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吴维住在朋友家,朋友和他的女友两人都吸毒。吸着吸着,朋友感觉不对劲,吴维背上他往医院跑,女孩在后面拼命追。深夜,街上连出租车都没有。到了医院,医生一看,“已经死了”。吴维说:“没有啊,我们出来的时候他还蛮有劲。”

那个夜晚吴维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生活了,我得离开武汉。

吴维在武胜路集贤街的一个八层小楼上长大。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中还有一个姐姐。吴维在民间工艺职业中学念书,学的是书画、篆刻和装裱。从小他就属于同学喜欢、老师不大喜欢的那种学生。

念书时选举班长,吴维得票最多,老师把他叫去谈话:“你票数确实最高,但你学习成绩不太好,我看……”吴维没当上班长。再后来,班上一个女同学险些被班主任强奸,吴维住在班主任家附近,亲眼看见大哭的女同学衣冠不整地从班主任家跑出来。事情被校方压了下去,吴维挑头联合全班同学写信要求罢免班主任,除了当时的班长,其他同学都签了名。然而事情再一次被校方压了下去。

“从那之后,我对学校,对老师,一点尊敬都没有了。”纪录片《武汉朋克》中,三十多岁的吴维晃晃悠悠地走在汉正街上,画外音这样说着。

初中到高中六年,吴维很少在家住。他说自己“室外室内都能睡”,满街都是他的混混朋友。

职高毕业,吴维被分到湖北书画院实习。书画院跟旅游局有关系,每个星期都用豪华大巴拉来一群中外游客买画。一张装裱好的仿古中堂山水装在盒子里卖给游客,少则几百,多则上千。吴维画这样一张画要三天,画完交给书画院,报酬是五元。豪华大巴来了几趟,吴维不爽。他开始正式混大街,再也不出现在书画院。

舞厅、喝酒、消夜、打麻将、打架,吴维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聊。考学深造对他来说是件特别荒谬的事。工作找不到像样的,他也不想找。于是就还是混。

那时候,吴维对音乐一点感觉也没有。当时家中有个三洋的录音机,姐姐用来听邓丽君,吴维的同学听的是小虎队,谭咏麟,张国荣,四大天王;可吴维从小只喜欢画画。某天他在书包里发现一盒朋友错放的磁带,放来一听,感觉大不一样,“有点意思,挺吸引我”。第二天朋友告诉他,这个乐队叫Beyond,香港的,唱的是粤语。朋友又找来几盒给他听。

吸毒的朋友死后不久,还是在大街上,吴维翻到一本《音像世界》,看到了北京迷笛音乐学校第一期的招生广告。“七百块钱三个月,这个不错。”他想,起码可以离开三个月。吴维跑到一家乐器行,找了个朋友咨询,“我想买Beyond弹的那个,你给我介绍一下”。对方告诉他,这个是贝司、四根弦,那是吉他、六根弦,四根弦简单点。吴维说好好好。“买什么样的?”“要买就买最好的。”“进口的好,这个,雅马哈,两千七。”——店里最贵的一把。吴维不懂雅马哈是什么,还是说好好好。找外面混的朋友们凑了些钱,买下那把雅马哈贝司,吴维揣上余下的一千块,给家里留了张字条,独自去了北京。

那是1995年的2月,阴历正月十五,正值北京萧条的冬天。

当时的迷笛学校在北京双安商场旁边,学员们的宿舍在颐和园附近,一个澡堂旁边的工人房,八人一间,四张双层床。都是十几二十岁来自各地的年轻人,凑到一起就是聊天。有人问吴维:“你喜欢什么乐队啊?”“Beyond。”“Beyond!不错,还有呢?”“啊?还有?没了吧?”“黑豹知道吧?”“黑豹?哪里的?”“……唐朝呢?”“……”“崔健?”“……”“你是来干吗的?”

没人再搭理他了。但吴维挺开心,这些人跟他以前熟悉的社会混混完全不一样,“看他们聊天说话,我就觉得,我靠,还有这种人,好单纯啊。这帮人,我很愿意和他们交朋友。”

给吴维上课的老师是“穴位”乐队的贝司手于微。下了课,吴维去找于微让他推荐乐队,于微拿了纸笔开始写,RedHotChiliPeppers、LedZeppelin、PinkFloyd……吴维说,老师,能不能推荐点中国乐队?于微看他一眼,说,不要听。吴维按照于微的指点,去北大附近买打口磁带,发现店里店外都是留着长头发的重金属青年。那正是重金属流行的时代。他又找到于微说,老师,能不能推荐点重金属?于微看他一眼,说,不要听。

在迷笛学校的三个月,吴维慢慢地听于微推荐给他的乐队。他还到书店里买了最基础的乐理知识书慢慢学,剩下的时间就是练琴,听同学们聊天。

三个月学期结束,吴维回了武汉。很快他发现自己没法再过那种混街头的生活,过了两个月,吴维又折回北京迷笛学校,这次,他结识了来自攀枝花的朱宁和四川人曹操,几个人随一名西昌吉他手去了西昌。

