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岩住在县里, 好处很明显。他出门拜访之前,能让乌平之教教他。

乌平之说他:“你以后出门,要请个师爷跟着你。给你出主意, 帮你看脸色。”

谢岩不要, 他有脑子,带这么个人算什么?他只是偶尔需要问一问!

今天去张县令家拜访。他对张县令是尊敬的,虽然陆杨送了多次礼物,张家都没回音,但他们状告公堂的时候, 是张县令判的。那件事对谢岩的影响很大。

这次带回来的礼物里,除了给乌伯伯的滋养补品, 就数送给张县令的礼物最贵了,是一支金笔, 虚有其表,除了贵,没有任何优点。

乌平之说:“两个衙差而已,他不会跟你纠缠的。金师爷也在, 他跟张县令提一句,你过去的时候,只怕不用开口, 罗家兄弟的事就办妥了。”

这样更好。谢岩怕纠缠,说久了,他讲话就不中听了。

两人说着聊着, 也讲讲学习的事。

谢岩回府城后, 就要去找师父学本事了,问乌平之怎么安排。

明年二月去应考,乌平之把还愿的事安排上, 往返折腾,日子都在路上耗没了。

乌平之很坦然,“我肚子里那点墨水,今年能考上举人,我都觉着很不错了。明年我会去考一考进士,能不能行,全看天命。这阵子忙着学着,不如之前刻苦,就当换换脑子了。可能是心境变了,我这两天写的文章,看着比从前好。文字都放松了,用词用句都很灵。观点虽不新,写出来动人。”

谢岩想看看,他早上还要出门,拿在手上看,走到门口,就把文章纸还给乌平之,点评道:“确实很好,你明年二月要是能保持这个水平,应当能取中。”

乌平之挑眉,“你老气横秋的,你又拿得准主意?”

谢岩见过崔二哥后,对一篇文章能拿什么成绩,心中就有数了。那是主考官,不是京城的普通书生。既然如此,以崔二哥的水平来做参考,显然不可取。

他又记得他师父跟他辩论点评文章时的说法,结合所看所学,把他判断文章好坏的标准与之对比,少了些个人喜好,多了些客观分析。如此看来,其实脱颖而出也不用非要去追求“新奇”,能让考官完整看完,明晰观点,觉出趣味,也是可以的。

他跟乌平之说:“很多人读书厉害,但落笔的文思差一些。能写清楚心中所想,想法紧扣题脉的,又是十分少。我能做到,在这基础上,一直想把文章写得有趣些,现在还是模仿。今天看你心境变化,写出好文章,我想着,等我忙完这阵,回到府城的时候,也该有所变化,要试着写写。”

乌平之笑道:“那该我教你了。这次我没紧着写很有规矩的作文,是写了些游记,记录了点所见所闻。这几年经历多,此番书写,颇有感慨,写着写着,想到了些题目,觉着贴合,就去作文了。一气呵成。你之前说我目的性强,我今天也拿这话说你,你跟我一样,不肯写‘废稿’,作文必是成篇的,不去写杂记。”

谢岩受教了。他去年一年都非常勤奋,一个题目写好几遍,但他确实是作文,换着法子作文。生活趣事,游历见闻,他有观察,用的是画,很少去写。

两人在门口分别,谢岩去张家拜访,乌平之去走亲戚。

张家好找,谢岩带礼上门,果然跟乌平之说的一样,席间有金师爷作陪,罗家兄弟的事,还没等他开口说,张县令就卖他个好,答应放人。

谢岩说先给一年的假期,张县令只是扬扬眉,也答应了。

张县令再问谢岩房师和座师是谁,有没有拜入哪位大人门下,谢岩说一半藏了一半。

房师座师的名字如实说,问起亲近与否,谢岩也说还不错,具体多亲近,他就参考乌平之的待遇来。

这一番话说完,张县令的态度便冷淡了些。等听闻谢岩拜了府学的老教官做师父,他更是明着叹了口气,说谢岩还是太嫩了。

本县出来的,有份情谊在。张县令真心教他:“再往上考,就不是读书的事了,你要为以后做打算。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看看其他学子怎么做的。你聪明,多看多观察,少说多做,以后能有个好前程。到了官场,只会读书是不够的。”

谢岩感谢他,起来行了个超实在的学生礼。

张县令:“……”

等席面散了,谢岩走了,他把小小的礼盒打开看,见是一根金笔,又挑挑眉毛。

金师爷赶忙说道:“他有个伶俐夫郎,里外都打点得极好。”

张县令把盖子合上,摇头说:“他夫郎又不能替他当官。”

他是进士出身,正经科举出来的官员。在官场沉浮过,看好一个书生的潜力,却不会过分殷勤。

考试算得了什么?就像乡下人赶几十里路进城一样,踏足新的地方,所有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他非常肯定谢岩的文采,但不看好谢岩的前程。

谢岩不知道张县令怎么看待他,从张府离开,他找衙差问过,到罗家兄弟巡街的附近找,迫不及待就把张大人愿意给他们一年假期的事说了。

“两位哥哥,你们要快点收拾东西,我们早些去府城,我都想净之了!”

