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场考试都是一场综合考验。实力、心理、身体状态, 还有一点运气,缺一不可。
场内考生的压力随着时间流逝而增加,逼仄的考棚成了一个会自行缩小的盒子, 把人的骨血与灵魂都挤压榨干。
笔尖的黑墨, 凝结了心血与灵窍,落在纸上,似血似金,干透了都成了黑色。
黑色的墨迹将他们拉回现实,听见了贡院里或近或远的哀呼啼叫。
一场结束, 所有人的精神都有了一定的衰减。
有人熬过了白天的考试,却在夜里发出惊叫, 从此疯了。
谢岩和同场的考生一样,猛一激灵惊醒了, 惊魂未定的爬下木板,出了考棚,顺着嚷嚷着“我中举了”的声音看去。
不是他们考巷的人。隔着有点远,也不知是谁。
这一声让很多人都睡不着了, 三三两两说着话,聊也不敢深聊,随意讲两句, 又是一阵沉默。
谢岩继续回考棚睡觉。长高了有坏处,他的腿比木板长,要么吊在外头, 要么缩起来窝着。
头朝里, 味道难闻。考棚一间挨着一间,隔壁左右动一动,板子“吱呀吱呀”响。这一阵没有打呼噜的声音, 脚臭却浓了。好像起身一趟,把外头的臭气都卷了进来。
谢岩捧着一盒薄荷香膏,凑近了闻闻,胸中郁气缓解,闭目继续睡。睡不着也睡。
他们是三天一考,次日起,越是等待,气氛越是沉闷。整个考场的人都变得急躁,稍有不如意,就会发生口角。
谢岩不跟他们说话,也不去拉架劝架,坐在考篮上,望着巷子里的景象发呆。
经过他面前的人,问他一句话,他一问三不知,一副痴傻样,得人两句笑话,倒也相安无事。
第二场考试后,谢岩如上场一样,吃喝睡觉发发呆。
和他一样发呆的人变多了,气氛依然沉闷,大家都互相避免发生争执。
第三场在中秋,既是结束,也是节日,这让等待变得特别难熬。
谢岩很想写点什么,也想画点什么。但他不敢。
考场里,这两样都要极其小心,不考试的时候,他连笔都不敢摸。
他的脑袋很挤。他以前都会把杂思写下来,写下来以后,他的脑袋就空了,能去记学问了。
现在不能这样做,他感到憋闷。这种憋闷,比这里的气味还难以忍受。
这样不好。谢岩进考场以后,第一次把炉子烧起来。
他把带来的面粉拿出来,可劲儿的揉面,一身的力气都用完了。想起来很多事。
他爹还在的时候,他是不会进灶屋的。
那时他有空就看书,爹娘都不说他。
他爹生病以后,他去过几次灶屋,都是看看饭菜好了没有,有时会帮着煎药。
大家都说药炉不吉利,煎药都要在外头。他那时不通人情,没跟人聊生活琐事,不知道这个,每次煎药,都是从灶膛里取火生炉子。
吃了几副药,他爹的病不见好,他再听闻药炉不进屋的事,心中非常自责。但他不会生火。他那时用草叶、细枝条、稻草、木屑引火,也拿废稿纸去烧,烧到后面,恨不能把书都烧了,也生不起火。
那是他爹最后一次教他了。他爹说要想火烧得旺,柴火就不能塞得太满太实,下头要空一些。
火要烧好、烧得持久,柴火要架得好。不能几根柴火烧完,递一根柴,全压塌了,下头堆满了,火也扑灭了,再来起头,手忙脚乱。一开始就要想好怎么递柴,怎么烧。
等他爹走了,谢岩跟娘相依为命,什么家务活都搭着干一干、学一学,就烧火烧得最好了。有阵子他很浑噩,记不得时辰,数不清时日,脑海中很多画面交织,说不清是书上看的,还是他经历过的,又或者是他想象出来的。
他爹跟他说药炉是治病用的,人病了,才会烧药炉煎药,没什么进屋不吉利的说法。要是不吉利,生病的人才是不吉利的。让他不必自责。
他爹也说,读书如烧火,太满了不好,要空一些。
这些话他好像听过很多次,直到他去烧火了,才懂得为什么。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他爹教着“换换脑子”。
他看书看得入迷,他爹非要叫他去做这做那。画画就是那时学的。他很烦。
后来入学了,他又学了下棋,觉出了一些趣味。不再反感读书之余,干点别的事情。
直到后来,他爹去世,他读书不如从前静心,变得浮躁、怀带目的,渴求书籍能给他答案,带他走出困境。
他找不到,有一阵子都不怎么读书了。再次捡起书本,一切都没他想象的那么难。
谢岩也想到娘。他很多次坚持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他娘说,一样人,百样命,各有活法。
谢岩那时最痛苦的是,同为秀才,他跟他爹有着天壤之别。
他爹能撑起门户,他却连娘亲都照顾不好。
他的命是什么?他的活法又是什么?
