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妾一身安社稷, 不知何处用将军?”

茫茫草原之上,一列车队缓缓前行。

华贵的马车中,琴音缭绕。

清冷婉转的女声低吟着讽刺意味十足的诗句。

侍候在侧的侍女随之面露哀容。

这一入草原, 就再也回不去了。

听说漠北之人皆茹毛饮血, 如野兽一般。

那漠北王更是长得青面獠牙,身形似山峦,极为恐怖。

她们公主, 如玉如瓷般的人, 到了漠北王帐中,可该怎么活啊?

侍女偏过头去, 暗自抹泪。

跪坐于蒲团上抚琴的俊美侍人,拨下最后一音, 抬头看向坐榻上的华服女子,出声询问, 声若清泉。

“敢问公主, 此诗乃何人所做?我竟从未听闻。”

斜倚在坐榻上的慕秋瓷微怔。

她倒是忘了,这里还有个世家出身的文人。

“记不清了,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

慕秋瓷的视线透过摆动的车帘,看向远方, 眸中透着些复杂的追忆和愁绪。

十六年前, 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事实也确实如此……

公主想家了。

侍人看懂了公主眼中的情绪,懊恼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公主, 我新学了一曲《凤凰于飞》,可否许我奏与您听。”侍人想要补救, 希望琴声能让公主心情好起来。

慕秋瓷微微颔首,摆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清亮明快的琴声再度响起,却只开了个头, 就被奔腾的马蹄声淹没。

“出什么事了?”

侍女面露惊慌。

外边一阵骚乱,马车在颠簸中急停。

慕秋瓷被晃得栽倒在坐榻上,好不容易扶着车厢内壁稳住身子,抬手想要掀开车帘查看。

耳边忽地响起金戈之声,一根箭矢穿过车帘射了进来,擦着慕秋瓷的飘起的乌发而过,峥的一声扎入车厢侧壁。

“公主!!!”

“敌袭!保护公主!!!”

侍人慌乱起身,掀翻了膝上珍视的古琴,往前一扑,用身体将公主笼罩住。

侍女也跌跌撞撞地扑到公主身边,紧紧抱住公主。

慕秋瓷半截身体都是麻的,脑袋里全是那根箭矢的嗡鸣声,她从未离死亡这么近过。

她僵硬揽住侍女不住颤抖的手臂,抬头透过晃动的车帘,死死看向外边骑马挥刀交战的异族,努力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

是谁派来的人?

漠北王吗?

他野心昭昭,不接受慕朝的和亲,想要杀了她,彻底与慕朝撕破脸,一举掀起战争。

不,不对。

如果是漠北王,他一开始就没必要接受慕朝提出的和亲。

就算是中途反悔了,也用不着多此一举派人截杀她。

和亲队伍总会抵达漠北王城,届时在所有漠北将士面前杀她祭旗,岂不是更加振奋士气?还能把她这个和亲公主的身份利用到最大化。

慕秋瓷深知此去和亲凶险万分。

但这半路截杀不像是漠北王的做法,倒更像是有人要挑起双方争端。

只要她死在和亲路上,不管是不是漠北王干的,慕朝和漠北都势必再度开战。

三方相争,她这个公主最重要也最不重要的,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想法,没有人会问她是想死还是想活。

“公主。”

侍人忽地出声,他秀美的面庞苍白,神色却坚定。

“您换上我的衣服逃吧。”

“若是那些异族人过来,我来拖住他们。我这副皮囊生得好,披上您的狐裘,他们分辨不清的。”

他出身世家,自幼生了一副漂亮的面容,家父获罪被抄家后,他被送入宫中当了宦官,更加白净阴柔,这副长相给他引来了不少麻烦,幸得公主庇佑……

士为知己者死,若能舍这一身护公主一次,也值了。

“寒玉,别说胡话了。”