罗大勇打量着他,他明明感觉谢岩和从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他哪里变了。

他问谢岩:“你觉着你哪里有变化吗?”

谢岩老实道:“脸皮变厚了。我以前这样说话做事,是随性为之,我不知道别人不喜欢。现在我知道了,但我没改,我会主动为难人了。”

罗家兄弟都听笑了,他们一起落手,在谢岩左右肩膀上拍了拍、捏了捏。谢岩原地站着,没动。他身板也结实了。

罗二武说:“不错,靠得住了。”

谢岩便笑起来,问他们:“我还要在县里待两天,然后就回村里了,给我爹扫墓,祭拜一番,就去黎寨。从黎寨出来,我就要回府城了。你们能收拾好不?”

他真是不客气,一个问题追着问。

罗大勇和罗二武商量过了,他俩都去,先去一年。好就留下,再把老爹接过去。要是不好,就回来。兄弟俩在县里过日子,上下老小都能照顾到。

谢岩还没听说过他们老爹,还以为人都没了。闻言问了一句:“伯父现在住哪里?怎么没见着?”

罗大勇说:“在乡下,我们家没营生,我俩娶亲以后,家里住不开,他就回乡下了,在我姑姑家有间房子住。住县东边的。”

隔着整个县城,难怪碰不着。

谢岩想把人一起接走,罗家兄弟不答应。

“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明年定下再说。今年我们刚去安顿,各处不熟,把人叫过去做什么?不如留家里。我姑姑家的儿子一直想来县里支个摊子,我们商量过了,让他们一家把我爹带回县里。杨哥儿之前给我们整的卖菜生意还在,这个能让给他们。我们去府城了,看在这个生意的份上,他们不会亏待我爹。人住在县里,我也有兄弟常来支应,我们就放心了。”

谢岩这才点头说好,约定日子,跟他们告辞。

时辰晚了,谢岩今天不去拜会恩师,回乌家拿些礼物,去小铺子里转转。

陆林从陈酒那里听说他回来了,这两天都在等着,时不时到外头张望,终于见到了人,老远就迎了过来。

他一时不知道喊谢岩什么,几次张口,喊了声“谢老爷”。

这一声把谢岩给叫的!他赶忙让陆林别这样,“你是我哥,哪能这样叫!”

陆林听见他说话,一颗心才塞回肚子里,把他往铺子里领,跟他说:“老早就有人回来报喜了,我们县城才几个举人?那一阵好多人过来送礼,我全都拿不定主意,隔壁丁老板也不知如何是好,我跑了一趟乌家,还是乌老爷亲自过来帮忙的。不然我都乱了!”

谢岩在乌家住着,都没听过这件事,心中又暖又酸。

他到铺子里,就不急着往后院去,站屋里到处看。

这铺子不大,变化也不多,跟他们离开时差不多。谢岩却觉得拥挤,变小了。

他明明早已成年,只是长高了一点点而已。

店里还是那些人,张铁、银杏、石榴都出来了。看着谢岩的眼神惊喜又好奇,好像他成了举人,就不再是个凡人了,多了些距离感。

谢岩给他们都带了礼物。给陆林的是一对银镯,给张铁的是一顶皮帽。银杏和石榴各有一面小铜镜。

陆林招呼银杏和石榴看店,跟张铁一起,带谢岩到后院喝茶说话。

谢岩给他们报喜,说陆杨怀上了。

“他很惦记你们,早说返乡时一起回来,回之前发现怀了,得明年再挑个日子回来看你们。”

陆林听着,红了眼圈。

他早说了,离得太远,忙一忙,怀个孩子,两个人就很难再见。

他问了许多,谢岩逐一答了。

陆林听得放心,主动说道:“我跟铁哥还没怀上孩子,我们都去找郎中诊脉了,两个人都没病,也不知怎的,偏偏怀不上。”

谢岩看看屋子大小,记得这一条炕是两间屋子共用,跟他说了很直的话。

“你们该要租个房子单住了,一直住这里,怎么好怀孩子?”