这些都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他去村里走动,在很多人扎堆的地方坐着听,盯着看,想看看别人都怎么活的。村里人都说他脑子不正常。
再后来,他遇见了陆杨。
那样热烈的生命,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恶劣的家庭条件,极端差劲的村邻关系,一堆糊涂烂账,内向软弱的娘,还有一个扶不起的男人。天冷,粮少,银钱不多。
嫁到这样的人家,陆杨一句抱怨都没有。遇事就解决事,遇人就解决人。事情难办,就拆了缓一缓。人不能耗在那些烂事上,他们要挣钱、要攒钱,要往县里奔。陆杨定下的首个目标,是他的束脩。
陆杨常问他为什么喜欢悄悄扒着门框偷看,他总不说。
他开始是带着些观察的心态去看的,好奇陆杨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有力量感,也害怕失去,见到人,心里才踏实。
后来变了,他就是想看陆杨。见到他,谢岩也感觉到了某种力量,被他影响着,心里枯败的情感都在萌芽。
谢岩那时候能帮上陆杨的,就是揉面团了。他手上的劲大。
水烧开了,谢岩把火灭了,倒些水出来,再把案板架到锅里。盖上盖子,借着这个温度,加速醒发面团。
多的热水,他拿来洗洗脸。洗了脸,他愈发精神了。
谢岩打算蒸一锅“月饼馒头”。
洗过脸,他在考巷里走走,找其他书生借了蒸笼。带蒸笼的考生较多,他们带些花卷馒头进来,烧一锅水,把花卷馒头蒸上,就能吃个热乎的。水能拿去洗脸洗脚。简单又方便。
谢岩带的简单,没想自己做几顿饭。想少拿东西,大不了都买着吃。
他比比蒸笼大小,挑了几个能叠放的留用。取水清洗后,看面团醒好了,再揉一揉,就用蒸笼分面团,然后揪剂子,一个个的搓圆按扁,像个月饼的样子。
上锅蒸熟,他给人发月饼吃。
做得小,人多,一人只能拿一个。
要是有人不要,谢岩就多吃几个。
这些考生看着他忙活,见他吃了,才敢下嘴。
很多人只是客气着收下,并不吃。
谢岩不管别的考生怎样想,他心里敞快了,脑子里也松了,不再那么拥挤了。
他一直认为他是聪明人,学什么都快。但其实他也很笨,碰见事情,都是套用经验,想不出多的创意。也多是笨办法,需要一次次去尝试,要用很多的时间去印证。
陆杨常说他呆。他已经知道他为什么呆了,想得比做得的多,就会呆呆的。
谢岩摇摇脑袋,今晚睡得特别早。
天上的月亮他没看,他缩着身子,躺在木板上。面前是一盒只剩个盒底的薄荷膏,怀里是陆杨给他做的护膝。
他闭着眼睛,一篇篇背着文章。他不需要背完,就像写在纸上的笔记一样,背到一半,有了想法,他就顺着想法拐个弯儿,思绪能飘得很远很远。
次日清晨,第三场开考。
谢岩早早收拾好考棚,神清目明的等待答题纸。
场外,陆杨在家,有一场漫长的等待。
等待难熬,陆杨去了一趟金佛塔。
他在里面游逛了一圈。这时候没有闲人逛寺庙,他的存在很异类。
陆杨在塔下驻足很久,最终没有进去拜一拜。
他不拜佛了。谢岩能成,是因为谢岩用功且努力,和他拜佛不拜佛,没有任何关系。
繁华的省城,在他眼里只剩嘈杂喧闹。
这里的生意种类多,大抵跟府城差不多。
两个离得如此近的繁华之地,除却城市规模,其他的地方,大差不离。
陆杨在贡院附近逛过。贡院附近的民居贵,开张一次吃三年。
靠着这个房子为生的百姓,懒的有,勤快的也有。有些人搭着摆摊,招徕食客。在不考试的时候,还有旁的活计。有的人只靠着租子度日,恨不能开出天价。
陆杨还去衙门附近看过,提前看了会办鹿鸣宴的地方,也到布政司衙门外,看过了会张贴龙虎榜的地方。
龙虎榜,就是取中举人的“金榜”了。
这里极热闹,考生们还没出来,就有人在这里等待,少数是考生家眷、家仆,多数是来挣钱的人。他们问个名字,问是哪里人,答应会帮忙看成绩、报喜。
陆杨听说过盛况,很拥挤,非常挤。
他不去前面挤,他想看看热闹。
这些人又赶着给附近的酒楼茶馆介绍生意,带他去看厢房雅座。
雅座真的只有一个座位,临街靠窗,到时坐这里能看见下面的人山人海。厢房就是普通的厢房,价格涨了十倍。一个座位要一两银子,一个厢房,要十五两银子。包一壶茶水。
来都来了,不瞧瞧这个热闹实在可惜。
陆杨要了包厢,到时把财神爷他们都叫来看热闹。
他没请人看成绩。考中以后都会有人报喜的,看不看的,都一样。
走完外面的路,陆杨回家去。
乌家的小院幽静,拐入巷子,就把外头的喧嚣尽数隔开。
雷伯伯叫了小厮把家里都收拾过,还到医馆买了几包药浴的药材,等着乌平之和谢岩考试回家,泡泡药浴。去味解乏。
他提前就开始考虑菜单,让陆杨帮着拿主意。
陆杨是客人,又不是乌平之的夫郎,拿什么乌家的主意?
