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时间线与正文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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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慕秋瓷来到草原的第三年。

四年前, 老皇帝为了干预漠北的局势,将她嫁给漠北草原最大的部落——查干部的首领。

查干的含义是白色,圣洁。

查干部是草原上最强盛的部落, 许多中小部落追随着它, 诸部落将查干部首领奉为可汗。

可汗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头子。

送亲车队在路上走了一年,当慕秋瓷抵达查干部落时,老可汗已经重病缠身, 快死了。

老可汗自然没法再跟她成婚, 他祈求她嫁给他的儿子。

——年仅六岁的小王子。

为什么是小王子呢?

因为他前面几个孩子全死在了与其他部落的战争中。

老可汗一死,仅靠一个六岁的孩子, 是绝对无法坐稳首领之位、无法维持在草原诸部落间的威信。

所以,他需要借助她这个慕朝公主的力量, 以她作为过度,替他的幼子守住汗位, 守护查干部落。

不用嫁糟老头子, 新可汗还是个六岁孩子,很好掌控。

相当于直接由她执掌大权, 慕秋瓷当然愿意。

于是,老可汗殡天, 慕秋瓷成了新任可汗的王后。

她靠着可汗妻子的礼法正统, 和她从慕朝带来的护卫,顺利执掌了查干部落。

距离她成为王后已经过去三年。

这三年里, 她依靠查干部的力量,占领了漠北的大片土地, 更多的草原部落归附于她。

她成了整个漠北草原的王后。

也将千户制度逐渐推行了下去。

大概是过于追求事业,忙于军政,忽视了对她那个不足十岁的丈夫的看顾。

小可汗死了。

死于刺杀。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刺杀者投河自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悲痛”不已的慕秋瓷,只能先处理小可汗的后事。

各部落首领都来吊信,或真心或假意地安慰她,实则如孔雀开屏。

小可汗死了,没有留下血脉。

那么谁都有可能成为新的可汗。

掌握实权的王后的选择,在此时尤为重要。

不管是为了权力还是为了美人,亦或者两者都是。

各部落首领在彼此竞争的同时,在王后面前疯狂开屏。

慕秋瓷哪个都不想选。

她已经在漠北经营多年,手握军政大权,很多部落是直接追随于她个人。

说是王后,实则是女王。

有意思的是,在漠北语里,这两个称呼是同一个词。

没有新王,她就是永远的女王。

她不需要一个新王出现。

不过现在还不能直接表露她的意图。

于是,慕秋瓷选择“复仇”。

在草原上,女人为丈夫报仇,一直是值得称颂的事情。

即使在游牧民族的传统习俗中,女人如财产般被一代代继承,但骁勇与血性流传在所有草原人的骨子里。

若有刚烈的女性在丈夫被杀害后,选择复仇,同样会得到所有草原人的称颂。

在草原上流传的故事中,就有这样一位女子。

在丈夫被敌对部落残忍杀害后,孤身返回出生的部落纠集人手,亲自带人杀了回去,将敌对部落屠杀得一干二净。

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杀死。鲜血染红整个部落,头颅堆积成塔,以告慰亡夫在天之灵。

曾经繁盛的部落一夕之间烟消云灭,只剩下那座骷髅塔经久矗立在草原上。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人人都在传颂这位为夫报仇的英勇女子,她的威名传遍了整个草原。

所以,只要冠以“为夫报仇”之名,哪怕慕秋瓷做得癫狂了些,灭了几个部落,大家也都会理解她的。

不理解的肯定是凶手,没什么好说的,骷髅塔贵宾席一位。

当王后要严查凶手,为小可汗复仇的消息传出来后。

原本竞争可汗之位、跳得很高的几个部落首领,瞬间息声了。

就连去王后身边孔雀开屏的,也变得小心翼翼了许多,更注意分寸。

谁也不想这时候被王后盯上。

“为夫复仇”的慕秋瓷,定期处理一批碍眼的人,将她的政策更顺利地推行了下去。

“公主,又解救回来一批新的奴隶。”

虽然已经成为王后多年,寒玉明潇这些跟她从慕朝来的侍从,还是更习惯于叫她“公主”。

慕秋瓷正好手里没事,就跟着去看看。

成年奴隶在检查完身体接受治疗之后,会被直接带去所分配的千户处报道。

会被带到她这里收留的,只有一些已无亲人在世的奴隶孩童。

对待孩童,慕秋瓷总是更多几分不忍和怜惜。

“王后到。”

随着通报,原本在宫帐前清洗用餐的奴隶孩童哗啦啦跪了一地。

奴隶们的跪姿都像是蜷缩趴伏,把身体蜷缩起来,保护住柔软的腹部。

这是经常挨打养成的保护性动作。

“快起来吧,继续清洗、换衣、领吃食,还穿得暖、吃的饱吧?”