陆林跟张铁被他说得脸蛋红彤彤的。

陆林说:“之前杨哥儿是这样说话,怎么你个男人、举人,也这样说话?”

谢岩笑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这话聊着,张铁彻底放松了,也跟他搭话,问他会在县里留多久。

“前几天,酒哥儿过来串门,林哥儿从他那儿听说你回来了,猜着你会去庄子上祭拜伯父,让我回村说一声。我岳父不知你有没有请阴阳先生算日子,来了一趟县里,没敢去乌家打搅你,把香烛纸钱都办好了,只等着你回去。”

谢岩听他说长段的话,夸他:“哥夫,你嘴巴也伶俐了。”

张铁与他客套:“没你伶俐。”

谢岩不客套,“那是,我比你伶俐。”

也就张铁好脾气,听见这话还笑呵呵的。

陆林留谢岩在家吃顿晚饭,谢岩答应了。

铺子里没地方多住一个男人,陆林说罢便要去收拾晚饭。

谢岩要去隔壁酒铺坐坐,见见丁老板,先过去串串门。

丁老板和从前一样,家中无事,就在铺子里待着。他刚才听前头伙计说了谢岩进店的事,也不知谢岩今天会不会到他这儿来,人是坐不住了,院子里也待不住,开了后门,在小巷子里踱步。

谢岩开门出来,正好跟他面对面。

谢岩笑眯眯拱手,“丁老板!我正要去找你!”

他把手上的一包东西塞过去,说:“这是我跟我夫郎给你准备的,有些是我的书,给小侄儿看。有些是给你和嫂子的,我夫郎特地嘱咐我买的,是一对碗筷,你们放在铺子和酒坊里,每天吃饭的时候拿起碗,就跟同桌吃饭一样,有个伴儿了!”

这话像是陆杨说的,丁老板接了,领谢岩到酒铺里坐坐。

他跟谢岩打过交道,人也是圆滑性子,见谢岩和从前一样,便尽力放松,跟他聊家常,说说近况。

人跟人之间相遇相交,都需要缘分。同是姓丁,都喊“丁老板”,县城的丁老板能跟陆杨做朋友,府城的丁老板只是认得,有生意往来,私交差了些。

谢岩说了些府城和省城的事,以他的眼光来看,府城和省城除了大小不同,其他地方都挺相似。

他喝了些酒,对省城的一种“琼浆”很喜欢。据说是老字号酿造的,不知用的什么法子,酒味很醇厚,一点不涩口,后劲儿缓,当时只觉着好喝,起身才知酒劲足。

丁老板生意就在县城,没往外头做,这些年没离开过县城,只是听说过琼浆的名头,还没品尝过。

谢岩吊他胃口,“你下回给我夫郎写信,我就给你买两坛子喝喝。”

丁老板哈哈大笑,不知不觉就没了紧张感,聊起天来忘了时辰,等陆林过来喊谢岩吃饭,他俩才依依惜别。

饭菜收拾方便,铺子里都有,省了买菜的功夫。

陆林料理了五菜一汤,这时刚有冬笋送来,他来不及炖汤,拿来炒肉了。再是萝卜、白菜、茄子,都上一盘家常菜,做了杂菌汤。

谢岩在府城也是吃这个,下饭很好。

席间,陆林说了下铺子里的变动。

银杏和石榴还没说亲。这件事给陆杨写过信,他们家里人拎不清,想要未来哥婿也到铺子里上工,陆杨给了解决法子。要给人在庄子上安排个活计。

陆林压着了,就算要安排,也该是明年办,今年要严厉些,不然他们以为闹了就有好处,以后没法管教了。

到年底,银杏和石榴家里又开始给他们寻摸亲事了。

陆林说:“现在县西四个村子,就黎寨最风光了,一车车的运货出去,落在人眼里,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他们想往黎寨说亲,我从酒哥儿那里听来了些黎寨的事,那里挣钱的地方多,他们要是嫁去黎寨,铺子里就少了两个人干活。”

谢岩对这间铺面有感情,不希望它受到影响,问陆林打算怎么做。

陆林有想法,这次不拉拔族亲了,就在县里请个小伙计。

“县里近,来回都方便。比亲戚好管。”

