在码头有商铺,等乌平之过来,商铺的掌柜的给他拿了一包行李,说是县里送来的。

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信,乌老爷写的。

乌平之接了信就拆开看,信里内容不多。先跟他说家中一切都好,再是闲杂人等都被赶出去了,让他放心赶考。余下则是些勉励的话。

乌平之喜笑颜开,当即跟陆杨和谢岩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住我家的那些哥儿姐儿都搬出去了,不用怕逼婚了!”

谢岩乐呵呵的,“等乡试考完,你也要考虑婚配了,家里有说亲吗?”

乌平之说:“没有,我爹一点风声都不敢放出去。你看我,一直说考上了举人再说亲,族里都这样办事,要是他说要给我寻摸亲事,我家都要被他们占了去。”

一行人往码头去,黎峰去找洪老五,陆杨左右看看,挑个空地,一行人靠边站着等。

陆杨问乌平之:“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你留意留意?”

乌平之答应了,说:“我也不知道找什么样的。实不相瞒,起初我立誓,非得考上举人才说亲,是想着攀高枝的。这一年多心思沉淀了,觉着我这个资质,怕是攀不上高枝。前几个月,家里来一堆人说亲,我看着那些人都害怕,心里惶惶怒怒的,我爹借机跟我谈了谈,大致就是我们在外头吃苦受气就算了,家里还是要留个窝,让我喘口气。我那阵子常想到你们,觉着踏实些,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也不错。”

陆杨说:“你这有点难找了。”

乌平之不明所以,反问他:“怎么难?”

陆杨说:“你是读书人,又爱做生意。喜欢书生的,多少有点清高傲气,不喜欢天天说什么金啊银的。喜欢做生意的,可能跟我一样,没读几本书,和你聊不到一处。”

而乌平之是富贵着长大的,平常不显,据谢岩所说,除却穿着打扮比较花哨之外,他碰上喜欢的物件,多买几次也是常事。还会下棋弹琴。早年没这样发狠读书的时候,爱去诗会上,跟人吟诗作对。

这些喜好,一般人家的哥儿姐儿完全没法接触到。

乌平之张张口,说:“那你跟谢岩怎么处的?”

陆杨指指谢岩,“他都听我的,我说什么算什么。我到现在还没通读完四书,跟他说文章,都是让他讲故事给我听。他迁就我的。”

下棋他学了,夫夫俩哪天不看书,就会来一盘。

可惜,来府城以后,谢岩很忙。他要找崔伯伯请教,就要陪人家下棋,这已经花费了不少时间,陆杨不好缠着他。

陆杨对这事上心,说:“我帮你留意着,你也想想,要是有取舍,你愿意舍哪样。”

乌平之答话很快:“能聊生意的就行。学问的事,以后是逃不开了,想找人聊,多得是。”

陆杨问:“你想找商户家的?”

乌平之点头:“门当户对,谁也别嫌谁。”

他们聊着聊着,黎峰跟洪老五过来了,再有两刻钟,有一艘商船会经过省城,他们现在过去,上船等着。

加上书童,有五个人。分两间船舱。

洪老五跟陆杨说:“这艘船大,这几天的日头好,约莫三天半到省城,可能是晚上下船。到时你们可以在码头歇息一晚,隔天再去城里找住处。到码头以后,你们去福来客栈,说是我家少爷的朋友,掌柜的会给你们安排房间。”

赶考的时节,各处住所都紧俏。

考生和商人都多,可能会住不上店。

陆杨跟他道谢,问他:“楚哥儿什么时候去省城?”

洪老五皱了下眉,不过脑子就知道是赖真说的,他跟陆杨说:“可能是月底走。”

陆杨见状,知道他不方便说行程和住址,便没多问。

黎峰送他们上船,陆杨又嘱咐黎峰两句。

“家里人多,柳哥儿忙起来难免有疏漏,你回家碰见不舒坦的事,别埋怨他,好好说。”

黎峰知道的,“我没跟他红过脸。”

