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城坐落在草原腹地, 有着砖石搭建的高大城墙。

送亲车队进入王城。

漠北王骑着马,走在公主车驾前,为其开路。

道路两侧早已聚满了翘首以盼的民众, 都是来看公主的。

人声鼎沸, 热闹非凡。

风吹起车帘,也吹动了慕秋瓷头顶步摇凤冠。

外边的民众骤然一静,旋即呼声更加热烈, 用漠北语高呼着。

慕秋瓷对他们友好地笑了笑。

一直以来, 漠北王都是用慕朝语言跟她交流,但她其实跟送亲使臣学过漠北的语言, 听得懂一些简单语句。

他们称她为“公主王后”。

看得出来,这些漠北的人民很欢迎她的到来。

不管是为了一个拥有公主的名头也好, 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也好,至少他们对她是友善而尊敬的。

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漠北王了。

漠北王外表冷冰冰的, 身形高大, 压迫感很强,看起来不好相与。

但前几次见面, 不管是在马车旁询问她是否安好、还是送她大雁,亦或者邀请她摸他的马……都是在主动向她释放善意。

她当然也没忘记那晚他将袭击者带回来砍了的事情。对待敌人, 他是一个残酷的君王。

他很危险。

她必须去了解他, 探明他的每一处,摸索与他相处的方式。

这会很累。

但她必须去做。

之后她的一切都会与他息息相关。

直到她能依靠自己在草原立足。

亦或者她或他死去……

慕秋瓷还是不希望他死的。

她是和亲公主, 也是他的王后。

按照惯例,如果这一任漠北王死了, 她需要嫁给他的儿子,亦或者是下一任漠北王。

慕秋瓷倒是不在意二嫁。

反正一嫁也不是她选的,她也没那么多思想束缚。

换一个更好操纵的王上台, 对她这个王后来说其实更有利。

她只是觉得……他看起来很顺眼。

虽然危险,但并不讨厌。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脸和身体,睡在一起,也不会让人太过抗拒。

·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渐渐退去,马车停下。

慕秋瓷抬起头,意识到已经到了。

漠北王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伸出手,低声唤道:“公主,请下车。”

“……”

慕秋瓷起身,在明潇的陪侍下,走到出马车。

看到漠北王伸出的手,她犹豫须臾,把手放了上去。

结果漠北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直接把她抱了下来。

身体骤然的腾空和失重感,让慕秋瓷心中一慌,下意识抓住身前的事物稳住身体。

好在她的脚很快落了地。

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长松一口气。

抬头看去,就见漠北王那双黑金色的眼睛含着笑意看她。

他右边的胸膛上还有着指甲划过的红痕。

慕秋瓷蜷缩起鲜花染红的指甲,将手指藏进婚服袖口。

居然……这么软。

“恭贺漠北王与安定公主喜结良缘,结两邦之好。”

使臣适时开口。

“恭贺漠北王与安定公主喜结良缘,结两邦之好。”众人齐声道。

“好!”漠北王一展手臂,朗声道:“今日我大婚,于金帐设宴,举国同庆!”

在一众拜谢祝贺声中,漠北王揽着公主,从两座烧得旺盛的篝火之间走过,进入金顶大帐之中。

漠北王和公主坐在主位。

圆形的金帐之中,慕国使臣和漠北各部落首领各占一边,呈半圆形,相对而坐。

早已准备好的菜肴一一端了上来,歌舞表演也已就位。

各部落首领说着祝贺的话,称赞着公主的容颜。

慕朝使臣则更在意漠北能否做到永不南下袭扰边境,以及试图说服漠北王出兵抗击西边的乌斯。

慕秋瓷一边听着他们的交锋,一边趁没人注意偷偷干饭。

奶茶,好喝。烤肉,好吃。点心,好吃。酸奶,好吃……

虽然食物的口味跟她前十几年吃的完全不同,但任谁在和亲路上啃了大半年的干粮,风餐露宿受尽苦头,再吃到这样食物,都会感到得热泪盈眶。

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啊。

慕秋瓷面上一派优雅尊贵,每次都能瞧准时机趁人不注意把东西吃了,底下没有任何人察觉。

只有坐在她身边的漠北王,意外发现到她桌案上的食物消失的速度快得不正常。

总是他刚看眼别处,一回头,就莫名少了点什么,等再次看去时,碗已经空了。

漠北王低笑一声,转头跟侍从交代了句。

侍从退下,不一会儿,就捧着一盘烤全羊上来,放在了公主案前。

慕秋瓷:“???”

啊这?

这让她怎么吃?别的食物她还能偷偷塞一口。一只烤全羊,是让她扑上去啃吗?她公主的仪态还要不要了?