谢岩听出意思了。他们去府城以后,肯定很多人拿“又不是你的铺面”来说陆林多管闲事。

亲戚不好管教,陆林脸嫩,是晚辈。也不好常叫他爹爹帮忙说事,闹得亲族不合。

谢岩看陆林这么久没怀上孩子,也有压力太大的缘故。

他点头答应了,吃了几口饭,他去盛一碗锅巴粥,再次坐回餐桌边,把粥碗放着,等着晾凉,回想了很多陆杨跟他说过的事,组织了下语言,找了些话跟陆林说。

“这间铺面交到你手里,我们是信得过你,既然相信你,自然是你做什么决定都可以。铺面的盈利支出,我们都有数,开门做生意,也不能说去年是好的,今年也要好,我跟净之都不是这种不讲理的人。族亲那里,我这次回乡,他们就不敢造次了。旁的事,你让哥夫担起来,前后都有人,哪用你天天守着铺子?你也出去串串门啊。”

陆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怕你们在府城缺银子。”

谢岩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出来见过的人越多,他心中感触越多。

他看着陆杨说话办事,听着陆杨教他为人处事,自己也一点点的摸索着来。有时候他会觉得累,也替陆杨累。

可当这些情感都有反馈的时候,他的心满满当当,说不清情绪,全是满足。

这天,他在铺子里待到很晚,跟他们聊了很多,除了陆杨的想法,也有他的想法。

不论他们走到多远的地方,三水县都是他们的根。

人生有聚有散,他们总会归乡回家。

不用因一时离别太过惦念,也不用因托付了事情,就把肩头都扛满。他们先是兄弟家人,再才是一起做事业的人。

既然事业在后,他们应当多多保重。

谢岩听陆林和张铁多次提及陈酒,觉着他们应该跟陈酒往来较多,想着王猛这两年要攒钱,还能做个一两年的邻居,便说:“你们天天在店里,到处都是人,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我给你们租个小房子,你们到外头住,跟王猛他们夫夫俩当邻居。”

陆林和张铁有攒钱,他们吃喝住都在铺子里,都没花钱,全攒下了了,这时只说不要。

他们还说今年铺子里有人员变动,他们要留下,明年再说。

谢岩要回乌家了,赶在宵禁前,要跑快点。

他把粥喝了,摆手定下,“算我孝敬你们的,这事定了。有房子也不妨碍你们来店里,变不变的,不影响。”

他说完就往外走,天色晚了,陆林和张铁不好继续留他,夫夫俩站在路口,看谢岩跑过一个弯儿,看不见人影了,还在外头站着,久久没动。

陆林脸上有泪水,张铁给他擦了又擦。风把他的脸吹得干燥,再擦就疼。

张铁牵他回铺子,带他回房。银杏和石榴望着他们,见陆林哭了,问了一句,又不敢追着多问,互相看一眼,把心事都藏下。

回房后,张铁安慰陆林,说:“我就说杨哥儿没忘记你,是把你当哥哥的,你总怕把铺子搞砸了,让他失望。他看你这样,也会心疼的。”

陆林说:“没想到一年的缘分,有这么深感情。”

张铁坐他旁边,嘴巴笨,憋一句:“你有感情,他也有感情。”

陆林却听得笑,心上松了一截。

去外头租房子的事,他们早前考虑过,后来总放心不下铺面,今天谢岩要把事情定下,夫夫俩商量着,不如他们主动去租了,就不让谢岩花钱了。

张铁都听他的,还说:“我趁早去找丁老板问问,看他能不能介绍个小伙计来上工,我们早做准备。银杏和石榴大了,留不住了。”

陆林长舒一口气,“行。”

陆杨怎么教他,他就怎么教银杏和石榴。

手把手教出来,有了感情。以后要分开,他心里很是不舍。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越往前走,越是深刻。

同一天,谢岩跟乌平之在书房写文章,也在纸上写下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乌平之说:“我们也会散。”

谢岩跟他咬文嚼字,“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跑再远,总要去京城。我也是。”

乌平之轻笑道:“进士是一道大坎儿,我不知能不能跨过去。”

谢岩疑惑问他:“你不是说你会去试试吗?”

乌平之点头,脸上还是挂着笑,他说:“尽人事,听天命。”

听起来像泄气话,他的状态又不像泄气。

“神神叨叨的,你还是刻苦学习吧。”谢岩说。

乌平之展开一副字。他写着一句诗。

“即今江海一归客,他日云霄万里人。”

谢岩放下笔,给他鼓掌。

“你现在都藏这么好了?我看你淡淡的,像一朵莲花,马上就能去菩萨座下当童子了,原来你都是装的!”