陆杨就这一句,上船就去船舱了。

商船很大,船舱的环境不算好。

里头有些难闻的气味,汗臭脚臭,还有潮湿的水气。

陆杨进来就干呕。两间船舱都看过,条件差不多。

乌平之有经验,让书童从行李里拿了醋和盐,两边都兑水,里外擦洗。

五个人都忙起来,把被褥都换掉。弄完以后,再放几个香膏。

待久了,鼻间还有异味残留,总体没到呕吐的程度。

不到睡觉的时辰,他们就在甲板上坐着,看看运河的水,看看沿岸的景色。

陆杨第一次坐船,有些发晕。离栏杆近了,盯着水面看一会儿,都差点一头栽下去。

谢岩扶他到船舱边坐,靠着身后的木板,有个支点。

陆杨还是犯恶心,眼睛闭上了,才好受一些。

这是去往京城的船只,小码头不停,到省城会停靠补给,陆杨他们刚好下船,这几天都在船上吃喝。夜里睡觉都摇摇晃晃。

乌平之带着两个书童睡一屋,床板上挤不下,两个书童打地铺。陆杨跟谢岩睡一屋,摇得他做梦都在吐。

上船第一天,他还能吃点东西,第二天开始,只能喝点米粥了。

这种状态,让谢岩很担心。陆杨很后悔同行。

好在只有三天半。和洪老五算的天数一样,他们在第四天晚上抵达省城。

到地方,谢岩顾不上其他,忙扶着陆杨下船。

书童帮着拎行李,乌平之跟船上的管事客套几句,除了船资,还另给了些银子。

他们今晚不进城,找到福来客栈,报了洪楚的名字,要了三间房,先歇下。

踩到地上,陆杨的身体还不自觉的晃来晃去,扶他躺到床上,他才真正踏实了,身体完全放松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我的天啊,把我脑子都摇成浆糊了。”

谢岩让小二上热水,不一会儿就送来了。

他给陆杨拧帕子擦擦脸、擦擦手,陆杨感觉身上还有船舱的味儿,想泡澡,状态太差,先撑着坐起来擦擦身子,换身衣裳,吃点东西睡一觉,明天再洗。

他上回陪考过,赶路途中,谢岩守夜,他靠着谢岩睡。

这回赶考,他晕船晕得厉害,直到下船,还是谢岩照顾他。

陆杨说:“下回你到京城赶考,我说什么都不陪了。”

谢岩心疼得很。早说此行辛苦,不让陆杨来。

来都来了,确实辛苦,听他因此不陪考了,却又不让。

他不想陆杨自责,他说:“我去京城赶考的时候,你肯定要陪我的。要是取中了,就会考殿试,万一我考中了状元,会骑马穿状元服游街,你不来,就看不到了。”

陆杨听着笑,“我喊着喊着,还给你喊出大梦想了?”

谢岩看他笑了,继续哄他,说:“我也要有目标才好,都要考试的,拿了这么多年一甲,最后一场不拿,太遗憾了。”

陆杨更是笑,笑一阵,苍白的脸上有了些潮红。

谢岩问他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陆杨不想喝粥了,想吃点干的,也想吃素一点。

他想吃白菜炒豆腐,也想吃个炒咸藕。

谢岩应下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买。”

他出了房门,看乌平之在门口转悠,望着他笑了下:“净之好多了,有胃口,想吃饭了,我去给他买,你吃什么?我一起买。”

乌平之让他回屋陪着,“就楼下点个菜的事,我去吧,待会儿给你们送来。”

谢岩想了想,没推辞,让他去了。

他才出门,又回来了。

陆杨见状,不用想都知道是乌平之去买饭了。

他说:“你真是交了一个好朋友。”

谢岩大方道:“我朋友就是你朋友。”

陆杨也想交朋友。他认得很多人,自小受过很多恩惠,这些人说起来,除了街坊邻居,就是他认亲的干爹、哥哥。后来跟陆林他们交好,有了亲戚关系,更像兄弟,而不是朋友。

正经说起来,他跟酒铺的丁老板是朋友。但隔着年龄,他瘦叽叽的显小,丁老板把他当晚辈照看,相处起来也有几分亲人情谊。

他跟谢岩说:“我还说帮财神爷留意着,回头想想,我都没朋友,想介绍都没法说。”

谢岩记得洪楚,他说:“你们一起逛楼子的交情,还算不上朋友啊?”

陆杨笑话他:“都过去多久了?还记着啊?”

