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哪一年了,似乎我还小,我在外婆家过暑假。有一天家里只有我和外婆两个人在。我们俩睡在一张床上,不是外公外婆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而是后盖的一间有窗户的房间。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的亮,我从窗口能看到外面明亮的月光。我伸出手放到眼前,却是一团漆黑。我忽然害怕起来。外婆在身旁熟睡着。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坟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想到,还在外婆家住的时候,有一次跟随大人出殡。不知是谁死了,或许是有亲戚关系的。入棺前,小孩子要依次先钻一下墓穴。我害怕极了,怕钻进去后他们就把门给堵上了……

我对死亡的恐惧在那个晚上达到了一个极点。我没缘由地害怕起外婆的死亡,虽然那时的她还身强体壮。

我的脑海里还留存着另外一幅定格的画面。那是太婆——外婆的母亲去世前,在外婆家小住了几天。有一天外婆领着我站在太婆的床前——我对太婆的长相完全没有印象,或许我不敢看,不敢面对死亡;我只是怯怯地站在那,紧紧地拽着外婆的手,贴着她的身子。我以为太婆躺在那里走了,但没有。母亲后来纠正我的记忆说,太婆是回到她自己的家里走的。

决定陪外婆睡的那晚,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让我恐惧到几乎窒息的乡村夜晚,窗外月光如水,屋里却伸手不见五指。城市里的月光没有那么明亮,屋里路灯和各种人造灯光映出家具的轮廓。外婆已经干缩的身躯躺在我的身旁,不复当年释放着阳气的温热的身体。不出意外,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的我几乎一夜未眠,外婆虽然没有跟我问话,但她时不时地起身摸一下我的脚,好像怕我失信跑掉似的。偶尔她也会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不知梦里是怎样的一个情境。

我一直担心外婆说胡话或做噩梦,所幸没有。我对死亡的恐惧——像那个夜晚一样的恐惧,以后都没有再现。或许是生命本身的变化。或许是和过去世界的隔绝。外婆的一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农家妇女的一生。我甚至不曾和她好好聊聊她的过去。我们的生活和世界已经离得很远,远到几乎没有共同的语言,却又以回忆的方式联系在一起——那是我和那个几近消失的故乡的联系,也是我和我的过去的联系。

县城人生

文_王琛

每次回到县城,我都能见到大勇。今年的第一次照面是在除夕前,我去亲戚家串门回来,见他站在巷子口,双手叉腰。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身形胖了许多,但站立的姿势照旧,身子挺得直,如果不是两手叉腰,像个摆出“稍息”姿势的军队士兵。

大勇属虎,大我两岁,我们是前后院的邻居,相隔一条巷子,记事起就是玩伴,从上学前捉青蛙,直到高中里踢足球。

在巷子里,我们的对话和这几年每次见面时一样,互相笑着,他总问我几时回来的,我回答刚回来几天。他开口笑着,说到周遭一切都不置可否,言辞里传递着“不好不坏,本该这样”的意味。他说话时,最喜欢做的动作是耸一下双肩,同时摊开了双手。这个肢体语言显然不属于我们这儿,应该是从电视上学到的,他很早就会,我看了总不习惯,好像太洋气了一些。

我们的谈话总是轻描淡写,好像回避着很大的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勇的QQ头像换成了一个奇怪的艳妆女郎,原本真实的资料也改了,全部牛头不对马嘴。我曾以为他的号码被盗,但这个号码却又跟我留过言。他的微信号也如此,填的性别是女,资料也是错的。有一次,大勇给我打过电话,我拨回去,语音提示却是空号。他后来解释说,那不是空号,是他专门的设置。他好像很怕人找到他。

我不好问他,只能猜测他仍然在躲债——大勇的名字出现在本地论坛的网帖里,发帖人公布了他的真实信息,指责他诈骗,并表示不会善罢甘休。

“外面的账都清了吗?”我问他。

“差不多了。”他很快回答,说完沉默一下,开口说起了别的话题。我见他不想说,也不再问。

十多年前,在中学里,我和大勇共同的爱好是踢足球。2002年中国男足撞了狗屎运踢进世界杯,球市一片火热。和其他做梦的年轻人一样,我们以为自己踢得再进步一些,也有希望成为职业球员。

在父母看来,踢球是浪费时间影响学业的事情。我们尽力反抗。有时候我们约好了时间,然后各自溜出去,到了学校才汇合。如果我们一起出门,一定被父母拦下,知道是去踢球。有段时间父母不再买足球鞋给我,大勇就借我穿,他的鞋大一码,我只好勒紧鞋带。

大勇身体壮,跑得也快,踢球力气大,技术也细腻,再加上作风顽强从不服输,在球场上很受推崇。他进球后不怎么庆祝,大多就是笑笑,遇到粗野的犯规,轻易也不会跟人急。大部分球赛我们都赢了,看起来我们在职业球员这个方向上值得努力。

但高考这件事逐渐逼近。我比他低两级,成绩勉强还能应付,大勇进了高中,成绩却一塌糊涂。高考像块滚过来的顽石,先压在了他的胸口。我们终于发现,即使踢不进国家队,生活还能继续,但高考如果不通过,好像一切就全完蛋了。