乌平之勾唇扬笑:“还没披上官皮,我怎能心甘情愿说认命?”

但他这段时间的“瞎忙活”是必要的,他在努力克制欲望,要修一修心。

谢岩看他文章有进步,认为这个方式可行,不拦着他。

只说:“你记着日子,别把自己也骗了。”

乌平之叨叨念着“吾日三省吾身”。谢岩拿起纸,看一看今日的杂记,写得稀烂。

他换了个法子,改成信件,改成写给陆杨的信件,文字就灵动活泼了,同样的事情,这一篇就很有感染力。

他仔细对比,发现是“情绪词”的缘故。

正经写文章,他会选用些文绉绉的词句。太规矩,就没劲。

谢岩坐这儿,继续往后写信,换了好几种写法,今天没尝试出来。

他另起一张纸,在纸上画一只趴在书桌上晕倒的小人,从他趴伏的位置开始,堆叠的纸张散乱放置,上头有些细小的点点和波纹线。他选了一张纸,画了一个圈,标上箭头,在空地写下一行字:净之亲启,想你的话说不完,已经累晕了。

次日,谢岩拜访完恩师们,县学和私塾都去了,县城之行便结束。又次日,他出发去乡下,乌家父子俩也收拾行李,往省城去还愿。

回村这天,张铁跟他一起,王猛过来作陪,怕谢家族亲过来发疯伤人。

正好碰面,谢岩跟王猛说了要租房子的事,让他帮忙留意着。张铁不如陆林会办事,这便主动揽过来,说他们自己会租。

王猛肯定是听谢岩的,他拍拍张铁的肩膀,说:“你别管,他有钱,他夫郎会挣钱,你们小俩口就该花他们的!”

谢岩夸王猛机灵懂事又贴心。

王猛:“……”

他夸儿子就这样的。

谢岩给他爹迁坟时,请人看风水、算了日子,回来祭拜就不讲究了。

他先到庄子上,庄上佃户看见他就跪了一地。有些陆家屯的人在这里干活,见佃户们跪了,也跟着跪一地,这里就好一阵拉扯。

从县里来庄子上,会经过上溪村。

这一阵拉扯完,等谢岩到他爹坟前时,上溪村那里来了很多人。都是他以前的亲族、邻居。

他们远远站着,远远望着,每张脸上都有一对皱起的眉毛,眉毛之下,是憔悴又后悔的双眼。

谢岩全当看不见。他拿了铁锹,清一清附近的杂草。

坟前没什么杂草,都被收拾过。看看地面的痕迹,明显不是这两天临时收拾的。这一处坟地,被人照料得很好。

他把枯叶铲走,圈出一块地,过不久,大伯一家过来了,把香烛纸钱都拿来了。

谢岩也有准备,两份都用上,还嘀嘀咕咕说了来历。

这次祭拜,他的话多了些。

他说了很多他们在府城的事。家人在一起,他读书有滋味,娘都变得开朗了,每天都有事干,也有人说话,会做生意了,也会吆喝着叫卖。

他夫郎在府城也干了些事情,书斋这阵子才正式抬上日程,但商号的生意很大,年底能挣大钱。现在还怀上孩子,家里要添丁了。

最后才说到他自己。他考上了举人,拜了师父。

他没去打听他师父是什么人,以前是什么官,想要尽量平和一些,不想有太多利益牵扯,失了本心。

就算是这样,他也知道他即将有个好前程了。

谢岩给他爹烧了几张卷子,上面是他乡试的答卷。

他说:“很多事娘都在牌位前给你说过,我再说多了,你可能不爱听。我不喜欢在牌位前跟你说话,那么高大的人,变成一个小小木牌,看着别扭。

“最近提起你的次数多了,我以前不知珍惜,觉得你对我好严厉好刻薄,不是好爹。现在我长大了,知道你的好了。我看着娘,也常感痛心,总想着要是你没生病就好了。

“现在我勉强能撑起门户了,也要有孩子了,我得空就会想想要怎么教导他。我都在学,又怎能教人?我就常回忆你是怎么教我的。可能我的孩子会跟我一样,在长大之前,不会理解为人父的苦心,但我会去做的。我会培养他成才。”

后续就是一些没有含义的碎碎念,一些碎叨叨的话。把纸钱烧完,他说:“明年我还要回来的,到时一家人都回来,你不要惦记我们。”