他婉拒多次,雷伯伯听不明白,他就直说了。雷伯伯恍然大悟,又问陆杨和谢岩喜欢吃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他备菜的时候注意点。
陆杨报了几个菜名。看雷伯伯像热锅上的蚂蚁,没什么定力,便提醒他:“先弄一桌清淡点的饭菜,他俩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不能吃太荤的。”
这样一提醒,雷伯伯的菜单全要重制。
他跟陆杨说:“我就是个看门的,平常老爷跟少爷都不怎么来,家里伺候的人都没留,静悄悄的。我跟着掌柜的学过一些本事,一年用不到几次,心里不急,办事像样。心里着急,这事就办得一塌糊涂。”
陆杨让他别急,思虑再三,跟他说:“他俩考完回家,泡澡之后吃个饭,你照着我们来时的那样招呼,多叫几个人,给他们擦头发。请两个人回来,给他们全身按一按。那点小地方窝着,身上不舒坦。这便够了。第二天,照常来,餐饭备足,余下的,听你们少爷安排。”
雷伯伯点头应下了,跟陆杨说:“要是我家少爷成亲了就好了,家里能有个人支应着。这回考完,成家立业总要成一个吧?”
陆杨话说得玲珑:“一个哪够?那肯定是双喜临门啊!”
这一下把雷伯伯喜得,心上的焦急都散了些,招呼人干活的嗓门都有力气了。
次日,中秋。
今天考完,考生能出贡院。
陆杨起得特别早,在家吃过早饭,看雷伯伯又焦急起来,再次提醒他今天要做什么,见人定了神,才带着两个小厮出门去。
迎接考生出来,下午去都够了,但好地方难寻。
去早一些,能占个好位置。
贡院附近的摊子密密麻麻,众多小贩拎着篮子在人群中穿梭。各样货品都取了跟科举有关系的吉利名字,叫声此起彼伏,乍一听,还以为他们卖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好在大家都有理智,下午之前,都在附近的茶摊坐着等,或者在不远处扎堆聊天等,没有早早把贡院门前围起来。
有些茶摊的摊主会做生意,把这几天贡院发生的事拿出来讲,吸引了一帮人过来听。陆杨就是其中之一。
比方说进场第一晚,就有考生疯了,大喊着他中举了。
比方说,过后连着几天,陆续有数个作弊的人被捉了。
又比方说,考生们因为什么原因发生口角,产生了什么争执。
陆杨听了很好奇,这都是怎么知道的?
其他茶客也好奇。
这摊主便笑道:“年年都这样!我们本地人都看得不稀奇了!”
问他有没有真的,他说有考生疯了是真的,当天就送出来了。
“消息灵通的肯定听说了!”
