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六, 顺哥儿去相看。约在了离三水巷很近的老于茶馆。
他心情淡淡的。多次相看的失望和疲惫,让他懒得打扮。
尤其是他认识海有田,这阵子见面次数多, 突然换身新衣裳, 戴几样首饰,抹点脂粉,等到碰面,海有田一看他这样,还以为他早有想法呢!
今年刚来府城, 家里人都忙着,到了季节, 陆柳去买了几身棉衣,每人都添了新衣。顺哥儿就在家里穿过两次, 因还要去铺子里干活,他怕弄脏了,后面再没穿过。
他出门来,陆柳瞧见了, 又把他推回房里,让他把衣裳换了。
“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顺哥儿把他的理由说了一遍,陆柳笑他:“还像小孩一样。你们见过、认得, 就更要穿一件新衣裳去相看了,不然他看你跟平常没有区别,这还像相看吗?”
顺哥儿再次强调, “他万一觉着我对他有想法怎么办!”
陆柳给他拿来衣裳, 在他身上比划,看顺哥儿不动弹,就把袄子放到炕上, 伸手帮他解扣子,给他换衣裳,嘴上还教他:“这怕什么?你有没有想法他怎么知道?你都相看了,我就教教你。先有想法后有想法没关系,要看你心里在不在意。你看这阵子相看的那些人,好几个都觉着稳了,能跟你成亲了,那又怎样?你都不会多看一眼。要是以后能在一起过日子,他这样以为就以为了,你不管他。他要是因此对你好,你便不跟他计较,让他得意得意没什么。要是他以此来挤兑你、使唤你,到时你再生气。”
顺哥儿扭身子、伸胳膊,把棉衣换上了,说:“到时我再生气都迟了!”
陆柳说:“不迟,他连二黄都打不过,你怕什么?”
这话说得好笑,顺哥儿笑一阵,低头看看衣裳。
他在山寨里就爱俏,得身新衣裳到处遛弯儿,生怕别人看不见。现在换了新衣裳,他又琢磨着要不要配首饰。
陆柳给他换了发带,把他的头发重新收拾,用银簪子,戴了两只银镯。别的就不用了。
顺哥儿现在没多少首饰,这样简单大方的过去就行了。
离得太近,家里人都说等他回来,不过去看了。
顺哥儿一步三回头,出了巷子,才直直往老余茶馆去,没再停步犹豫。
在他身后,陆柳和黎峰又一次跟出来了。
他们这次没跟得太近,只在茶馆附近待着,等顺哥儿相看结束,一起回家。
茶馆里,海有田来得特别早。
他从陈桂枝那里听来入赘的事,当时考虑清楚,就为相看做准备了。
他找管事问过他的身价,赎身的银子还差一点,但他看好了一间商铺,可以完成早就接下的委托。看陆杨和黎峰是租下铺面,还是直接买下。不论是哪种,他拿到的抽成都足够了。
要是他们不满意这间铺面,他另外找主顾,也能拿到抽成,都一样。
现在他还不是自由身,平常很少添置衣物。幸而跟着管事长大,他知道体面,衣裳鞋袜都收拾得齐整,算不上新,洗得干净。他还找人给他刮脸刮胡子了,走到外头,他不说,谁都看不出来他是个牙子。
相看的小哥儿还没来,海有田怕茶水凉了,便只点了一盘瓜子。他也没嗑,就干巴巴坐着。
他会选地方,怕跟人错过,是斜对着楼梯坐。顺哥儿刚上来,他就看见了。
他看见顺哥儿,惊了下,猛地站起来,把凳子都撞倒了。
这动静太大了。顺哥儿顿住脚步,等他招呼了,才继续挪步。
海有田会来事,他扶了凳子,往楼梯这边走了几步,跟顺哥儿搭话,“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也是来相看的?我也是,我是陈姨介绍的。”
顺哥儿眼神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坐到了海有田的那张桌子边。
气氛有一瞬安静。顺哥儿一直看着海有田,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好像很惊讶很震撼,也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一屁股坐下,回看一眼,在这样激烈的情绪起伏里,无缝衔接了害羞。
顺哥儿:?
他只是疑惑而已,但海有田自己把害羞的情绪数次升级,越到后面越不好意思,脸红脖子红的。
顺哥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没办法继续盯着他了,视线往左又往右,又不着痕迹的扯扯袖子、拉拉衣摆。一定是他今天穿了新衣裳的原因!这样太怪了!
他大大方方的来,硬是被海有田影响到,满是不好意思,还开口催促他:“你快说话!再不说话我要回家了!”
来相看的,一句话不说就走,那就是没看上。
海有田赶忙开口讲话,他说:“我之前看你相看,我猜着陈姨给我说的小哥儿可能是你,但我又不敢想,这怎么可能?”