慕秋瓷蹲下扶起离她最近的孩童,同时给寒玉他们使眼色,让他们赶快把地上那乌泱泱一片小孩弄起来。

“回王后,衣服很暖和,肉汤肉饼也很好吃,吃得饱。”

被她扶起来的奴隶男孩垂首低声答着。

这个男孩比其他孩子都要更健壮些,也高出一个头。

慕秋瓷能感受到他手臂上的力量。

她诧异于他强健的体魄。

奴隶主可不会那么好心让奴隶们吃饱。

他要么精通狩猎,要么擅于掠夺。

她注视着他垂首对着她的头顶,道:

“抬起头来。”

奴隶男孩紧张地握着拳,缓缓抬起头。

旋即便呆住了。

乌发如瀑,肌肤胜雪,像雪山神女般圣洁美丽。

这就是漠北的王后。

他的主人。

黑金色的眼睛映入眼帘,慕秋瓷微怔。

这个男孩有着一双如鹰似狮的眼睛,天生就透着不凡。

还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慕秋瓷眸中闪过一丝回忆与迷茫,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旋即温声问面前的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

“奴隶没有名字。”

男孩下意识想要垂首答话,却被那只抚在他头上的手制止了。

好轻,好软,好舒服。

男孩怔怔感受着头顶的触感,庆幸自己刚刚被安排了统一洗澡洗头,不会显得太糟糕。

但还是觉得自己粗硬的头发对那样一双洁白纤柔的手是亵渎。

他不由涨红脸。

“怎么会没有名字呢?每个人都有给自己取名的权力。”慕秋瓷柔声道。

“不管是日月星辰,花草树木,还是飞禽走兽……”

“布赫。”男孩低声道。

“布赫?鹰……布日古德?”慕秋瓷问。

雄鹰。

男孩点头。

“很好的名字,”慕秋瓷笑着道:“你将像鹰一样勇猛自由。”

男孩呆呆看着王后绽放的笑颜。

像鹰一样勇猛自由。

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

但现在好像有哪里改变了。

如果他的主人是王后的话……自由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我还有一个慕朝名字。”男孩鼓起勇气道。

王后来自慕朝,她或许会喜欢带有慕朝色彩的事物。

“哦?”慕秋瓷确实被吸引。

“你还懂慕朝语?是叫什么?”

“穆峰。”他道。

比起自由翱翔的鹰,他更想做永恒守护在王后身边的山峰。

“穆峰……”

慕秋瓷低喃着这个名字,仿佛有什么穿过无尽的时空来到了她的面前。

如雄狮般健壮的男人舔舐着她的耳朵,在她耳边诉说着他的名字,胸腔随说话震动,山峦起伏。

一瞬的恍神,慕秋瓷再去凝神细思时,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王后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将王后心不在焉,穆峰心中忐忑。

“不,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慕秋瓷注视着他,觉得这个孩子分外讨她喜欢。

“你几岁了?”慕秋瓷问。

“十二岁。”穆峰答。

“十二岁……”果然还是个孩子。

慕秋瓷:“你再在我身边待几年,等再大一些……若你足够勇猛出色,就让你当百户、千户,让你靠自己发挥自己所能,去建功立业。”

穆峰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后给他的恩遇,是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他应该心存感激,舍身以报。

只是……

还没等穆峰思索出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犹豫,就听到有人怯生生问:

“我们也可以吗?奴隶也能当百户、千户吗?”

许多奴隶孩童大着胆子围拢了过来,就算不敢靠近的,也在远处支棱着耳朵、眼巴巴看着。

“当然,”慕秋瓷笑,“都可以,只要足够聪明勇敢,勇猛强悍,就都有机会成为千户。”

孩子们都极纯粹而无畏。

慕秋瓷的一番话,轻易勾起了他们对未来的向往。

慕秋瓷与他们聊着,嘱咐他们强身健体,跟着老师好好学习知识,每一个都听得很认真。

穆峰也蹲坐在她身旁认真听着。

他蹲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注视着她的笑颜,听着她如清泉般的声音,悄悄为她抚去裙角沾染的尘埃。

……

自从被带到王城,见到他的新主人王后之后,穆峰就每晚都会做一个梦。

梦中,他依旧还在原来的部落,每天衣不蔽体,忍饥挨饿,饱受鞭刑。

他只能靠外出放羊的机会,掏几个兔子洞,抓些兔子老鼠,才能填饱肚子。

梦中的经历太过真实,几乎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每每从梦中醒来,看着所处的温暖宫帐,穆峰都会有一种这才是幻觉的错觉。