问他作弊是怎么抓的,又问他口角是什么事,怎么能吵起来,他就能说两箩筐。
科举多年,积攒的素材几天几夜说不完。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第一次听,都新鲜着。
陆杨看他跟说书一样,周围的人情绪被他牵着走,时而担忧,时而松口气,明白这些人完全没办法把这些事情当乐子听,都怕跟人发生口角的人,是他们家的考生。
至于作弊,能来这里接人的,都能肯定考生没有因作弊被抓。
陆杨坐了会儿,便离开茶馆,到贡院门外蹲着。
难熬的九天过去了,最后一场到了。
他的心一直纠结着,熬得他好难受,他想要快一点结束,又怕谢岩就差那么一点时辰,就足够答完卷子,因此想要慢一点天黑。
到下午,贡院门前就热闹了。
很多迎考的人围过来,出来一个考生,被家眷认出来,他们就会蜂拥上去贺喜。
这群人来得快,去得快,走了一个考生,他们要等下一个,主顾都在后面,一串串的占着位置。只等着认人。
他们还霸道。要是不迎考,就要把人赶到后面去,说挡地方了。
陆杨不跟人起矛盾,本身也是个喜庆的事,他也请人迎考。
他想站在最前面。这要很多钱。一钱银子迎一个人,他认得四个考生,给了一两银子,不用找零。这帮人给他拿来了小板凳坐。
陆杨:“……”
跟他一起来的,还在跟人挤挤攘攘的两个小厮:“……”
有钱真好啊。
于是谢岩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家净之坐在门前嗑瓜子。
他身后呜呜泱泱一群人站着,吵吵嚷嚷,挤来挤去,愈发把这位嗑瓜子的小夫郎衬托得万分醒目。
谢岩不矜持,也没其他考生出来时的虚弱,他两眼看见陆杨,就大喊他的名字,“净之!”
陆杨抬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那些他也说不清的繁乱情绪,全被喜悦替代。
他起身招手,本来不想让人过去迎,他把谢岩带到一边就行了。但迎考的汉子们热情,见这是他认得的,问一句是谁,两个小厮抢着答话,说是“谢岩谢秀才”。这帮人说着走着,往前迎了过去,一帮人笑哈哈地冲向谢岩,把谢岩吓得原地止步,还往后面连退了几步,差点被台阶绊倒!
一通吉祥话听完,他还懵着呢,这群人又跟潮水一样的散去了。
人潮散去,陆杨走过来,朝他伸出手。
“阿岩,我来接你回家。”
谢岩望着他,满脸都是傻气的笑。
说实在的,这里的气味不比贡院里好多少。
人多味杂,他身上还有熏入味的味道带出来,呼吸之间,脑壳发晕。
但他的心胸都开阔了,有重见天日之感。
他想挨着陆杨走,又怕身上的味道太大,熏着陆杨。
陆杨伸手挽着他,学着谢岩的黏人模样往他身上挤,哎呀哎呀的说着话,把谢岩美得不行。
他们晚点回去,陆杨带他到附近的摊子上喝碗面汤。
谢岩好想他,许许多多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儿,他有很多话想跟陆杨说,仔细看看陆杨,又忍不住摸摸他眼下的青黑,旁的倾诉话全憋着了,他问陆杨这几天做了什么。
“你好像没有睡觉?”
陆杨不瞒他,直说:“你不在,我根本睡不着。”
他从强势变得柔软,不再硬撑着,连嘴巴都软了。
他没察觉这话像在撒娇,还当这是调戏谢岩的话,说得笑眯眯的。
谢岩不戳穿,让他再说说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陆杨跟他一样样的数。
“我在省城逛了很多地方,去了金佛塔,到了衙门附近,也去了布政司衙门瞧过,定了个厢房,到时我们一起去看贴榜的盛况。我还逛了许多街道,省城热闹繁华的地方我都走过了。贡院附近也看过了,上午还在这儿听说了考场的事。听说有个考生疯了,听说进场的考生作弊被抓了,听说有人起口角有争执。我这几天没怎么看书,静不下心。灶屋也没去,当了几天懒骨头,衣饭都要人伺候。”
跑这么多地方,还睡不着觉。谢岩再看看他,觉着他又瘦了很多。
陆杨说:“没事,你考完了,等你回家给我炖汤喝。我养养就肥了。”
谢岩吃不下东西,一碗面汤喝完,就放下了碗筷。
他抓着陆杨的手,捏捏他的手腕。果然,他没看错,就是瘦了。
谢岩心疼得很,眼圈都红了。
只剩一场了,明年会试、殿试结束,陆杨就不用这样煎熬了。
陆杨看不得他流眼泪,“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柳哥儿都不爱哭了,你还哭。我几天见不着你,能吃能睡就不错了,要是能吃好睡好,那我就是没心肝儿的。”
