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 贺夫郎来找陆柳卖咸鸭蛋。

他这阵子心情很好,跟陆柳说话的时候喜气洋洋的。

“陆夫郎,我上次回家跟我夫君商量过, 他同意我一次多做一些鸭蛋卖, 这些有三百多个,你能要么?买不了的话,我待会儿挑担子上街去。”

陆柳望着他,搭话问他:“那你还要买鸭蛋吗?”

贺夫郎摇头,“这次买不了了, 可能要中秋之后才能买,我夫君说差点银子办大事, 等他的事办完,再做咸鸭蛋。”

陆柳的心揪紧了, 他问:“什么大事?”

贺夫郎不知道,刘有理不爱跟他说事情。

陆柳就试探着问:“是去赶考吗?我哥夫就去省城赶考了,你看巷子里的人家搬走了很多,好多都是去赶考的。考完都过中秋了, 等着出成绩,就能从省城回乡,不用来这里了。”

贺夫郎也不知道。他好歹住在书院附近的房子里, 听说了些事情,尤其是这阵子跟陆家兄弟走得近,知道这次考试是要考举人的。

他心里想着“举人”, 就要加个“老爷”, 只在心里念叨一下,都是“举人老爷”,不敢想他男人能去考举人。

他说话有点抖, 言语干巴:“可能是吧,我没听说,他在我们村里都是很有出息的,先生们都说他读书厉害。”

陆柳无言以对。

三百多个咸鸭蛋,陆柳都要了。

他的早饭摊子还算稳定,一天能卖七八个咸鸭蛋。

黎峰也爱吃,早上碾碎一个咸鸭蛋,或是拌粥,或是卷饼,都吃得香。

铺面在装点了,等开了铺子,卖的时间更长,一天说不定能卖出二三十个鸭蛋,这点数量他吃得下。

贺夫郎见他都要了,高兴得不行,悄声跟陆柳说:“我这次买了三百五十个鸭蛋,我留了十个在家,跟他说的是坏了七八个,又吃了几个。我拿了三百四十个蛋,你照着三百三十个蛋收就行。多的十个是我谢你的。”

陆柳抬眸,眼里惊讶不掩。

他一直觉着贺夫郎很木很老实,没想到也是会做人情的。

贺夫郎不知他是惊讶这个,挠挠脸,笑道:“我来府城两年多了,就你们跟我说话,还教我事情,照顾我生意,我该谢谢你们的。”

十个蛋,能少收三十五文钱。对贺夫郎来说,这足够他买十三斤糙米,熬个稀粥能吃二十多天。

陆柳垂眸想想,听他的,照着这个数收了。

要是刘有理真的负心,这三十多文钱,他就给贺夫郎,好歹能维持一下生活,再想想怎么办。

他俩合力把鸭蛋搬到屋里,和之前一样,点点数量,点点铜板,钱货两清后,贺夫郎就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陆柳站在原地愣了会儿,赶忙去隔壁房子找娘。

今天外头有风,陈桂枝就带着两个孩子到赵佩兰这里来玩,赵佩兰在给两个宝宝画画像。他过来的时候,小麦和壮壮互相划拉,嘻嘻哈哈的,不像是生气。

他喊声娘,喊个婶子,又给两个崽做鬼脸,然后跟娘说:“贺夫郎刚才过来卖鸭蛋了,他还不知道刘有理要去赶考的事,要等到中秋过后再买鸭蛋,估摸着手里的本钱也会交出去。娘,我怎么办啊?要跟他说吗?”