梦中从来没有什么王后。

被王后救助接纳,太过美好和虚幻,就像是假象。

穆峰夜夜入梦,每一场梦都像是连续的故事,一天接着一天,如地狱的枷锁,永远不得解脱。

他在现实一天天长大,梦中的他也一天天长大,连日期都一模一样。

随着他的长大,梦中的残酷也再度升级。

又一次,穆峰被梦中的场景刺激得太过,冲出了孩童们休息的宫帐,冲撞到了王后面前。

王后扶起了他,询问得知他做了噩梦后,将他带入寝帐,为他铺上羊绒毯,让他在她榻边安歇。

穆峰难得地睡了一次安稳的觉。

他还是会做梦,噩梦如影随形,从未停歇。但当他醒来,看到榻上安睡的王后,他的心就忽然安定了下来。

他其实并不恐惧梦中的一切,他怕的是没有王后,怕的是王后并不存在。

只要能看到王后,看到主人,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因知道他经常梦魇,让他在她的寝帐中歇了一年。

从那以后,他能将梦中的一切当故事看待。

一场以他为主角,在另一个没有王后的世界上进行的故事。

他冷眼旁观着梦中的一切,只偶尔会觉得梦中的自己真可怜。

没有王后主人的可怜虫。

……

六年过去,曾经的奴隶男孩成长为漠北的第一猛士。

他年少成名,勇猛非凡,武艺无人能敌。

而王后,依旧是万人敬仰的王后。

选立新王的事已经没人再提。

草原人已经习惯了只有王后、没有王的日子。

他们也只追随王后。

而在王后面前献殷勤、孔雀开辟的人,一直络绎不绝。

上到部落首领,下到护卫侍从,都想获得王后的垂青。

年纪大了的部落首领,还会把自己的儿子往王后的护卫军中塞,只求一个在王后面前多露脸的机会。

草原上的奴隶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在王后的安排下,开启了新的生活,有了全新的人生。

只穆峰还执意留在王城,守在王后身边。

“以你的功绩,足以成为千户,拥有自己的领地,管辖数千人,这已经相当于一个中型部落的首领,你为什么不走?”王后问他。

穆峰只道:“王后是我的主人,我只追随主人,哪也不去。”

“我已经宣布你脱离奴隶身份,你自由了,穆峰。”

穆峰依旧不肯离开,若王后赶他走,他就在王后帐外长跪不起。

可若王后给他安排任务,他还是只能去执行。

然后完成任务一回来,就将手里的兵权交了,衣服一换,杵在王后的寝帐外当侍卫。

慕秋瓷简直拿他没办法,只好算着时间,等他休息好了,就将他再度派遣出去。

但不得不说,穆峰是真的好用。

他英勇无畏,用兵如神,百战百胜。

不管是用来阻止部落间斗争,还是用来打乌斯或别的什么国家,他都会给她带回最好的胜利。

这一次穆峰离开的时间有些长。

从秋末到了第二年夏初。

当她的少年将军深夜归来,在她榻前跪下时,她才发现,他长大了很多。

哪怕是跪在她榻前,也如山峰一般高大而不可撼动。

而且,好大啊。

他以前有那么大吗?

慕秋瓷的目光飘到山峦之上。

很是诧异他怎么能长成这样雄伟异常、波澜壮阔。

如此天赋异禀。

慕秋瓷的呼吸放得轻了些,整个毡帐内只能听到少年将军低沉的声音。

“拜见王后,幸不辱命,一举攻下乌斯王都,使大漠一统。漠北、漠南、漠西,尽归王后所有。”

穆峰垂首俯身。

看到王后光洁的脚时,他顿了顿,旋即继续俯下。

慕秋瓷眸光微闪,脚趾蜷缩,有些尴尬。

穆峰是深夜回来的,她着急召见他,还没来得及梳洗穿鞋。

所以,当他对她行草原中表示忠诚的最高礼节时,他直接吻在了她的赤果的脚背上。

将军宽厚的唇与光洁的足背接触,轻软而温热,带着呼吸间的氤氲濕气。

外表冷硬刚强的将军,嘴也是热的呢。

慕秋瓷分神想着。

按理来说,一触即离也就差不多了。

但跪着的人始终没有抬头,唇依旧在她足上停留。

不知为什么,慕秋瓷也没有出声让他退离。

他长大了很多,各方面的。

算算年岁,也成年了。

寝帐内烛火昏黄,一室寂静。

一旁候着的寒玉注意到公主不同寻常的静默,他略微错愕地看了眼地上跪伏的人,随后带着侍从悄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