慕秋瓷哀怨地看了眼漠北王。

漠北王被那烟雾般的眼睛一瞥,立刻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伸手将一个羊腿撕下来,递给公主。

“公主请用。”

慕秋瓷瞪着面前金黄焦香的烤羊腿,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这这……仪态呢?规矩呢?

金帐内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边。

“这……漠北王,安定公主是女子,怎可……”

使臣开口想要劝说。

慕秋瓷已经一把接过羊腿,张口咬下。

外皮酥脆,肉质鲜嫩,口感多汁……果然好吃。

慕秋瓷满足地眯起眼。

“好吃,多谢漠北王。”她抬眸对漠北王笑道,嘴角还有烤羊腿蹭上去的香料和酱汁。

“好好,公主喜欢就好,公主就该多吃点,更强健些才好。”

漠北王开怀。

公主什么都好,就是太瘦太轻了。

漠北王还记得自己将公主从马车上抱下来的感受。

她轻盈得像是一阵风,仿佛没有任何重量。

只给他身上带来萦绕不去的芳香。

她碰过的地方都是香的。

使臣识趣的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虽然觉得一个女子、还是代表着皇家威仪的公主,如此这般很不合规矩,但……入乡随俗吧。

公主能适应这些,也是好事。

·

一不小心吃太多了,有些撑,一吃多就容易犯困。

慕秋瓷迷迷瞪瞪,脑袋微偏,在即将碰到漠北王肩头时猛地清醒过来,重新坐直了。

早就等待着公主靠上来的漠北王有些遗憾。

但见公主疲惫,他还是吩咐侍从带公主去寝帐中休息。

今晚是他们的大婚之夜。

用慕朝的话来说,叫洞房花烛。

漠北王有些心热,只是晚宴还未结束,他还不能离开。

公主走后,看着底下那群追随他的部落首领,漠北王突然觉得这些家伙有些碍眼。

他岔开腿坐着,一条腿踩在矮凳上,姿势狂放,端起酒对底下众人道:“来,喝!”

把这些家伙都灌趴下,他就能回去陪公主了。

慕秋瓷出了金帐,被外边的风一吹,立刻睡意全消。

金色大帐后边,有两座稍小些的寝帐。

左边那座是纯金色,显然属于漠北王。

右边那座是红色,布置得喜庆,外边还站着她的侍从和侍卫,是她的寝帐。

寒玉和明潇本就在寝帐外等候,见到公主,立刻迎上前去。

“公主。”

寒玉行了一礼,起身接替那位异族侍从的位置,伸手扶她。

“热水备好了吗?”

慕秋瓷一边问着,一边快步往红色寝帐走去。

“都备好了。”寒玉道。

“太好了,我要沐浴更衣。”

自从车队进入草原后,慕秋瓷就没畅快洗过一次澡。

只能弄个小浴桶,在马车里勉强洗洗。

还得速战速决,水一会就冷了。

不洗澡难受,洗个澡冻得牙齿打颤。

现在终于能畅快洗一次了。

毡帐内部已经布置好,中间摆放着从慕朝带来的屏风,将毡帐隔为前后两个部分。

屏风后摆放着热腾腾的浴桶。

寒玉知道公主沐浴时不喜宦官近身伺候,自觉退下,在帐外守候。

明潇和侍女们帮着公主宽衣解发。

大红的婚服就此脱下,步摇凤冠也一一解下。

慕秋瓷泡在温热的浴桶里,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头发也需要洗。

一双双秀手撩起热水,为她梳洗长发,按摩头皮,别提有多舒服。

慕秋瓷闭眼享受着,想起什么,出声交代道:

“再备一份热水,多备着点。”

待会得把漠北王也洗一遍。

她进入草原后,已经在有限的条件内尽量多地清洗自己了。

即使如此,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脏得不能要了。

而漠北之人据说一辈子只洗三次澡!!!

或许夸张了点,但也能看出他们的洗澡次数有多么地少。

虽然漠北王身上看起来挺干净,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但慕秋瓷心里过不去那个砍。

必须得把他里里外外仔细刷一顿才行。

侍人应下前去准备。

慕秋瓷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穿着白色中衣,倚在床榻上闭目休息,任由侍女给她将头发擦干。

寒玉近前,轻声禀报,漠北王往这边来了。

慕秋瓷睁开眼,隔着屏风看到漠北王掀开毡帘进来,立刻高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伺候漠北王沐浴更衣!”