陈桂枝皱眉摇头,“不说,你别管,全当不知道。”

说完处理方式,陈桂枝才跟陆柳解释道:“我们跟他们就是邻居,住这么近,他家男人跟谢岩还是同窗,都在府学读书,这几个月,都没往来过,这就是远着我们。一点交情都没有,你凭什么插手他家的事情?刘有理要去赶考,他告不告诉他夫郎,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管不着。眼看着要考试了,三年一回,你这时候跑他家里去,坏他事情,坏他心情,他万一落榜了,还要记恨你。”

陆柳觉着贺夫郎很可怜,这样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男人转性了,愿意跟他好好过日子,这阵子都很开心,哪里知道这都是假象。

陈桂枝说:“等男人走了,他真可怜了,你再去帮他。这时候不能去。白惹一身骚。”

陆柳点点头,听她的话,不去串门了。

当天晚上,他们家吃着饭,贺夫郎过来敲门,满脸着急、羞愧,陆柳问了,才得知刘有理下午拿了银子出门,说去办事,到现在还没回家。

贺夫郎说:“他之前只是不在家吃饭,每天都会回家的,今天不知是不是出事了……”

他晚上没出门过,想找陆柳跟他一起。

黎峰侧耳,听娘跟他小声说了刘有理赶考的事。

他放下筷子,跟贺夫郎说:“你今晚先回去,你男人有功名在身,出不了事。府城这么大,他可能是走远了,来不及回来。等明天,明天晚上,他要是没回来,我跟你走一趟,去衙门问问。”

贺夫郎不敢去衙门,闹到衙门上,他男人肯定会生气的!

黎峰就说:“去府学问。”

贺夫郎也没去过府学,他男人一直说他穿得破烂,不知礼数,丢人现眼。他要是去了府学,他男人就抬不起头,书也不用读了。

陆柳看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由皱眉,“那你想去哪里找他?”

贺夫郎满脸惶然,他也不知道,但他傍晚收衣服,发现柜子里少了很多衣物,都是刘有理的。

陈桂枝也让他先回去,“就到府学问问,不进去,问一下你男人有没有上课就行了。等明天的,你回家去,别多想。”

贺夫郎看他们都这样说,点头应下了。

这件事让陆柳心里不痛快,晚饭都没吃下几口。

饭后,赶在宵禁前,街上还有一阵热闹,黎峰跟他一起抱着孩子出去溜达溜达,在路上给他买了桂花糕吃。

新年新下的桂花,香得很。

陆柳记得哥哥爱喝桂花茶,想寻棵桂花树,收一些桂花,他晒个茶给哥哥喝。

想到哥哥,陆柳叹口气。

“都是嫁书生,怎么会这样?”

黎峰说:“这种才是常态,像你哥那种是少数。”

黎峰是男人,常年在汉子堆里打滚,知道男人都在想什么。

家里定下的亲事,大多人都是将就,他需要个媳妇夫郎,所以听话娶了。家里家务有人料理,双亲有人照顾,孩子有人生,夜里睡觉有人暖炕。到了外头,又是另一套,眼睛都追着别家的媳妇夫郎跑,说喜欢这样的、那样的。

现在到了府城,他在码头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听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愈发觉得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仅仅是过好平淡普通的每一天都很难。

柴米油盐,铜板银钱,会消磨掉许多热情和耐心,外面的诱惑又太多了。

对黎峰而言,夫夫的缘分是修来的。互相都让一步,什么事都好办了。

在他不知道换亲之事的时候,他看见陆柳的态度软和,一天天笑眯眯的,给他把家里料理好,知道陆柳想跟他过日子,所以骗婚的事,他愿意认下。

两人遇上事,你帮我,我帮你,走得快的等一等,走得慢的学一学、赶一赶,互相扶持,没什么不能过的。

陆柳是外村嫁来的,不懂山上的事,也不懂打猎的事,黎峰就常跟他说。一件件说着,一样样讲着,陆柳后来融入到寨子里,说着这些事,都不觉陌生。

他不懂书生的弯弯绕绕,但他跟陆柳都是从大字不识,到现在认得数百个字。以前夫夫俩就说过日子,现在还会聊点学问。

要说他俩不是书生,那就看谢岩和陆杨。陆杨懂得多,但绝不算是肚里有墨水的人,他俩也是一个愿意学,一个愿意教,互相尊重喜好,慢慢引导。不说学多深、学多好,至少能有话聊。