慕秋瓷拒绝了他的提议,她不可能让别人替她去死。

更何况她从小生在宫中,连马都不会骑,根本逃不了。

就算是逃,这茫茫草原,她又能逃去哪?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她卖亲情从老皇帝那里哭来的两千护卫能顶用了。

为主献身被拒,寒玉有些着急和难过。

猜测公主是不是觉得他不配为她死。

毕竟他只是个宦官,说出去也污了公主的名声。

一旁的侍女看了看他,又看看公主,微咬唇,鼓起勇气想要开口。

“你也不许说。”慕秋瓷瞪她。

侍女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又为自己的贪生感到羞耻。

公主对她那么好,她应该主动为公主解忧。她是女子,更适合伪装成公主面对异族。

可她也想活啊。

慕秋瓷摸摸她的头安抚她。

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呢。

“都别乱想,看看车里有什么能防身的东西,找出来。”

慕秋瓷掀开垫在身下雪白狐皮,从最里侧的车厢夹缝中,掏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中。

寒玉扫视一圈,抱起地上的琴。

半人高的琴,沉甸甸的,砸人很有分量,用来挡刀剑也完全没问题。

侍女将暖手的铜炉抱进怀里。

打杀声渐近,有血飞溅到了车帘上。

染血的弯刀一把挑开车帘,吓得侍女尖叫着将铜炉投掷出去。

那一脸凶相的异族人偏头避过,对车里的几人露出一个狰狞而贪婪的笑。

“看我发现了什么,天山雪莲一样的小公主……真漂亮啊,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他如狼般的眼睛紧盯着公主,露出思量般的表情。

杀了公主,可以让慕朝和漠北开战。

可若是掳走公主,就是引得双方共同攻打他了。

他显然没法吞下这么一个大麻烦。

“抱歉了,小公主。”

异族人狞笑着挥起屠刀。

寒玉抱着琴挡在公主身前,琴弦被凌厉的刀锋斩断。

那弯刀正欲再度劈下,一支羽箭穿过混乱的战场,带着呼啸的破空声,精准扎入异族人的脑袋。

异族人双眼圆瞪,倒下之前,他看到红金色的黑鹰旗从草原另一端升起。

“布日古德的黑鹰旗?!撤!漠北王来了!!!”

黑鹰旗猎猎作响,如旭日下的群鹰展翅,奔腾的战马冲刺而下,铁蹄踏碎一切。

袭击者很快不敌,狼狈奔逃撤离。

马车内的慕秋瓷惊魂未定。

她好像听到有人喊黑鹰旗漠北王?

是漠北王的人来了吗?

这又是福是祸、是吉是凶?

慕秋瓷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王,那群狗杂种跑了,追不追?”亲兵高声询问。

漠北王凝眉远眺,黑褐色的鹰眼看向乌斯人溃逃的方向,沉声道:“追。”

亲兵领命追击。

漠北王纵马跑出十多米,想起什么,又一拉缰绳调转马头,走向队伍中间的华贵马车,隔着车厢侧面紧闭的车帘,用慕朝语询问:

“公主安好?”

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慕秋瓷扣紧手心,深呼吸拉开帷裳,露出一个笑。

“多谢漠北王相救,本宫安好……”

看清来人模样,慕秋瓷忽地愣住了。

这就是漠北王吗?怎么这般……这般……

慕秋瓷纤长的睫羽扑扇,面上泛起绯红,连耳尖也一并热了起来。

漠北王同样愣在原地,眼睛缓缓睁大,目光中只剩下车里红衣雪肤的神女。

她乌发若丝绸,皮肤如雪如瓷,面上蔓延开的绯色是最纯净绚烂的霞光。

像是圣山雪原上的日出,清透圣洁而耀眼,美得惊心动魄。

她在对他笑……

日出怎这般炫目?

漠北王猛地放下车帘,匆匆策马离开。

“怎么突然跑了?”侍女不解。

“大概是去追敌军了吧。”

寒玉说着,看向公主,发现公主脸红得厉害,“公主?可是伤着了?”