谢岩听了这话,泪意忍不住,隔着桌角,都要抱着他哭。
周围食客见怪不怪,哭的书生见得多了,回回考试回回哭,他不是例外。
他告诉陆杨,“我昨天差点熬不住了,气氛太压抑了,我很受影响,坐那里话不敢说,笔不敢拿,也不敢太想你。见了你,本该高兴的,不知为什么,心里好委屈。我看你也熬着,也很心疼。”
陆杨摸摸他头,捏捏他的耳朵。
“你是爱看书的人,也爱思考、爱琢磨。要你独处几天,你不会觉得寂寞。让你不能看书,不能随意书写想法,你肯定憋闷。你又爱写杂思,总说它们挤着你的脑袋了,这几天能不闷吗?是委屈,该委屈,等回家了,我带你去书斋,给你买很多书,买些好纸墨,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好好补补。”
谢岩被他哄好了,两眼望着他,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声音,眼前就剩一个陆杨,把他的眼睛他的心都挤满了。想法绕一绕,谢岩的脑子也是满的。
他真是幸运,能有陆杨做夫郎。他们是夫夫,也是知己。
他跟陆杨说:“净之,你也可以跟我交朋友。”
陆杨听得懂,只是答应。
考生出来的多,贡院门前的人一点点散去,变得空荡。
再晚一点,他们接到了盛大先。又晚一些时辰,他们接到了乌平之。
几人继续等待,最后一拨考生出来,他们接到了季明烛。
乌平之状态还不错,比谢岩都好一些。等待时,先吃了一碗素面。
盛大先有些虚弱,家里也有人候着,过来寒暄两句,定下见面的日子和地点,就跟家仆先走了。季明烛状态最差,被人搀扶着过来的,两腿没劲,脸色煞白。
他吃错东西了,昨天开始拉肚子,今天没缓过劲儿。赶在最后,誊抄完卷子,已是尽力。
在座几人都皱起眉头,知道他这场考试悬了。
乌平之让人送他去医馆看看。
季明烛说:“有人碰了我的碗……”
谢岩很生气,“这等小人!存了害人之心,又哪来的心思做学问!”
他这一骂,骂到了季明烛心窝里。
季明烛涕泪直流:“我记得他的名字,要是他考上了,我没考上,我、我……”
在座几人默契喊话:“他肯定考不上!”
季明烛舒口气,更加虚弱了。
他们都不留了,回家绕道,陪季明烛去了医馆,听郎中说他没事,见开了方子,才各回各家。
家里已经安排妥当,到家垫半碗粥米,就泡澡洗头发。
陆杨拿了换洗衣物,过来给谢岩搓背洗头。
天冷了,陆杨手脚麻利得很,不让他多泡。
谢岩泡到水里,昏昏欲睡,话都没说两句,呢喃几个词,全是“净之”。
洗完了,擦干身子,穿上衣裳,到屋里吃饭。
雷伯伯烧了铜盆,屋里暖得很,好几个人给他们擦头发。
谢岩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瞪瞪,一副要昏倒的样子,陆杨拿勺子,给他喂了些饭菜,跟乌平之说声“见笑了”,先扶着谢岩回房。
房里还有人等着给谢岩按摩。陆杨让谢岩趴着,他给谢岩继续拨弄拨弄头发,让它干透一些。
谢岩才吃过饭,只按肩膀和胳膊腿,背部不动。
他很不吃力,也是真的累极了,只会往陆杨身边躲,痛叫着,酸爽着,却很难睁眼。
也就一刻钟,陆杨让人退下,把谢岩塞到被窝里。
谢岩抓着他的手,跟他说“对不起”。
“你也累,我还劳累你,我不是好男人……”
陆杨低头亲亲他,轻拍着他的手臂,一下一下,又一次背起《千字文》,把人哄入了梦乡。
他出门洗漱,看见乌平之在庭院躺着。他躺在摇椅上,盖着一床被子,静静赏月。
陆杨往天上看了一眼。
今夜中秋,月亮很圆。
乌平之跟陆杨说:“你是谢岩的软肋。要是你没来陪考,他能一口气撑到明天。”
陆杨问他:“你还撑着做什么?”
乌平之告诉他:“我很多年没有看过月亮了。这几年中秋,我出门应酬,抬头看一眼,也不会仔细瞧。我早立誓过,下次赏月,就是乡试考完后。赶巧了,正是中秋。我知道,我爹也一定在赏月。”
陆杨放下盆,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天。
他看不明白月亮,却能理解乌平之的心情。
他看见一片厚厚的云彩被风吹动,念了一句诗:“拨开云雾见月明。”
陆杨不打搅他了,去打水洗漱,回房歇息。
他看不明白月亮,他有一个太阳。
今晚,他与“太阳”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