但很多人都没有耐心去教人,也没耐心等待。长久以往,心远了,互相生厌。

黎峰说:“我瞧不上姓刘的,再不喜欢,也是家里人,是房里人,怎么能那样磋磨?对个牲口都没这样冷淡。话也不说,问就发脾气,谁拦着他写休书了?又想要夫郎照料,又看不起人。他读几本书,就了不起了,圣贤教他这样做人?他一天教他夫郎一个字,几年下来,他夫郎都能读《千字文》了,不算白丁。什么都不想付出,就想得一个样样如意的好夫郎,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陆柳也这样想。

夫夫俩往外走一条街,看见小贩收摊,他们就往回走。

小麦想要彩色纸风车,给他买了一个。壮壮见状,也伸手想要。

黎峰说他没主见。

“什么都跟你哥哥抢,没出息。”

壮壮哇哇哭。

陆柳心疼,掏钱给他也买了一个。

他小手一伸,把风车扔到了地上,去抢小麦的风车。

陆柳:“……”

败家小子,那个风车花了他八文钱!

夫夫俩没空说闲话了,捡起风车,抱着孩子,先回家去。

到了家,黎峰望着壮壮叽叽喳喳的教育他,陆柳听着每一句都有道理,陈桂枝路过他们房门口,敲门进来,让黎峰省省口水。

“这点小的娃,你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你跟教二黄一样的教他就行了,说这些没用的。”

黎峰和陆柳都看向她。

陈桂枝说黎峰:“你爹就是这样教你的。”

黎峰:“……”

陆柳呆滞过后,忍不住笑,笑出一串哈哈哈。

两个崽崽听见笑,也哈哈笑。

剩下一个浪费了半天口水的黎峰持续无语。

晚上把孩子哄睡着,陆柳把他们抱到炕里面躺着,夫夫俩洗漱上炕,话题延续回去。

陆柳说:“我看见刘有理这样对待夫郎,心里总是后怕。要是哥夫是个坏心眼的恶人,我哥哥的日子该多难啊?里外不是人。”

他们换亲的时候,都说好了,以后是好是坏,都是自找的。

现在日子确实好过,他们没有做错选择。但贺夫郎的存在,总是警醒着陆柳。

难怪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越成长,越是胆小。

黎峰听着笑,“小柳,你胆小的时候,都没想过自己过那种日子怎么办。”

陆柳听着懵了下,想了几遍,才绕过弯儿。

对啊,他怎么没去想,万一是他嫁了刘有理这种人该有多苦啊?

可是他心里一点庆幸都没有,只感到后怕。

黎峰抱抱他,“存善心,得善果。贺夫郎这不是遇见你了吗?明天再看吧。”

想到明天,陆柳又一次叹气。

他不知道他能怎样帮助贺夫郎。

次日,一切如常。

黎峰一早就去了码头,陆柳和顺哥儿去摆摊,他俩回家路上顺道去小食铺看看。

里头刷过墙。本来也能照着码头铺面的装点来,挂几张席子遮挡了事,陆柳想着做书生生意,还是讲究点,重刷墙面,里头显得亮堂。不掉墙灰,各处干净。

现在就等着木匠送来定做的桌子,他们再抽空去采买锅炉碗碟就好了。

到家后,一家人在巷子里玩会儿。

两个小宝会爬了,天天要爬着追二黄玩。

席子不够长,陈桂枝给他俩做了小手套和小护膝,再用粗布做了个连体衣裳,耐脏耐磨的,让他俩爬着玩。

贺夫郎坐门槛上等着,目光时不时往这里瞧,往日他都会过来玩,今天更像是等着时辰。

时近黄昏,陆柳回屋收拾晚饭。今天的晚饭比昨天早一些,黎峰回家时,饭菜都上桌了。他吃过饭,出门来瞧,贺夫郎在门口等着。

他脸还是苍白的,眼底一片青黑,嘴唇都干裂了。昨晚一宿没睡,白天熬着,米水没沾。

陆柳跟他们一起,速速去府学,找门房问问话。

陆杨常来送吃送喝,也常来接送谢岩,跟门童混了个脸熟。陆柳顶着这张脸过来,门童对他有好感,问什么说什么。

问起刘有理,门童说:“他七月下旬就没来府学了,和几个秀才相公约着,轮流去码头找船只捎带,要去省城赶考。昨天没回家,可能是去省城了吧。”

门童很惊奇:“赶考都不跟家里说吗?”

