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在书房找到了檀华。
这是一间暗室,因为日晒会损伤书籍,大部分时间这个屋子都门窗紧闭,窗子做的极小,离地一人多高,长宽不过成人半臂长短,南北各有几扇,只做通风之用。
藏书阁里的书架相对来说都很矮小,相比读书人家常见的高大书架,这里的书架高不过五尺,哪怕是最高处的书籍,只要永寿公主略微抬抬手就能够到,甚至不用踮脚。
永寿公主靠在一座书架旁边,旁边挂着一盏浅桔色的灯笼,今天下午有些冷,她披了一件丁香色外袍,手中捧着一本书低头翻阅。
书是一本大家作注的《道德经》,她看得投入,全然不关注外物,极为认真。
看《道德经》也不能说明她信奉老庄之学,她从来不信佛道。
起初,十七曾以为她喜欢儒家书籍,后来才发现,只要是书,还可以的书,她几乎是什么都看的。
不论是什么书,她都能看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
尤其是无聊的时候,她可以随便拿一本书,看上一整天,有时还会那一张纸一支笔,一边看一边写些批阅感想,就这样慢慢度过一天,有时候写完了就将那些随笔和感想付之一炬,没有人知道那时候的永寿公主在想什么。
就是现在,十七也不知道永寿公主在想什么。
今天一早,梳洗停当,也用过饭,宫室内被打扫的一尘不染。
殿内的宫女和太监都退了下去,距离最近的是两个在外殿等待传唤并守门的宫女。
永寿公主伏在案前,写了一张纸折起来。
她将十七唤出来。
脸上的笑容有些神秘,对他说:“一会儿你出宫帮我做些事情吧。”
十七说:“属下不能离开公主身侧。”
檀华对他说:“今天太虚观的道士来授课,我不会出殿门,身边也一直有人,没有危险的。”
“殿下身边不要离人,假如要出门一定要带着宫女。”
十七没有坚持,他虽然是暗卫,但是代替的其实是公主身边的侍从看护她照顾她,凡事以公主的安危为主,也要遵从公主的命令。
公主说让他出宫办事,最好是要照做。
檀华笑了笑,将刚刚折起来的纸张递给十七,说道:“要你做的事情都写在上面了,一定要原原本本的做好,你这就去吧。”
十七出了宫殿,将永寿公主递给他的纸张展开来看,他看着上面的文字在原地略站了一会儿,这才继续往宫外走去。
现在他原原本本的完成公主的吩咐回来了,默默站在永寿公主身侧,垂下头。
檀华双手捧着书,目不转睛,她看得不快也不慢,侧脸安静,白皙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按着书页。
橘黄色光照在她的侧脸,能依稀看见她侧脸的绒毛。
看了一会儿书,她觉得肩背有些酸痛,想要站起来活动一下,书合上,便被一只手接过去,就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十七。
他转身将檀华刚刚翻阅的书放回去,再转身的时候身前端着一只浅黄色的黄花梨木盒,木盒上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檀华闻到了香香甜甜的味道。
“公主要的东西,属下带回来了。”
说话的人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辛苦了。”
“不辛苦。”
他在坊市从头走到尾,买到了永寿公主要的小玩意和糖果,在五芳斋门前排了一个半时辰买到了公主要的枣泥云片糕,去了三家书坊,买齐了纸单上的书目。
买买东西,是最简单的事情,确实没有什么辛苦可言。
檀华从梯子上下来,接过东西,闻着五芳斋的点心露出小小的笑意,从书架中间往外头走。
他取下挂在书架上的浅橘色琉璃灯笼提在手里,迈着猫一般轻盈的步伐跟在永寿公主身后往外走。
十七分辨出这是往花厅去的方向。
这间书屋,一侧连着书房,另一侧连着西侧的花厅。
东侧的花厅当做待客所用,西侧则是休憩玩耍所用。
这布置了一张软榻,榻上铺了一层香草编制而成的席子,席子下是一层被褥,这样也不至于太凉,方便人午睡。
上面还放了一张小桌,摆着一壶清茶,几样点心,有时候也可以把上面的东西撤了,换做棋盘。
檀华有时候喜欢在这张小桌上看书,尤其是看一些游记。
永寿公主从书屋里走出来,彩萍在暖阁里收拾东西,看见了跟在永寿公主身边的黑衣男子,平平无奇的一张面孔,她总是记不住,每次见着了都觉得熟悉,转过头去却总将又将这人忘了个七八成。
只知道这人是公主的暗卫,平时大家也没什么来往。
她从永寿公主手里接过装着点心的油纸包,也不问这明显是宫外之物的东西是哪来儿的,带下去装了盘,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又无声退下。
