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大门上着锁,不知道是谁去找有关单位开大门,我们借这个机会从外面看祖宅,小巷子铺上了砖,门墙都很新——“文艺叔叔!”突然听见有人叫我,还叫我本名!我们都一惊,转头去看。

三十年前,我就听说老家在解放初期是五台县政府所在地。没多久,县政府移到五台县城,老家改为县卫生局。那次,卫生局一位同志找来了一位说是和我们张家有点关系的老乡。

“那位中年人也姓张……一代一代名字追问上去,我发现他的祖辈和我父亲同辈,他可以算是我八竿子打得到的远方侄子,但是我没好意思让他叫我叔叔。”

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位白发老头儿,抱着一个小女孩。我脑子急转,他应该就是那年我见过的那位远方侄子。几句话之后,一点不错,果然是他。

我先给他介绍艾玲和艾嘉,从他的面部表情,很难说他是惊讶还是惊喜。两个侄女的反应是惊奇,意想不到。至于贾樟柯和赵涛,我觉得他们觉得这也未免太戏剧化了。

我这位远侄叫张金槐。不久,他的兄弟张金德也赶到了,还给了我一份《金岗库张氏族谱》。这时,大门的锁给打开了。

1986年,当我第一次迈进祖宅大门,绕过石屏,走进老家前院,我在《五台山上,五台山下》中写道:“因为现在用来办公,保持得还可以,玻璃窗,纸窗,都好好的,只是院子地上的水磨砖有不少地方有点损坏。竹子和梁大概很久没漆了。屋子墙上看得出来曾经写过不少口号,但是现在只是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出‘勤俭建国’四个字。其他的字大概是‘文革’时期的口号,已经都给涂掉了……进了后院,第一眼看到的是晒的衣服毛巾,同时也立刻发现后院左右厢房和正房全都空着,门上着锁,纸窗上全是洞。后院和前院一样大小,我们沿着四周绕了一圈,红色的柱子也不太红了,蓝色的大梁也不太蓝了,还有些木头也开始坏了,油漆到处都有剥落……这个时候我才有点伤感。”

那是老家三十年前的样子,这次迈进了大门,真是面貌一新,前院后院都种上了树,还有花,门窗柱梁也都上了新漆,庭院砖地也都完整了。但整个感觉不像是个住家,而确实符合其当前身份,像个供人参观的纪念馆。

前院主要是展览室,占了一整排房间,里面墙上呈列着地图和黑白照片,都与聂司令在此接见部下,商讨战事有关。室内的摆设像是恢复了当年的样子,办公桌,会议桌,几组座椅,档案柜等等。后院东西和北屋则难明显看出是在显示什么,不过收拾得干净整齐,北方左侧小楼上那几间小房是当年我大哥二哥的卧室,现在布置的也像是,我只在门外瞄了几眼。

这时,很多人都在拍照,个人的,一组一组的。我是张家老大,不时也凑上一份。在他们还在拍的时候,我把《金岗库张氏族谱》摊在地上翻看,远侄也蹲下来解释。

《族谱》只是初稿,非常简略,没有几年,也没有生死年月日,只列举了一些姓名配偶子女和辈分。虽分世代,但也只追述至大约清朝乾隆年间。我算是金岗库张氏家族第七世,远侄说他们不清楚海外张家后代情况,请我回去替他们补齐。

个把钟头之后,大家也都看的拍的差不多了,远侄和我走出了大门,他指着隔壁几幢宅院说,那是我父亲两个兄长的家。接着他带了我们张家三人找了个地方喝茶,才比较含蓄地概略透露,解放后,因为有海外关系,金岗库张家族人吃了点苦,但没说是什么样子的苦,我也没追问。“文革”之后好了许多,他还是像上一次那样一直不提这几十年他们兄弟在干什么,如何生活,也没请我们三人去看看他们的家,当然,我也没要求,只是以海外张家长辈的身份,感谢他们的努力,和山西省政府的合作,把我们这家故居改为纪念馆。

不过我当时及事后都一直在想,当年有十大元帅,不知道其中还有哪位元帅享有他自己的纪念馆。当然,金岗库的“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旧址”,并非纪念聂荣臻的一生功勋,而只是纪念他在抗战期间那段历史。即便如此,政府还是没忘过去,为纪念聂帅的抗战功劳,在他的金岗库司令部设立了这个纪念馆,而这个纪念馆又恰好是张家祖宅,老家房子也就因此而受到了政府的重点保护。

我在上车之前,站在公路边,再看金岗库今天的市容,这才看出公路两侧的新建筑,一边是在以前老公路到村子前方那片田上,另一边是老公路到小溪之间那片田上盖起来的,因此老胡同和一些老宅院才没有给拆毁,至于那条小溪,多半改道了。

如果你问我金岗库三十年前和今天的差别是什么,我只能说,三十年前,金岗库穷可是美,今天的金岗库游人区和老胡同是两个世界,村民多半不那么穷了,可是金岗库也不那么美了。

贾樟柯在催,他老早就约定好去五台山拜见一位修行很高,但极少接见外人的老和尚。他叫我一起上山,先拜见老和尚,再住几天逛庙。我实在无法,必须当晚赶回上海,可是金岗库叫不到计程车,只好跟他们上山,好在不远,到了老和尚庙前,他才又派车送我回太原。