在西昌,吴维遇到了山鹰组合,他们原本是放伴奏带的,之后就邀请吴维一行人作为伴奏乐队一同巡演。那期间吴维写出了自己的第一批作品。“一个噩梦让我忘记你,一次委身我要忘记你;切,切!自己,切,切!分离,上身给你,下身给你!”这首Grunge风格的《拯救创作协会》后来被收入专辑《你是该死的》。在西昌,不可能有人听这种音乐。几个月后,曹操去了北京,朱宁和吴维回到武汉,他俩找到了迷笛的同学吉他手韩立峰。1996年底,三人阵容的朋克乐队“生命之饼”在武汉正式成立,吴维担任主唱。

“生命之饼”是吴维取的名。几年前他遇到一个传教的初中同学,拿了本《圣经》,从里面读到一句话:“擘开生命之饼,充我灵饥”。

1997年,吴维的一个朋友移民去了美国,他定期从美国给吴维邮寄各种音乐磁带,并细心地在上面注明乐队风格、乐坛地位等信息。在当时,这是非常难得的资源。朋友们在集贤街上的八楼听歌,创作,排练,吴维称之为“武汉朋克学习班”。

“生命之饼”排练了两个月,吴维听说武胜路的大音琴行要在武昌米高Disco迪厅办一场大演出,他找到琴行老板试演了一次,老板同意让他们加入。演出当天,吴维才发现“原来武汉有这么多乐队”,十四支乐队里,“生命之饼”排在倒数第二上场。那是一场当地广播电视都要报道的演出,观众被隔离在舞台很远的外围。上了台,吴维对着观众喊:“你们赶快过来,赶快过来!你们不是来开会的吧?”观众呼的一下涌上舞台又蹦又跳,把现场的摄像师吓得不知所措。

演出之后,媒体从报道中把“生命之饼”删掉了。“他们觉得我们是来捣乱的。”“生命之饼”这第一次演出的收获是,吴维结识了更多的武汉乐队朋友。

从小混街头,吴维会跟各种人打交道,又喜助人,不仅“生命之饼”,其他当地乐队的演出也常常是他在操办。一次,吴维带着一帮乐手与一个酒吧老板谈合作,演出时间、收入分成种种都谈好了,酒吧老板瞅一眼坐在吴维身后一声不吭的几个乐手,悠悠地对吴维说:“我看,他们是搞音乐的,你是个商人。”——听得此话,吴维整整憋闷了十秒钟:“我的思绪啊,我的内脏!”那老板明明知道他是个乐队主唱。吴维用十秒钟稳定情绪,指出:“因为你是个商人,我就用商人的方式跟你对话。”说完他觉得自己挺牛逼。

“其实我还有下半句:你要是个搞音乐的,我才用搞音乐的方式跟你对话。”老板挥挥手说,得了,你们到时候来吧——于是吴维把下半句咽了回去,没说。

1997年,吴维带着“生命之饼”录制的几首小样再一次来到北京,住在“坏牙”乐队贝司手刘肖家。刘肖带他去看“新裤子”的首场演出,在现场遇到了崔健。刘肖指点他去跟崔健打招呼,“崔健,你知道吗?他在中国很有名,他肯定能帮你!”“我都不认识人家也没听过他的歌,他怎么帮我啊?”“反正肯定能帮你!”吴维被刘肖推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你好,你是崔健吗?我叫吴维,是武汉搞乐队的,我朋友很喜欢你,他极力推荐我跟你聊一下……”他把呼机号留给了崔健。

几天后,崔健联系吴维,约在CD咖啡酒吧见面。二人在酒吧外聊天,吴维将录音小样交给他,崔健告诉他帮他们安排好了一个酒吧去演出。聊了半天颇投机,吴维认为崔健人很好,足以交个朋友,考虑了一会儿,他决定交朋友必须先说实话:“崔健,感谢你帮我们安排演出,你这个人我也有点欣赏,但我要告诉你个事儿……我没听过你的歌。”崔健愣了片刻,答,好吧好吧,到时候你们去演出吧。说完也挥挥手,转身进了酒吧。

这次吴维在酒吧外面站了很久,“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1998年,武汉的四支朋克乐队“妈妈”、“死逗乐”、“愤怒的狗眼”和“生命之饼”带着自己灌录的小样开始巡演。当时《通俗歌曲》编辑彭洪武第一次提出,武汉是“朋克之都”。

这一年,张晓舟在广州《南方都市报》工作,他是当时的地下文化搞手兼写手。四月,张晓舟和广州音乐人王磊组织了当时外省乐队第一次大规模集体演出,舌头、盘古、胡吗个、张浅潜都受邀而来。在广州的壹玖酒吧,张晓舟第一次见到了吴维。

“生命之饼”因成员变动临时缺贝司手,没能参与那次演出,吴维以观众的身份出现在酒吧门口——那就是一名“风尘仆仆的朋克”,张晓舟说。当天吴维身穿一件印着大麻的T恤,背着一个铺盖卷状的东西。