这句话其实是说给漠北王听的。

说着,她给寒玉使了个眼色。

寒玉领会前去。

“漠北王,请。”寒玉引着漠北王去浴桶前。

浴桶换了个位置,这次在屏风之前。

漠北王想说自己洗过了。

但寒玉已经领着侍从来扒他衣服。

漠北有着结婚洗澡的习俗。

结婚时,新郎和新娘会一起洗一次澡,代表着从今以后他们将要一起生活。

漠北王隔着屏风,看着公主倚在榻上的模糊身影。

心道,那就再洗一遍吧。

漠北王脱下刚换好没多久的新服,迈入浴桶中。

“洗干净些!里里外外都要洗!”

慕秋瓷隔着屏风道。

漠北王:“?”

什么叫里里外外都要洗?

他回头,看到那个面白文弱的男侍拿着柄长刷子走了过来。

等等,那是刷马的吧?

慕秋瓷招来一个侍从,对其耳语道:

“去看看漠北王的头发里有没有虱子。”

如果有虱子……

她会想把漠北王的头发剃了。

漠北也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概念。

那么,剃个头发也没什么吧?

漠北王被一群侍从围着,又是被当马刷,又是被一双双手捣鼓头发,实在无法忍受,大喝道:

“都走开!我自己洗!”

侍从们停下,看向公主。

慕秋瓷挥挥手,让他们都下去。

包括旁边给她擦头发的侍女,让她们一同离开。

明潇一步三回头,目露担忧。

“没事的,走吧走吧,下去好好休息。”慕秋瓷哄道。

一个侍从绕过屏风,快速走到公主榻前,对她耳语了句。

没虱子。

很好,不用想办法哄他剃头了。

慕秋瓷点点头,让侍从离开。

毡帐中顿时空了下来。

只剩下慕秋瓷和漠北王。

洗浴的水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漠北王隔着屏风,注视着公主穿着白色薄裳模糊的身影,心中愈发火热,更加认真清洗着自己。

公主那么圣洁纯净,洁白无瑕,他自然得洗得干干净净才配得上公主。

公主说,里里外外都要洗干净。

漠北王凝眉思索着,犹豫着将手探到水下。

所有污垢都将洗净。

屏风另一边。

慕秋瓷起身,斟了两杯酒。

交杯酒。

她打开一个小匣子,背对漠北王,取出一瓶药,倒了一颗出来。

她将棕色的小药丸捏指尖,对着烛火看了看。

这是她那个没拜成的神棍老师,送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老皇帝年轻时也算励精图治、胸怀抱负,后来,在对外的战事上一再受挫,加上年纪渐大,就日渐昏聩,竟开始求仙问道、追求起了虚无缥缈的长生。

许道玄就是他身边那些神棍中最神棍的一个。

长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还很擅长炼药,很能唬人。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在满宫城的求仙问道热潮下,慕秋瓷也去接触过那些道士。

许道玄对她很感兴趣,想收她为弟子。

慕秋瓷也确实考虑过,借着出家当道士的由头,离开这座皇宫。

老皇帝越来越癫了,太子被废,皇后被他逼死,下一刻屠刀会砍向谁,谁也不知道。

只是,一切还没来得及实施……对外的战事再度以失败告终,漠北王一统草原的消息传入宫中,老皇帝决定遣公主和亲。

在所有未出嫁的公主中,慕秋瓷是年岁最大的那个。

老皇帝决心已定,哪怕是他最宠信的许道玄也没劝住他。

慕秋瓷心知和亲已经没法改变,主动找上老皇帝,自请前往漠北,为君分忧,为国奉献。

靠着老皇帝那为数不多的愧疚和怜惜,给自己换来了丰厚的嫁妆和那两千人的护卫。

临行前,许道玄给了她这瓶药。

说是能让她子嗣丰隆。

慕秋瓷哪里敢吃神棍炼的丹?

怕自己命长吗?

大概是就要远去漠北,她也懒得装了,面上的嫌弃太过明显。

把许道玄气得吹胡子瞪眼。

恼她不信,他硬是把过往的秘辛跟她说了。

在被皇帝赏识前,他曾用这药,让村里的母猪一胎下了十八只崽,那时他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道,堪比送子娘娘。

慕秋瓷想,他或许入错行了。

他应该去当兽医,去搞畜牧养殖。

因为老皇帝的求仙问道,慕朝畜牧业竟缺失了这样一位大材!

这药对人有没有用,慕秋瓷不知道。

或许连许道玄自己都不知道。

被皇帝奉为座上宾后,他就再没炼制过这种旁门左道的药,这一瓶是仅剩的,他将它给了慕秋瓷。

漠北那种地方,充满争斗,政权更替极不稳定,还有着父死子继这样的习俗,嫁过去和亲的公主永远都无法解脱,甚至会二嫁三嫁四嫁……

有一个孩子傍身,对公主来说,至少会好过些。

许道玄这样想着,将最后的药给了这个他曾看中的弟子。

慕秋瓷看着手里的小药丸。

将它缓缓碾碎,加入其中一杯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