檀华吃了一块枣泥云片糕。
甜甜的,带着红枣的香气。
她自来喜欢红枣的味道,总觉得特别香甜,上辈子她很喜欢吃枣糕,高中的时候学校对面有一家私人面包房,打开门走进去里面都是甜甜软软的香气,有各种各样的蛋糕,她记得店主是个年轻女孩儿,系着一个白色碎花田园风围裙,她喜欢吃甜的,又爱惜牙齿,每次只买一个枣糕,对方会用一个大小正好的印着小熊的袋子装起来递给她。
吃过一片,她便不再吃了,古代的医疗比不得现代,牙齿更要爱护。
打开刚刚放在桌上的匣子,匣子分为两层,上层是一些零碎的玩具。
老手艺人做的泥人一个,泥人做的是嫦娥仙子,她广袖长裙,怀中抱着一只玉兔。会做机关的人做的木马一只,放在桌上会自己走起来,还有一套解连环,一小包各色的饴糖,她打开纸包看了看放在一旁,这才掀开盒子打开下面一层。
是一小摞蓝色封皮的书本,这是十七跑了好几家书坊才买齐的。
十七看着这一摞自己买的书目光从书目上移开,落到永寿公主拿起书本的手指上。
纤纤玉指,精巧漂亮。
她快活地从中拿了一本,单从举动就能看出期待和快乐来。
跑了三家书坊才能买齐的书,不是什么难得的孤本古籍,也不是洛阳纸贵的才子文章,而是时下流行的几套风月话本。
这东西宫里是寻不到的,只能得宫外去买。
总看一些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书,偶尔檀华会换换口味,看些娱乐性质的书,放松一下。
她展开书就看了起来,晚饭早早吃完,便接着看书。
这些话本都是文人写的,想来也是有几分文采在的,写着写着就有一本小诗出来,檀华略一琢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忍不住笑了笑。
书上的插图走的是写意风格,人物走形的厉害。
也许有人看了会羞红了脸,在檀华眼里这些插图的尺度远远比不上前世某些三流杂志和小报新闻的配图,而且印刷粗糙得厉害,只是一扫而过,权当是个文章的参考。
这几本话本,她当□□情小说看到深夜,犯了困,收起来,第二天草草吃过饭,一边等着道士一边继续看。
比道士先来的是萧恒。
坐在花厅软榻上看书的檀华听见动静赶忙将几本书塞到软榻一端装杂物的小格子里。
太子知道她不喜见太多奴婢,便将安永年留在外间。
宫女上了两杯茶水便退下来。
檀华瞥了眼小格子,见关的好好的,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就放了心。
因为多少有些心虚,精神是十二万分的放在萧恒身上。
她才用过膳而已,时间还早。
萧恒一身明黄,衣服上绣着四爪金龙,看样子是刚办完政事回来,他说:“五妹这两日可还好?”
“我最近还好。”
檀华想起这会儿时间还早,她刚刚用过早膳,前朝这会儿应该是早朝的时间,便说:“这时候不是该上朝吗?”
萧恒说:“今日朝议取消了。”
他一直记着檀华前两天发了病,想过来看看,只是近日政务繁多,问仙殿那边又送来了一些积压的奏本过来,未能过来。
正想着这两日无论如何要找个时间来芙蓉殿看看。
今早上朝时太监通知朝议取消,这也不是新鲜事了,文武百官皆不以为奇,各自回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萧恒便转道来了芙蓉殿。
檀华抿着唇点点头。
一国之君不理朝政,沉迷问仙。
“父皇昨日在观星台祭祀求仙,可有结果?”
萧恒说:“结果当是有的,不过仙师只对父皇一人说过结果,旁的人连父皇所求为何都不知晓。”
左右不过是长生轮回之事,二人各自这样猜测着。
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听见雨珠噼啪打在窗纸上的声音。
萧恒东宫还有事情要忙,今日过来已经算上百忙之中抽出空过来了,临行前,他和檀华说:“我得了一味安神香,是慈恩寺云游在外的慧心禅师调制的,可以和苏合香一起用,五妹不妨用用,看看是否合用。”
“皇兄您费心了。”
“你我兄妹,说的哪里话?”
宫殿门口,檀华问:“皇兄带伞了没有?”
“安永年带着呢,皇妹止步,不必相送,你身体不好,莫要淋雨。”
雨水纷纷滴落,洇湿了台阶,也洇湿了院中的桃花树。
树叶沙沙作响。
萧恒离开时正好碰到来芙蓉殿授课的道士,道士衣摆微微湿润,眉眼被洗刷的干净,对着眼前的太子不卑不亢的行礼。
“舍妹辛苦徐道长了。”
“不敢当,此乃小道分内之事。”
“今日天气不好,道长一会儿撑着这把伞回去吧。”
安永年得了太子示意,将手里的伞递给这个姓徐的道士。
徐道士看了看怀里的伞,待太子的身影消失后,他微微松手,将怀中的雨伞投到了芙蓉殿的湖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