今晚谢岩在庄子上住。宅院早修好了,前几天苗青带孩子们过来收拾过。

他们看谢岩才祭拜完亲爹,没上赶着过去说喜庆吉利话,给他备好了热水饭菜,就先回了陆家屯。

庄子的事,谢岩不会料理,只跟人简单聊聊,出门看了看磨坊,也看看畜棚、养猪场。

晚上他嘴馋,取了今年新收的麦子,磨了些面粉出来,蒸了馒头吃。新粮很香,大晚上的,他带着馒头,炒两盘小菜,又去祭拜了他爹一回。

“想不到吧?我都会做饭了。你没口福,娘都吃腻了。”

夜里寒凉,有风在吹,树杈和草影晃动着,此处还有一座孤坟。胆小的人会吓到惊叫,谢岩却当作他爹的回应,在这里吃完了一顿饭才走。

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回陆家屯的时候,艳阳高照。

陆家屯里里外外都出来看举人老爷,谢岩对他们没多少亲近,摆着脸色,故作疏远。要震慑人,就不能跟人太亲热。

他跟大伯一家亲热就够了,表示他记得族亲,没忘记他们。

岳父家的小破房子少了人气,一年的时间,就有了破败感。收拾得干净,抵不住风霜。

墙外贴着“杨柳兄弟一家人”也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

谢岩伸手摸了摸,回屋里看了看。

这间房子,他做主处理了。看哪家族亲家里为难,可以分给他们住。

以后两爹回来,让人挪一挪窝。有人气养着,房子的寿命长一些。

今天在大伯家做客,跟他们聊许多家常。

庄子的存在,让他们一家有了稳当的收入。物质条件好了,家中争端便少了,是谢岩记忆中的和睦样子。

苗青前几天去县里,特地买了些糕点,今天一并拿出来招待谢岩。

他们不像陆林,谢岩说话再家常,语气再真诚,他们都带着敬意。这份关系不一样了。

谢岩感到无趣,留了一顿午饭,下午在村里走走看看,见时辰还早,他也不留了,往黎寨去。

黎寨日子红火,他的到来,把这气氛抬高。

来得巧,天都要黑了。寨主让人架了篝火,晚上热闹一场。

谢岩认得一些黎寨人,像大强、王猛、二骏、三苗等人,他都认得。还相处过不短的时日。

有大强和王猛牵头,这几人放开了说话,附近的寨民觉着亲切,过来沾沾举人老爷的文气,见他和善好说话,又来了许多小娃娃要找他讲故事。

谢岩会很多故事,都是他平常讲给陆杨听的。那些书上的道理,那些像天书一样的句子,被他说出来,简单易懂,哄了一群小娃娃的欢心,他们见人就说:“举人老爷比老童生厉害,老童生学问不好,讲不明白!”

老童生自知差距,并不恼,还让小娃娃们去多沾点文气,以后也当个比他厉害的人。

“至少能讲明白故事!”

谢岩坐在火堆旁边,身边除了寨主,都是熟人。

寨主的孙子黎飞也在,他认得谢岩,这次回府城,他还要跟着的。

他说:“我爷爷让我去府城上学,读几年书。平常跟着大峰哥还有杨哥哥好好学本事。”

这孩子要寄养在黎峰家里。这一代的人会远走,闯出一条路。下一代的人沾光,学有所成,要回来故乡。

谢岩说:“学问的事可以来找我,到时离得近,我也教教你。”

黎飞激动得很,回头看向他爷爷。寨主那张沧桑雕刻的脸庞上,笑容柔和,眼神欣慰。

家中子弟,能养出一个好的,就有了传承。

谢岩在黎寨留了两天,看了两处晒场,见过药材炮制,看过干菌处理,还上山逛了一圈。

大强和王猛带他去挖冬笋,还找了一根有水的竹子,劈开给他取竹汁喝。冰冰凉凉的,滋味很清甜。

冬笋要找,他们有技巧,教谢岩辨认。

谢岩拿着铁锹,一起去挖。这里的冬笋挖了一些去卖,留下了很多深深浅浅的坑洞与沟壑。

谢岩再参与挖一阵,见地上盘根错节,一条根能长出好远,不由惊叹。

他想着:“什么叫扎根。”

大强说:“表面直,背地乱,就像王猛这小子,表面憨厚,心黑得很。”

王猛说:“根长笋子多,好竹好笋。就像我一样,好竹出好笋。”

谢岩:“……”

他什么想法都没了,还是挖笋吧!

他想带些冬笋回府城,炖一锅腌笃鲜,家人团坐,吃热乎乎的汤煲,想想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