贺夫郎还维护刘有理的面子,含糊说:“我、我不懂考试的事,他说了,我没听明白……”

得了消息,贺夫郎一路脚步沉沉。到了家门口,扯扯嘴角,跟陆柳和黎峰道谢,等进了家门,才传出痛哭声。

陆柳让黎峰先回去,“我再跟他说说话。”

黎峰没走远,到家里把狗子放出来遛遛,有事就招呼一声。

陆柳在门外等了会儿,等哭声渐弱,才抬手敲门。

他的举动把贺夫郎惊到,小声的哽咽突地止住,陆柳喊他,贺夫郎应声,“你、你没回家?”

陆柳给他留了面子,说:“我回去了,又过来了,想着你一个人在家害怕,过来陪陪你。”

贺夫郎过了会儿,才把大门打开。

当邻居几个月,陆柳第一次进他家里。

这是一间群租房,他们租的是较小的一间。

人都搬走了,只剩他们一家。

贺夫郎带陆柳到房里坐,房里就一个小土炕,各处堆满了杂物,东西多,却不乱,各处干净着。

桌下有些坛坛罐罐,这是贺夫郎做咸鸭蛋的东西。

盆和搓衣板放在了外头。家里没别的住户了,不怕人拿走。

原来还要满一些,现在刘有理的东西没了。除了柜子里,外头的也收走了。

炕头一口锅,里头有两个馒头,馒头灰扑扑的,依稀可以看见麦麸和草叶。

屋里就一张圆凳、一张小板凳,一看就知道是谁坐的。贺夫郎看了半天,还是不敢动圆凳,就拿炕刷扫扫炕,让陆柳坐炕上说话。

茶壶里没有热水,他提起又放下,笑得尴尬。

陆柳问他打算怎么办,贺夫郎抿抿唇,两眼都是茫然的。

他说:“我昨天找过你们后,一直想到今天晚上,我不记得他跟我说过考试的事……他没打算告诉我。”

陆柳让他想想自己,“我哥哥去陪考了,提前出发的日子不算,怎么都要九月才能回来。你这一个月怎么过?”

贺夫郎眼泪又流出来了,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跟陆柳说了很多事,杂乱无章的,有些是村里的事,有些是城里的事。

他们成亲的时候,刘有理一直黑着脸,过后很久,都拒绝跟他同房。公婆逼得紧,他百般讨好没有用,刘有理把他爹娘都骂了。

公婆还去骂他爹娘了,说他爹娘教出个不会伺候人的哥儿,到他家来害人。

他们在村里待了一年多,刘有理到府城读书,家里不放心他,要有个人照料,贺夫郎就跟过来了。

两个人过日子,比一个人的开支大。起初说他吃饭,后来说他喝水。他自己喝水都不敢烧开了喝。刚过来的时候,他会厚着脸皮找别人讨要一碗热水喝。时日久了,别人说他会算计,骂到刘有理面前,说他一根柴火舍不得用,要占别家的便宜。刘有理顾着书生面子,没有打他,但罚他跪了一晚上。

陆柳听着又气又诧异,他觉着贺夫郎不该跟他说这个,因为贺夫郎是很维护刘有理的。刚才在府学门口就是。

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两口子,贺夫郎去浆洗衣裳,刘有理厌恶烦躁,却没说什么。他要出门挑担摆摊,刘有理的反应却特别大。

“他说我丢人,在家里丢不够,还要去外头丢人。”贺夫郎扯扯嘴角,“没多久,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怕男人,平常都要来骂骂我,谁家水道被堵了,都要怪我洗衣裳堵的。我也跟他说过,他让我去清,不愿意跟人理论。再久一点,大家都不愿意理我了。”