2007年,在经历接连两次高考失败后,大勇从第三次复读里退出来,放弃了。他的父亲感到没面子,却无可奈何,在闲聊时只好讪讪地说,考不上也好,大勇天生不是上学的料。

他去了一家婚纱店工作,在县城中心最热闹的一条街。县城不大,中心街道距离我们两条街,走过去大约五百米,只用十几分钟。这工作是一个亲戚介绍他的,因为他什么都不会,就从对着电脑剪辑照片学起,简单做些助理工作。影楼每月发他几百元的工资。

那时我离开县城,进了大学。但我在大学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宿舍和足球场。我和大勇偶尔在QQ上聊几句,他看起来比我充实得多。他学到了一些电脑技术,把拍摄的作品传到网上。假期回家,我们还会约了去踢几场球,他有些退步了,技术还在,但体力差了些。他告诉我,因为得上班,踢得太少了。

大勇在婚纱店待了大约一年。有次他告诉我,跟人打工没意思,受制于人,也挣不到钱,他打算出来自己做。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整日在学校里,对于外面的事情,我毫无概念。我大概附和着他,既然不爽,那不如自己试试。

他很快辞了职,和几个朋友凑了本钱,张罗了几个月,另起门户,在稍远的街道开了店,仍然经营婚纱摄影,但这次他成了老板。婚纱店在那年冬天的元旦开业。

不久后我放了寒假,大勇带我去了店里。刚刚投入新的事业,他显得很兴奋,拉我见了他的几个合伙人。店铺起了个“罗马假日”之类的洋气名字,租了整两层楼,装修精当,一派欧式风格,门外远看去,在周围的一堆五金店和修车铺里鹤立鸡群。

大勇带我参观影楼的每个角落,介绍各种设施的成本,水晶吊灯花费不菲,大厅的沙发总价几何,营业员们是哪里招聘来的,一个月发他们多少工资。言语里,他信心满满,透露着大干一场的豪情。我也被满屋的物资和颇有礼貌的营业员打动了,翻着茶几上的服务菜单,看着图片后面的一串串数字,好似财源滚滚。那个假期我经常去他们的店里闲坐,我很为儿时的玩伴高兴,他看起来走出了高考的低谷,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事业。

但生意毕竟没这么容易,不是搞搞装修就能行的。除了开业之初的优惠活动吸引了几单生意,此后一直门可罗雀,入不敷出。原因邻人们看得清楚,位置偏僻,没人找上门,拍摄没什么特色,口碑普通,总之在全县的一堆婚纱店里,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到了第二年冬天,一年的房租到期,没人愿意继续投钱,店铺撑不住了,剩下了满楼折价的固定资产。大勇认为经营不善的原因是合伙人太多,没法放开手脚施展自己的想法。他看起来心存不甘,仍然跃跃欲试。

接下来两年大勇待在家里,接一些剪辑照片的零活儿,他的QQ头像总是亮的,常发布一些成功学之类的心灵鸡汤。假期再见面,他比前些年又胖了,正在筹钱,准备再开一家婚纱店,这个行业他熟悉。

那时我也要做些决定了。大学最后一年,父母想我回家考公务员,但我犹豫着,不太想回去。我不确定大勇那样的县城生活,是不是还适合我。

多年来,每次回到县城的老家,我喜欢在街上闲逛,漫无目的地走几圈。我从家门口的巷子出发,慢悠悠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几个公里,就把小学、初中和高中全走了一遍。

和大勇相比,我们这些读了大学拿到文凭的人,回到县城的最好工作就是考一个编制,进入政府或者学校,安全而舒服。虽然我们内心都期待能彻底离开那个小县城,但就业的压力,前途的不确定性,总令一部分人望而却步。相比之下,县城的安定显得如此具有吸引力。

但那些不确定性也曾令我们兴奋。大学里,我们都喜欢活跃在社交网络上,比如校内网和QQ群。有人在海边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张笑脸,同时又有人站在北京的街头,拍下了沙尘暴的照片(配了一行字说,真黄)。有人挂科了,但好像其实挺高兴,有人晒出和女朋友的照片,马上有人回复说,真有夫妻相。看上去,所有人都拥抱着新的生活,练习着新的话语方式。

2007年我进入大学,展示新生活的方式是写博客。在宿舍断电之前,一晚上我就能写几千字,刷新着页面,等待着四面八方的评论。那时我好像有无穷的精力和时间,愿意把任何事情搬到电脑上,我愿意用八百字讲出在食堂忘带饭卡的忧伤,用两千字写出大雪封路,假期回家时堵在了县城外的高速公路上。

大学假期回到县城里,总有人组织同学聚餐。我的高中班六七十人,最多的一次聚集了将近一半。班主任也到了,他喝下一杯带有“桃李满天下”意味的啤酒,笑吟吟地点评每个人的变化。往日的压抑仿佛一笔勾销,再没有人恨不得撕掉试卷然后炸掉学校。大家突然对母校无比爱恋,站在教学楼下,愉快地排成两排,对着相机镜头,摆出V字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