在回程路上,我问驾驶时间够不够我在太原找个地方吃碗西红柿炸酱面,他说不够,就这样,我只好直奔机场。

回上海的飞机上,我一直在想这次重访老家。当然,此行如此顺利得感谢贾樟柯的安排,我也高兴两个侄女因此而终于看到她们父亲和祖父出生的房子,以后下一两辈人谁有此愿望,也只能靠她们带路了。三十年前我老母交待我的,我终于在三十年后交待了下一代。可是我立刻觉得可笑,还带什么路?谁有兴趣,就自己去金岗库参观“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旧址”就是了。那所宅院就是你们祖先的故居。

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山河故人》刚好也在纽约上映,现在电影下片了,我的金岗库故事也讲完了。

可是如果有谁问我还有什么诉求,那我就多半会说,希望山西省人民政府,在纪念馆前石碑上那句“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旧址”下面,另加一行字:“原张氏家族故居”。

特写

唯一能够了解的道路是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

——史蒂文斯

时间的工匠

文_郭玉洁

李方乐个子瘦小,脑袋比起身子来,大了一号,脑门尤其大,前额鼓出一块,在灯光下发亮,两侧是半寸长的白发。虽然已经72岁,但是走惯长路,行动十分敏捷。说话时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他并不直视,但是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条理清晰,一样一样,按照顺序折好了放在脑子里。年轻时,他必定是个聪明伶俐的工人。

都说上海人门槛精,李方乐表现出的是上海人的另一面:极有分寸。每次见面之前,一定会电话确认,提前五分钟到。热情,却也绝不过分。有时也会礼貌地露出小心思:“现在也不兴问女士的年龄了……”然后歪着脑袋等我回答。

李方乐不抽烟不打麻将,生活过得简单。除了去同事的公司兼职,赚一份应酬零花的收入,他最大的娱乐,就是看展览。

每年年初,李方乐请经理上网,把全年的展览找出来,他挑出自己喜欢的,打印出来,依次去看。这些展览大部分跟机械有关,机床、模具、太阳能、自行车……一般免费,只有一次,李方乐花一百块,看了一场游艇展。同事见他喜欢,送了他一张三千块的赛车票,是主席台附近的位子。但是,他看着车以极高的速度在场内转来转去,觉得很没意思。2014年轰动上海的莫奈展,李方乐也看了。抽象画么,他觉得自己不大喜欢。

2014年,李方乐看得最过瘾的一场展览,是卡地亚的钟表展“瞬息·永恒”。

十年前,李方乐曾在上海博物馆看过一场卡地亚的展览。那场展览以珠宝为主,钟表很少,只占一个橱窗。李方乐看到一座钟,形似大门,钟盘两边是两根白色圆柱,撑起底座和门檐。看标识,这座钟叫做“门廊”。让李方乐奇怪的是,一般来说,时针分针背后,总能看到机芯,因为机芯带动指针的转动,但是在这座全然透明的钟盘之中,他只看到两根针腾空旋转,后面空无一物。随便李方乐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机芯在哪里。

仔细读橱窗边的说明,李方乐才知道,这是卡地亚著名的“神秘钟”。这座钟的奥妙在于:它打破了指针与机芯相连的技术惯例,把指针固定在水晶表盘上,成为整体,当机芯连接表盘,带动表盘整体转动,也就带动了分针和秒针。

1912年,工匠莫里斯·库埃(MauriceCoüet)制造出第一座神秘钟。当时,欧洲的贵族像一百年后上海的退休工人李方乐一样,围着神秘钟,想要找出这一魔术的谜底。神秘钟从此成为卡地亚钟表的象征。很长时间内,卡地亚严守这一工艺的秘密,就像可口可乐的秘方一样,让悬念成为神话的一部分。一百年后,李方乐在这个悬念前徘徊不去。到底技术上如何完成呢?橱窗边的说明无法令他满足。他每天琢磨这个问题,连看了三天展览。

2014年,卡地亚钟表展宣传册的封面,就是李方乐十年前看过的神秘钟。不用说,他是一定要去的了。

这年夏天并不很热,霾却比往年严重。卡地亚的展览选在黄浦江东岸的上海当代博物馆,这里原本是一座电厂,至今仍留着高耸的烟囱,作为标志。世博会期间,电厂改建为法国馆。世博会结束,荒废了两年之后,改建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这年晚些时候,蔡国强将在黄浦江上放烟火,与此相关的展览“九级浪”就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

这次展览,单是“神秘钟”就来了十座。李方乐进了珍宝库,眼睛都要不够用了。更让他惊喜的是,每隔一两个礼拜,会有一个工匠从瑞士飞来,在展览现场演示制表工艺。演示的环节共有四个:宝石镶嵌、倒角、机芯组装、珐琅。其中,宝石镶嵌、珐琅都是装饰性的技艺,李方乐并不十分欣赏,机芯组装也还好,只有倒角,李方乐最感兴趣。

倒角,简单来讲,就是打磨机器零件。它看似一项微末的技艺,却是高档和低档钟表的重要区别之一。高档钟表,零件无论大小,全部精心打磨,表面像一面镜子,边缘像一道光。这样,无论从正面,还是从透明后盖看进去,机械与美呈现一体,价格自然也上去了。这道工艺虽有机器,却由手工操作,全凭耐心和经验。李方乐在国内从未见过,他想,未来也许用得到。

梁玮是现场的法语翻译,她对李方乐印象很深。因为演示结束后,一般观众都问:这块表能卖多少钱?做这样的表要花多长时间?但是李方乐上来就问:这用的是什么工具?能不能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