他一句“不敢想”,让顺哥儿多看了他好几眼。
“怎么不敢想?你贵,我便宜,有什么不敢想的。”
海有田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回他们一起去找老马头,路上聊过身价。
他说那个不作数,“你肯定是贵的,比我贵得多。”
让他开个价,他又开不出来。硬要他说,他就说:“所有的银子加起来都买不起。”
顺哥儿哼了一声,往一楼大堂的说书先生身上看,“油嘴滑舌。”
也不知道他在说哪个。
海有田在牙行长大,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和好口才,他此时看不懂顺哥儿的意思,听不明白话,就感觉顺哥儿的态度软和了些,没有刚坐下时直愣,往前回想一下,记得聊起身价时,顺哥儿还说过要买个男人回家。海有田脸色又一次红透了,眼睛也湿了。
他说:“原来你早说过了,我还没听出来,你是想买我啊?其实买我比招婿贵一些,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顺哥儿听懂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根本不是因为他今天穿了新衣裳,戴了首饰打扮,海有田的误会还在更早之前。
他赶忙说:“不是,没有,我当时没有那个意思……”
海有田理解,小哥儿脸皮薄,这种事怎么好直说出来?他连连点头,顺着顺哥儿的意思说。但顺哥儿看得出来,他就是嘴上顺着,心里已经认定了。
顺哥儿跟他解释。什么当时没有那个意思,也没往那处想过,他就是好奇而已。听在海有田的耳朵里,都是善解人意,当他怕伤了人心,善意圆话。
顺哥儿闭闭眼睛,脑子里默念大嫂说过的话,心说误会就误会吧!相看成了,才有后面的事,没相看成,什么都没关系!
他问:“行,换下个问题。相看还要说什么?”
此时,茶楼的小二从他们桌边经过,笑呵呵道:“相看还要上好茶、点几盘茶点,哪有光嗑瓜子的?占着嘴巴,怎么说话?”
这一句话,把两个人都臊到了。
他们到茶楼讲半天,桌上只有一盘没有动过的瓜子,太寒酸了!
海有田的心态都崩了!
天呐,他怎么能犯这种错误!
他急急忙忙报了一串糕点名,再要来一壶毛尖。
三水巷都是从县城来的人,以前都舍不得喝好茶,受陆杨影响,好茶里最常喝的是毛尖。
顺哥儿留了茶水,把糕点去了一大半,只留了小酥饼和小麻花。
他们就两个人,吃不了多少。他也知道海有田的月钱,买那么多,不过年啦!
这店小二会来事,给他们送了两块冬瓜糖,说是甜甜嘴,相看顺利,日子甜美。
有这事打岔,他们俩情绪都放松了些,把前面的尴尬跳过,边喝茶,边开始了正常的相看流程。
顺哥儿是要招婿的,海有田要是同意,就要到他家来过日子。他家情况摆在那里,海有田知道不知道,顺哥儿都再说了一次。因为认得,他对海有田多了几分耐心。也因信任,他多讲了一些。比如他性子不算好,家里住的人多,地方拥挤,待在一起过日子,肯定会有摩擦。
然后是海有田入赘后要做什么。牙行肯定不能待了,要去商号干活。但不能说去了商号,就完全不管家里了。
“你看我大哥,再忙都会把家事料理料理,不会让我大嫂一个人忙。你不说比我大哥勤快,但也不能太懒,眼里要有活。我不是欺负你,你累了就说,我们家没谁让你当牛当驴子。”
还有海有田的家人。他既然有家人,就跟出嫁的小哥儿小姐儿一样,是可以回娘家看看的。有事就互相支应。
因二哥二嫂做了坏榜样,顺哥儿对这件事很在意,他提前说了:“你应该知道什么是正常往来吧?我们先说好,你不能什么都惦记着你家里,有事就商量。我们家是自己手里可以留私房钱,不多,平常吃喝不算在里面,这些银子你想干什么都行。”
他重点提醒,私房钱可以随便做什么,他不会管。就像娘和大哥不会计较他拿着银子去买吃喝还是买头绳脂粉。他也不会管海有田是怎么花的。
但是要拿家里的银子,一定要商量。
海有田心想:就陈姨那个骂人的架势,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私自拿钱。
他在牙行也见多了这种事,牙行打人厉害,他自小就手脚干净,没问题的。
既然说到这里,海有田也问回家的事情。比方说多久回一次。
这倒是让顺哥儿很疑惑:“你到时就是自由身,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多住一阵也行。”
那海有田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顺哥儿想让他考虑清楚一些,细细碎碎把家里的杂活数了个遍。
海有田常跟他们家打交道,知道都是勤快人,没谁是干等着享福的。事情听起来多,但谁家过日子都这样,大差不离的就这些事。
再详细一些的,聘礼、日子等等,就要两家长辈见过再说了。
话题转到这里,顺哥儿相看以来,终于是主动性的红了脸蛋。
怎么就聊到这里了?好像有哪里不对。他之前是跟着娘和大嫂去相看,这事聊着,是别家着急,想要他的准话,他说习惯了,现在自己出来相看,也把话说了。这跟他相中了一样。
顺哥儿再看看海有田,顿时坐不住了。
“今天就这样吧!你等着我大哥的消息!”
他起身跑了。
海有田喊两声,拦不住,也不敢追。
顺哥儿出了茶楼,吹吹冷风,脸上还红彤彤的。
他脑子里有想法,脸上的热意下不去。
再走几步,看见大哥大嫂在面摊上坐着吃馄饨,慢悠悠等着他,他的脸再次升温。
黎峰看得啧啧称奇。
天呐,居然真的会脸红。
陆柳嘿嘿笑道:“大峰,你快看,真是一样一样的,相看的时候就这样。”
顺哥儿:“……”
不是说好了不来吗!为什么他们在这里!
但他也坐过去,要了一碗馄饨吃。
问及相看之事,他只说:“听你们的意思。”
家里对海有田满意,他这话就是松口答应了。
黎峰说:“那你俩在这儿吃着,我过去找海有田聊聊。”
事情才拿上台面说,他说什么都方便了。作为大哥,他也该好好跟海有田谈一谈。
顺哥儿答应让他去,然后小声跟陆柳叽叽咕咕说起相看的二三事,听得陆柳“哎呀哎呀”,捧脸叫羞。
顺哥儿真是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