吴维问,可以在酒吧过夜吗?服务员一阵支吾。看完演出,吴维将酒吧的几张桌子拼在一起,铺盖卷打开铺好,爬上去睡了。

同年的圣诞节,广州又组织了一次演出,这回“生命之饼”登了台。新贝司手丑丑是吴维的表弟,用三个月的时间,吴维把他从一个白丁训练成一名能够演出的乐手。当天同台演出的还有祖咒(后来的左小祖咒)的“No”乐队。武汉朋克乐队“妈妈”的贝司手在台下听祖咒听得开心,猛灌半瓶啤酒,鼓足气,扬头喷上舞台——全喷在祖咒的脸上。

祖咒坚持唱完,下台咬牙切齿:“张主办啊,有人冲我喷屎啊!”张晓舟大笑,“你有点风度行不行?人家那是高兴,是喜欢你。”常驻北京的祖咒不习惯武汉朋克表达赞赏的方式。

那天的演出现场来了不少武汉朋克,其中包括胡娟和抗猫。“那天抗猫也是观众,她从头到尾一直在跳,不是在一个固定地方跳,是沿着酒吧的四个角跳跳跳跳。”吴维说,“她当时就是一个精力无处发泄的女孩。”几年后,抗猫在大四那一年退学,组建了朋克乐队Subs,而胡娟成为了“生命之饼”的鼓手及吴维的第一任妻子。

第二年秋天,四支武汉朋克乐队再战广州,演出完毕,十二人全住在张晓舟六十八平方米的两居室里。夜里冷没有被子盖,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被乐手们拉了出来包在身上。第二天在广州大道上,当时的南都总经理喻华峰遇到了率领着十几人的张晓舟。问清情况后,喻华峰自掏腰包,去招待所给四支乐队开了几间房。

对于吴维及所有的朋克乐队来说,音乐几乎无法给他们带来收入。由于朋克音乐风格本身的粗糙、不悦耳及政治风险,很少有商业演出愿意请他们,而出版专辑和巡演至多做到不赔钱。

吴维在“生命之饼”的主页上写过:“其实我们不是一支纯政治性的朋克乐队,歌词不是纯政治性,它只是我们想要表达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做着让我们觉得舒服、高兴而力所能及的事。对我来说搞朋克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就觉得过瘾,摧毁什么权力机器或世界那不是人类力量能做到的,过过嘴瘾罢了。”

2000年,吴维和“痛苦的信仰”乐队的高虎在北京“开心乐园”办了一次演出,只有“生命之饼”一支朋克乐队作为压轴。“前面十几个乐队都是千篇一律的,说好听点,当时我感觉有点审美疲劳。”没等到上场,吴维跟乐手说不想演了,受不了。乐手们劝他坚持到最后,原定的曲目八九首,上去后接线调音花了半个小时,吴维唱了一首歌就走了,耗时十六秒。同年,“生命之饼”在“嚎叫”唱片发行了《50000》,因为是公开出版物,歌词不得不删改了许多。那之后,吴维打消了在北京发展的念头,彻底回到武汉。

那几年,“生命之饼”的排练房一直在集贤街老楼的顶层,吴维长大的地方。小房四面间墙钉满棉絮隔音,吴维还用砖头和木板做了个舞台。尽管说是“过过嘴瘾”,吴维仍坚持歌词不删不改,因而《50000》之后的三张专辑全部是地下发行。通过看电影字幕,吴维开始自觉地学习英语,以争取更大的表达空间。在《WuHanPrison》中,他这样唱:“我和我的家人生活在这个城市,感觉不到自由和安全;我们感觉像是在一个监狱里,我想要离开却找不到出路。”

2002年,吴维竖起了朋克最富标示性的鸡冠头。也是在这一年,鼓手朱宁离开了乐队,开办了livehouseVOX,后来,那里成为武汉朋克的一大现场演出基地。

吴维曾在1999年兴致勃勃地写,他们把自己看成是国际公民,“希望成为一支国际性乐队,去世界各地演出,那就是我们的目的!那太过瘾了!”

2004年,“生命之饼”第一次走出国门。当时计划去泰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演出,但最后只去了泰国。

第一场在曼谷演出结束后,吴维和乐手们坐了20小时的长途大巴,到了泰国和马来西亚的边境过关,停车检查签证。车上总共有四十多个游客,除了乐队四人加摄像师这五个中国人和泰国导游之外,其他都是白人,白人都顺利过了关。

边境官告诉吴维,他们持中国护照,从曼谷到马来西亚只能乘飞机,不能坐汽车和火车。吴维说,在办签证时你们的签证官没有这个要求。边境官说这是新规定,“有签证没用,你们必须坐飞机回去”。演出在当天的晚上,机票、乐器都出示了,边境官还是说“这是规定。”吴维说“规定也好、法律也好,你白纸黑字给我们看一下”。他说“没有”。吴维指着白人问为什么这些欧洲人美国人都可以,为什么只有中国人要从曼谷坐飞机去?边境官火了,把枪拔出来指着吴维。

马来西亚的演出就这么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