慕秋瓷还怔怔回不过神来。

她掩着唇,眼睛扑闪着,惊叹道:

“他怎么会……那么、那么大?”

“啊?”

寒玉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

不过漠北王确实人高马大,身形健壮,像是一座山,很是巍峨。很不好相与的样子。

寒玉担心起公主的未来。

“倒不似传闻中那样青面獠牙。”侍女轻声道。

慕秋瓷根本没注意漠北王长什么样。

因为她掀开车帘时,正对着她的,就是那伟岸的胸怀。

真的……好大啊……

·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

两千人的卫队,死伤过百。

随行侍从、工匠和商队,亦有伤亡。

车队原地修整,收敛尸身,治疗伤患。

“公主,齐校尉求见。”寒玉入内禀报。

慕秋瓷自然没法在马车里接见一个校尉。

她起身,在寒玉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就见卸去甲胄的齐校尉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慕秋瓷问。

“齐某护卫不利,请公主降罪。”

齐校尉伏首请罪。

他没想到有贼子敢半路截杀公主,破坏和亲。

袭击来得突然,护卫队又太过分散,竟让贼人摸到了公主的车驾,险些害了公主。

若非漠北王及时赶到,救下公主,他们这些就算活着回去了,也会被全部处死。

“确实护卫不利。”慕秋瓷轻叹道。

这两千人的卫队,是她清楚和亲不可逆转,主动接下和亲任务为上分忧,加打亲情牌勾起老皇帝那为数不多的愧疚,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是她进入草原的底气和赖以生存的依仗。

结果还没入漠北王城呢,他们就差点让她薨在这里了。

漠北王只带了几百骑,就追得敌军仓惶逃离。

他们两千人居然这么不顶用。

这就是慕朝和漠北将士的差距吗?难怪沦落到和亲这一步。

慕秋瓷心中忧愁。

齐校尉听到公主的叹息,将头伏得更低了,心中恐慌。

皇帝已经将他们给了公主,再没了返回慕朝的机会,公主就是他们的新主子。

他护卫不利,公主就算要杀他泄愤,也没人能说什么。

寒玉立在公主身侧,看了看伏地的齐校尉,又看了看公主似是不悦的脸,心中担忧,不知该不该劝。

降罪齐校尉容易,可护卫队都是跟着齐校尉从禁军里出来的,之后护卫队人心散了,又该由谁来统管?

“起来吧。”慕秋瓷道。

齐校尉没等来责罚,怔愣抬头。

慕秋瓷看他一脸呆样更头疼了。

“回去好好把卫队管理好、训练好。不会训就等入了漠北王城后,看漠北王的亲卫队是怎么训练的,照着学也得给我学会!要是还是做不来你就退下吧,我找人来替你。”

没有降罪,公主给了他新的机会。更让齐校尉动容的是,哪怕他一再做不好,公主也只是说让他退下、找人替他,而非处死他。似乎在公主眼中,世上最大的责罚也只是将人撤离岗位。

他含泪叩谢,“谢公主不罪之恩!臣必为公主效死!必不负公主所托!!”

公主都信任他、宽容他到这个份上了,他若再做不好,他自裁谢罪!

“别磕了……”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慕秋瓷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看到别人因为一句话磕个不停,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也别动不动就死不死的,谁也别死,都好好活下来。牺牲的那些人,好好收敛起来,给他们立个碑吧,都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也是因她而死……

“是,是,我代兄弟们谢公主。”

他又磕了起来。

慕秋瓷待不下去,逃回车里。

刚一坐下,就咳了起来。

“公主?!”

“公主受了风,快,把手炉拿来,车帘掩好,别透风进来!”

寒玉和明潇又是给她拿暖手炉,又是给她披狐裘,将她包裹成了一团。

这漠北的傍晚可真冷啊,还没入冬呢。

慕秋瓷抱着热乎的手炉,缩在狐裘里。

她想起漠北王那胸襟开阔的模样,疑惑他不冷吗?

再看近乎被裹成球的自己……人和人果然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