这是群租房,他在院子里浆洗衣物,别人都嫌他用水多、弄得脏兮兮的,谁家走路脏了鞋,都要他洗。刘有理不为他出头,他也不敢闹,只能全接了。

陆柳环顾四周,看看这间小小的房子,不敢想象,贺夫郎在这样的地方,没人说话,被人欺负的过了两年多。

贺夫郎跟他说:“你问我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我在村里都被笑话的,有些半大孩子见了我,都敢问我和男人睡了没有。我不敢回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贺夫郎喃喃自语:“我这几次卖鸭蛋、浆洗衣物,一起挣了一两多银子,他全拿走了。成亲时,他家下聘,给我一对银镯子,他也拿走了。我手上一文钱都没有……一文钱都没有……”

陆柳给他拿了三十五文钱,说是上次少算的鸭蛋钱。

“等你下次做咸鸭蛋,再多给我两个,这个钱你先拿着。”

贺夫郎捧着这点铜板,眼里有了点生机。

他看看锅里的两个馒头,盘算着三十五文钱该怎么花。

刘有理不在家,他可以去集市上捡菜叶子,还能去酒楼饭馆后面掏泔水桶。这点钱,他买点鸭蛋回家,可以慢慢把日子过下来。

陆柳跟他说了另外一个想法,“我要开小食铺了,你知道不?到时你来后厨帮忙,杀鸡杀鸭会不?就干这个,再洗洗碗。我给你开工钱。或者你在家里,我买鸭蛋,你帮我做,这个工钱要低一些。”

贺夫郎眼里的神采更多了,是泪花凝出来的。一星烛火映在里面,都闪闪发亮。

他抓着陆柳的手,泣不成声,数次张口,都是呜咽。

今晚他能睡个好觉了。陆柳回家,给他拿了一碗饭菜过来,都是家里的剩饭剩菜。晚饭吃饭后多的,没放多久,还是温热的。

贺夫郎连声道谢,陆柳让他踏实等着。

“先等到九月再说。”

贺夫郎应下了,送陆柳到门口,眼泪还在流。

他看着那三家关了院门,还在门口站了会儿。

隔天早上,他在新的期盼里,迎来了一个很令人绝望的现实——刘有理没给他留活路。

海有田来收房子了。他看贺夫郎都没收拾东西,一副天都要塌的样子,很警惕地问道:“怎么了?你不想搬走?可是你家相公找我退租了,押金都没要,那几两银子,缠了我两天……”

贺夫郎活不下去了。他一文钱没有,房子也要收走,他连返乡都做不到!

海有田吓死了!

“快来人啊!有人要跳井!!”

他一声喊出来,陆柳家的两个娃娃都哆嗦了下。

陈桂枝叫上陆二保和王丰年一起来帮忙,几人合力把贺夫郎拽住,把他拉到巷子里,让海有田锁上门,不能让贺夫郎再去跳井了。

海有田上锁的手都在打颤。

天呐!他手上差点就沾上人命官司了!

陆柳让顺哥儿在屋里看着孩子,出来看贺夫郎。

贺夫郎被陈桂枝摁着坐到了竹床上,说他不爱惜自己。

“他不给你活路,你就活不下去了?他算什么东西?阎王来了都要给你划了阳寿才能带你走,他一句话不说就让你交了命?”

贺夫郎不知道他要怎么活,陈桂枝说:“靠自己活!我跟你说,走了的男人,就当他死了!你从今天起,就是个寡夫!凭什么你去死?你让他去死!当寡夫多好,寡夫俏!多得是是人要!想干啥就干啥!想做鸭蛋就做鸭蛋,想卖馒头就卖馒头,看中哪个男人就改嫁!非得守着个黑心肝儿的畜生过活?”

陈桂枝是山寨出来的,山寨里寡妇寡夫多得是,像她这种不靠男人拉扯大三个孩子的是少数,但没说离了男人,全都要死。非要找个汉子养家糊口,容易得很!

现在只有汉子说不起媳妇、娶不起夫郎,没有媳妇夫郎愁嫁的!