陆杨说:“家世相差太大了,我没你这个纯净心思。你跟财神爷结交时,没想这个事,我却打小算计惯了,跟人相处,总会想想差距。我是爱操心的性子,出去玩,各处安排周到,不会让人不舒坦。同样的事,我面对楚哥儿,就下意识想要谦卑一些,捧着点,拍点马屁。其实聊天的时候,我感觉得到,他没瞧不起我,反而很欣赏我,也跟我有话说。就是我这毛病改不了。”

谢岩摸摸他心口,站起来,闭着眼睛叨叨咕咕不知念叨了什么,然后比着自己的心,两手捧着,慢吞吞弯腰,放到陆杨的心口,跟他说:“好了,我跟你换了个心,你有个纯净心了。”

陆杨笑得不行,有好一阵没说话。

再过会儿,乌平之过来送饭菜,谢岩邀他进屋一起吃,乌平之没来。

陆杨不舒坦,在床上躺着,他进来不像话。

赶路几天,都累着了,谢岩不强求,让他吃完早点歇息。

拿上食盒关上门,谢岩摆盘到桌上,陆杨撑着身体起来了,走路还是不稳当,两脚发软,要谢岩扶一扶。

他到桌边吃了几口饭菜,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人也精神了许多。

谢岩跟他聊轻松的话题,说交朋友。

以前都是陆杨教他,与人相处、为人处世,他跟着陆杨学了很多。

有些他一直没懂,有些他自以为懂了,做出来又是一个样子。有些已经能圆融使用了。都说他长进了很多。

他也有他的交友方式,他第一次教陆杨交朋友。

谢岩的想法很简单,看交朋友的目的是什么。

比如说生意上有往来,这种肯定是互惠互利。

“就像你以前跟丁老板相处,往来的时候,你们俩讲话都玲珑,各自知道对方不会让自己吃亏,慢慢的攒些私交,才好提公事。我现在跟季明烛和盛大先交朋友,就用的这种方法。跟他们聊聊学问,也跟他们说说家常、讲讲吃喝,平常攒些交情,谈起学问时,大家都敞开心扉,能说深一些。”

陆杨安静听着,细嚼慢咽吃着饭。

谢岩又道:“我交朋友就想简单一些,能跟他们坦率相处。比如说黎峰,我骂他,他骂我,互相算计一下,这都没事。比如乌平之,他有钱,我需要的时候开口说一声,他知道我不是贪图他的钱财,我是真的需要,不会跟我计较。我不喜欢弯弯绕绕的,这些年我也认得了很多人,在跟你成亲之前,我在县学读书,有很多同窗。我那时跟人相处也是这样的,能接受我这个性子,就会跟我说话,接受不了,他们怕我麻烦他们,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

陆杨知道他在县学没有交到朋友,在三水县生活十几年,也就一个乌平之。

谢岩说:“你看,我有他一个朋友,就很足够了。有困难能互相拉拔,聚在一起,能谈天说话。你也可以简单一点,你跟洪楚能聊到一起,他懂你,跟你有一样的想法,知道你不是怪人,这就够了。你开心就行了。能做成朋友,自然会互帮互助,不能做成朋友,溜须拍马也没用。在商言商,利益够了,他会找你的。”

他最后这段有些绕,陆杨听懂了。

如果是以生意为目的,他再怎么捧,都得要足够的利益打动洪楚。

而交朋友的话,生意是附带的。他们认得,刚好有需求,再才是互相之间帮一把。

很多时候,不带目的的去,反而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陆杨看看谢岩,又垂眸,再看看,又垂眸,然后盯着他看,眼睛亮亮的。

“阿岩,你懂好多啊。”

谢岩长篇大论讲半天,得他一句夸,都笑得合不拢嘴。

陆杨给他夹菜,说:“你说得对,我最开始也没想到能认识他,跟他搭上线。能聊得来是最好的,有个人能跟我聊生意,说抱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陆杨想到去年的一封信,那时候谢岩还在府学上课,他跟崔伯伯的儿子辩论,一场结束,酣畅淋漓。

谢岩给他写信的时候,激情犹在。

他说,他跟很多同窗都没法有这样的碰撞,聊不到这么深。

陆杨倒茶,跟他碰杯。

“我现在懂你的心情了。”

他和别人聊天,也没那种激情。

来陪考的,不知怎的聊到这里。

陆杨摇摇头,想着算了。

随缘,随心。

一切都有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