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凝滞的气氛让系统不存在的肩膀都抖了一下:“干嘛呀亲亲,人家好好看你不要凶美人嘛~”
简星粲的笑容连抖都没有抖一下,慢条斯理地起身站到她身边,又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把水斟满,动作丝毫不见屈辱,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意思,却看得傅无凭根本不敢开口问为什么没有他的水。
“是我的错,掌门不要生气。”他轻轻一笑。
“看到没有?”顾潇然对系统道,“人家比你想的能忍多了。”
她没有当着外人问自家罪的习惯,遂摆手起身:“傅掌门,我送你出去吧。”
临出门时,她回头猛送一个警告的眼神给黑银搭配的青年,用口型道:“你好自为之。”
简星粲停步,识相地没有跟上去。他站在大殿门前,漫山红枫瑟瑟中,那抹如火的绯影犹胜秋末草木万千,映在他黑沉的眸底。直到绯衣消失在石阶尽头,他才倚着门框若有所思,黑眸在没有血色的眼睑上悠悠一转,忽然笑了起来。
***
仙门怕御不稳剑的弟子们上下冲突,门内上空无许可禁飞。峰峦雄伟,下山的路有点远,对金丹修者来说倒不算什么。
顾潇然和傅无凭并肩踏着长长的石阶往下走,不见如何用劲,速度却快如乘风而下。
快到山脚时她忽然偏头,冲傅无凭轻声道:“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注1)”
傅无凭回头看她一眼,意味不明。
她再接再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注2)”
傅无凭眼神微动,久未言语,半晌唇角一勾,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顾潇然:??
有病啊,对暗号呢你笑什么笑?你笑是几个意思,不笑又是几个意思?
到底什么意思?
走到山脚时,日头已经彻底升了起来,山中晨雾消散,日光晴好,群山万里连朵云都没有,照彻漫山层层叠叠的秋枫林。
山道最后一处拐角之后,十方山门显露出来。门楼巍峨高逾十丈,是十方太微老祖在位时的遗物,尽管年年都有弟子擦洗,上面常年日晒雨淋形成的水渍与褪色也无法销去,静立在长阶尽头,似乎再过不久就要融入十万大山的躯壳之中。
傅无凭一甩袖摆,极目远眺:“还是顾掌门风雅,山门前都要遮罗帷,我等甘拜下风。就是这罗帷只能遮住一边,是否小了些?”
顾潇然莫名其妙:“什么罗帷?”
抬头一看,门楼上确实远远挂着什么东西,随山风一摇一摆,晃晃悠悠。艳阳天的日光没有一点阻拦,浩浩洒向山脉脊梁与广漠旷野的收束处,被它挡出一小片阴影,像锦绸上的墨迹,非常扎眼。
傅无凭也反应过来了,找补道:“哦,原是灵幡。恕某迟钝,真不知贵派出了如此憾事,顾掌门节哀。”
看那柔软的东西在风中飘飞,顾潇然眉头逐渐锁紧:“你瞧瞧清楚,那似乎也不是灵幡吧?”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动作,腾身冲向山门。
门楼在顾潇然眼中迅速清晰,仿佛能听到一根心弦“嘣”一声绷断的声音。同一时刻,一路在她脑子里叭叭个不停的系统放声尖叫起来。
山门下,随风飞舞不休的阴影好似没有重量,在门楼里不断左摇右摆,摇摇荡荡——
那是一张迎风翻飞的,被掏空的人皮。
人皮薄薄一层,长发系在山门上打了个死结,不知施了什么法,在烈风中竟还能保持原状。死者双目紧闭,时而圆润时而扁平的尸身异样的整洁,不仅脸上身上没有一滴血,皮外套的衣服居然都还是齐整的,领口下摆一丝不乱,镶银腰带上系着一只拇指大的莲花铃,在风中簌簌摇动。
“铃铃——”
“铃——”
顾潇然如遭雷殛。虽然早在她接手之前十方就已经不复当年,但一张人皮居然能穿过护山大阵和底下外门弟子的层层守卫挂到他们牌匾上,甚至还是新鲜的!热乎的!
饶是她向来少以所谓掌门之威自居,此刻的感觉也无异于有人当着她的面把她幸苦收藏的一堆法器打个粉碎,走时甚至还用碎片堆了个雪人。
嚣张,简直嚣张!
除此之外,她的震惊更在于此君遗容实在过于齐整,还好死不死是个熟人,叫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谁。
她悬在人皮前,头痛欲裂:“傅掌门,买髓镜的事好说,你不至于派一个峰主吊死在我门前讹我吧?”
傅无凭神色比她还严峻,挥手几笔,一串箓文就在身前成型,笔画首尾相连的瞬间,整个符箓骤然破碎湮灭,变成了山岚中的一堆渣。
比邻箓碎有两种情况,一是箓文指向的对象联络不上,相当于系统唠叨的“不在服务区”,可能因为其身处之处离灵脉太远,灵气稀薄,自身又没有结丹没有真元,也可能是在某处封闭秘境;二则很简单——对象已经没了。
傅无凭动作不停,又是几串相似的箓文画成,将他声音传往远在中峡的昆仑:“黎曳现在何处?”