她话连话的训,把贺夫郎还没聚起来的愁思全骂散了。

陆柳出来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本来坐在凳子上的海有田也弱弱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要低眉顺目的听。

陈桂枝说:“你再难有我难?你是没房子住、手里没钱,但你没有三个娃儿拖累你吧?你知道两眼一睁就是四张口要吃饭的艰难吗?你运气好,我儿夫郎还给你找了活干。回不了村就不回去,男人不要你,正好离了。你写封休书,把他休了!”

海有田小声提醒她:“休夫这件事,只能男人干。”

陈桂枝摆手,目光还看着贺夫郎,“不碍事,你写,写完让你死去的男人签字画押。”

她立场非常坚定,刘有理就是死了。

陆柳莫名想笑,悄悄给她竖起大拇指。

真厉害啊,娘真是好口才。

贺夫郎被她这一顿训,他那一瞬的气势没了,也没勇气去死了,往旁边看看,陆柳望着他笑了笑。贺夫郎记起来陆柳要给他活干,给他开工钱,心里酸涩感动,两眼一眨都是泪。

他说:“我、我不识字……”

这事简单。

他们这一家子都是半文盲,还有许多字不识得,但赵佩兰认字!

陈桂枝让她写一封休书出来,赵佩兰没写过,陈桂枝虽然也没写过,但她看着一群人指着她做主的样子,就说:“我说你写。”

她说出来的,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要休刘有理的理由如下:

一,不会养家的废物男人,会花钱不会挣钱,要他做什么。

二,窝里横的混账玩意儿,帮着外人欺负夫郎,人事不干。

三,烂根的狗才,生不出孩子,影响夫郎传宗接代。

……

七,读圣贤书,干畜生事。人不能跟畜生过日子。

凑足了七条,陈桂枝颇为满意。贺夫郎人都听傻了。

陈桂枝拿上这封休书,交到他手里。

“你不是不识字吗?以后照着念,你看,顶上这两字叫‘休书’,下面这几个同样的字念‘畜生’,你先认这四个字。”

贺夫郎捧着休书,嘴唇翕动,半晌无声。

陈桂枝非要他念出来,一词一顿的教他,念到后面,贺夫郎的声音大了,语气坚定了。

黎峰傍晚回家,远远就听见巷子里传出“休书、畜生”的念诵声。

沙盘都弄出来了,贺夫郎还拿根棍子在地上写字。

黎峰挑挑眉。进度够快的,这都要休夫了。

陆柳飞扑过来,跟他说今日事。

如此这般说完,陆柳一双星星眼里满是崇拜。

“娘真是太厉害了,我以后也要做这种人!”

黎峰放任他去想。就陆柳这个软和脾性,骂人都软绵绵的,哪里泼辣得起来?

陆柳又说:“那个海牙子人还不错。这房子他没收走,说给贺夫郎几天时间,我们铺子办好了,他能搬到铺子里去住了,再收拾行李。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黎峰说:“确实挺好的,我见过一些牙子,都尖利得很,别说讲价了,抽成都要高一些。”

陆柳说:“他下次过来,请他喝鱼汤。喝了鱼汤,商号的铺面就要便宜些租给我们。”

黎峰揽着他的肩膀,跟他笑呵呵说着怎么找海牙子讲价。

白天的一场混乱,在巷子里只是一个小插曲。

晚上的餐桌上,多了一个贺夫郎。

陆柳问他叫什么名字,贺夫郎说:“我叫贺青枣,我家门前有枣树,就用枣子取名的。”

陆柳再问他年龄,说:“你比我大一些,我叫你枣哥哥吧!”

贺夫郎很久没听见人这样叫他了,改了个称呼,他好像重新成为了他自己。他都忘记了,他在嫁人之前,是什么样的性子了。

这一晚,他回那间困住他两年多的小房间里睡觉。

躺下的时候,耳边安静下来,他心里依然有些忐忑。

前路不知会怎样,没人教他离了男人要怎样立足活命,但他被抛弃的时候,他感受到了。

他想去试一试。这个决定让“抛弃”变成了解开枷锁的钥匙,他的身心都变得轻盈。

来府城两年多,嫁人三年多,他终于睡了个踏实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