侧耳一阵,他面色终于彻底沉下来,缓缓转身面对顾潇然:“他失踪了。”
事出突然,顾潇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斟酌片刻:“傅掌门……节哀?”
***
直到将尸体……或说尸体的皮收殓上山,顾潇然还总觉得这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黎曳何许人也,昆仑峰主,金丹大能,中峡第一剑修。
介于西岭中峡加起来就两个大仙门,十方虽多出剑修,可怜没有能成势的,所以他也可算作西岭中峡第一剑修。
又介于东齐世家几乎不出剑修,北原魔修全是群奇诡之人,南疆蛊毒之地更是不知剑是个什么玩意,他于是能算作天下第一剑修,论剑道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就是这样一个天下第一剑修!被剥了皮!吊在她家门口!!
卖法器挣钱不成反被讹,顾潇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死死守住没有卖出去的底裤全在这一天赔光了。
消息已经放出去,很快就在西岭中峡众仙门中掀起轩然大波。傅无凭这一遭算是走不成了,其他昆仑峰主也正在快马加鞭往十方赶。
同样是被震的肝胆乱响,自己人总是来的更快一点。恨不得在山脚阵法群扎根的时洇时峰主头一个赶到,一见床上那张人皮便是花容失色,桃夭广袖盈盈掩唇,一双核桃大的杏眼转瞬就蒙上一层水雾:“天哪,怎么会这样……”
她似是站立不稳,弱柳扶风般往旁边歪了一步,不盈一握的腰肢眼见就要歪倒:“真是太……”白皙的天鹅颈也缓缓转过,正好对上旁边傅无凭的视线,“……”
两人相对假笑一下,系着杨妃色丝绦的腰肢很能屈能伸地改了方向:“……可怕……”
旁边路过的内门弟子惊恐地看她一眼。
她最后一歪,自暴自弃地倒在顾潇然身上:“……了。”
一只柔荑扶额,借着这个姿势,她顺带在顾潇然耳旁低声问:“怎么就死在我们门口了,昆仑那边该不会让我们赔钱吧?”
“……”顾潇然一听这话便是后股一凉,同时系统还在她脑子里没完没了地哭诉:“嘤嘤嘤太可怕了亲亲,人家差一点就吐了,呕——我要考虑回去下一个安全屏蔽插件再来了,呕——”
顾潇然扶着时峰主金贵的尊腰挪窝,好容易把鼻腔从过于浓郁的香粉味中解救出来,边道:“滚滚滚赶紧滚,要吐也别在我脑子里!”
系统:“嘤嘤——”
顾潇然心力交瘁,抬手画了道比邻:“许化琉,让你来验尸,你绣花呢?”
那头传回来一个一听就不怎么靠谱的声音:“来了来了,这不是验天星榜老二的尸嘛,当然要好好准备一下。”
话音刚落,回廊尽头闪出一个蓝衣青年,步伐倒快,就是脸上带着一丝不那么合时宜的诡异笑容,说话时声音还透出一丝更不怎么合时宜的兴奋:“人在哪?”
傅无凭垂眼叹口气,顾潇然赶紧拦住他话头:“在里面,赶紧进去。”
作为十方唯一的金丹丹修,许峰主爱好广泛,从研究花草到研究尸体不一而足。素日无论多出格,众人都敬他三分,毕竟物以稀为贵,更重要的是仙门中丹修向来与器修并称两大摇钱树,光凭这一点许化琉也能在穷酸的十方横着走,是全山门唯一一个在染指顾潇然那堆宝贝法器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奇男子。
于是几人围成一圈,眼看着他从须弥芥子里一样样拿出两把斧、三卷银针、三把剔骨刀、九把大小不一的柳叶细刀、十八个封口瓷瓶……并仍在掏。
顾潇然语气和蔼:“化琉啊,你先抬头,仔细看看,这里有的只是一张皮,人不在。”
傅无凭深吸一口气,再也委婉不下去了:“我派丹修很快就到,十方若有难处,不必勉强……”
还没等他说完,许化琉带上他自己捣鼓出来的树脂手套,手臂一挥就掀开了那层人皮上附着的衣衫。
顾潇然思索了一下自己是否应该回避,毕竟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但黎曳又只剩下一层皮,究竟能不能算“非礼”实在也不好说。就在犹豫的这一瞬间,她目光被那身皮上露出来的东西牢牢吸引。
若是黎曳本人褪去衣衫,肯定是春色满殿皮相非凡,但这层仅剩的皮软的像凝胶,春色也就只剩白色,白花花的皮囊上纵横交错,用血红颜料画着一个横平竖直的大字——“参。”
右下角侧腹处还落了个小字“罗”。
作者有话要说:注1: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班婕妤《怨歌行》
注2: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分别与上章两首出处相同,就是潇然在对傅掌门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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