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结束,时尚的事情是去KTV唱歌。这儿的娱乐场所越来越多。县城的样子似乎一直令人欣喜地改变着。新开的楼盘一个接一个,工地上尘土漫天,挖掘机劳作着,传递出欣欣向荣的信号。新建的广场悠然地耸立着充满设计感的地标,地下也有了超市和停车场。县城似乎越来越接近一座城市,处处反射出“现代文明”的魅惑。

看起来,该有的渐渐都有了,还没有的,应该也都会有。县城正在以一种崭新的面孔,吸引着我的同学们一个一个回到了家乡。几年过去,那些考上大学出去读书的人,差不多回来了一半。他们拿了文凭,因此大都进了政府或学校,散布在不同的街道和大楼里,随时可以相聚,举起酒杯谈及过往。

没读大学一直留在县里的同学,像大勇一样做着各类生意。我有个初中同桌,读到高一就早早离开学校,起初在店铺学习手机维修,多年过去,如今已经开了一家自己的手机店。每次路过他的店面,我常想,再过些年,总会有一部分人把生意做得更大。

传奇的创富故事在县城里最受欢迎。故事里的人白手起家,甚至背了高利贷,在县城的商界缠斗,最后好似一夜暴富,都坐在豪车里,在越来越宽的街道上呼啸而过。这些故事里,努力便有收获,风险等于回报。大勇应该也被他们激励着。

2011年,大勇拿到了贷款,新的事业可以继续了。他租下一个较便宜的店面,开了第二个婚纱店。这次他终于能够总揽全局。邻里仍不看好他,大家觉得,大勇不太会说话,人又实在,做不好生意。

我第一次去他的新店,大勇正在向店员训话。三五个员工排成一排,穿着制服站着大堂,大勇穿了一身西装,语调激昂地说了许多。有些话过于书面,大概是从一些成功学的书上里看来的,他用方言说出口,听来别扭,令人不好意思。但大勇很严肃,他训了话,带着我在店里转了一圈,最后坐下来,点起烟。

看起来事情和以前一样没变化,他仍是筹到了钱,租了房子,先搞了装修,再招来店员,钱剩下不多,坐等生意。

坐在店里聊着,我感到索然无味。我不再觉得开这个店是有多少希望的创业,反而觉得又是个扔钱的烂摊子。但我不能给他泼冷水。大勇这次一个人说了算,有点运筹帷幄的意思,他又问起管理学的事儿,要我讲一点管理办法。

天知道我在大学里真学到了什么人力资源管理的知识。但我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我是应该告诉他我没怎么上过课,还是应该对他说,那些教材上的东西可能没啥用?在他看来,我出去读书,接受了高等教育,已经是这个城乡结合部的知识分子了。

那年夏天,我终于决定去读研。我想自己纯粹是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而考研是唯一让人思路清晰的事情,只需要投入时间,完成考试。我和大勇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他花了钱,我花了时间,他继续经营婚纱店,我继续去学校念书。他对赚到钱很是渴望,但看起来很难,我对学到更多知识甚至并无迫切,我不知道上学之外该干什么。

此后两年我们的交流变少了。假期回家,我不再去找他,只听父母说他的婚纱店一直开着,生意虽不怎么好,但大勇坚持开着,大概一直花的是贷款。

我们再联系已经是2013年夏天,我离开了学校,已在广州工作。一天上午在报社,我突然接到了大勇的电话。他先问我方便不方便,有点吞吞吐吐,紧张地告诉我,自己经营的项目出了事儿,看媒体能不能曝光。

我仔细听了半天,发现这项目和婚纱店无关,大意是他参加了一项投资,他说得含糊其辞,我只记住了几个数字,他说,大概亏了四五十万。

我有点吃惊,觉得他没有这么多财力。但又想到,大概是他的生意赚了钱。毕竟又过去了两年,他或许运气不坏。挂了电话,我甚至想到县城里那些创富者的故事。在我看来,一下子有四五十万可供亏损,反过来也说明他有了积蓄。我想,印象里那个不被人看好的大勇,生意应该是渐渐做大了。

我愿意相信,时间可以带来任何改变。比如我的同桌张明。他是我高中同学里最早见到外面世界的人。那时他常去上海的叔叔家过暑假,回来以后,讲起他的都市见闻,眼睛总闪着光。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次“暴走”。他描述说,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他想丈量一下,他选了一天清晨,戴了耳机听着歌,兜里揣着地图,一直往一个方向“暴走”,走到黄昏,精疲力尽,再看地图,还没走出一个区。

“上海太大了。”他一遍遍感叹着。

高中课余,我们常在校门口的书店买来二手杂志。和上海有关的明星海报,张明总是撕下来,贴在课桌上。刘德华的《上海滩》也是他爱听的。我们无聊地打发着自习课,漫无边际思考未来时,张明不止一次,喃喃地和我商量,退学吧,去闯荡上海滩,你觉得你想做丁力,还是许文强?

张明大学读的是山东一所医学院。城市当然不比上海,却也比县城大了太多。但他大学四年,很少离开宿舍,一直醉心于一款名为“魔兽世界”的游戏。在游戏里,他魄力十足,充满领袖气质,正像许文强一样,带着团队大杀四方。

我去他的学校住过几天。打完游戏,我们坐在球场边,或许又聊到了上海,或许没有。问到将来的计划,他说,外面没什么工作可找,留不下来,也许还是得回家。

2011年,大学毕业后,张明终于回到县里的质监局上班,工作内容是查验全县的食品安全。他换上了黑色西裤和皮鞋,看上去老成持重。

张明的工资花在了两个方向。一部分参加同学同事的红白喜事,另一部分扔进了酒局,他对此抱怨,却又觉得,非如此不可。人际网络像一只有无限引力的章鱼,牢牢抓住他。

父母给他买了车。一辆老款的帕萨特。我们开着车在县城的环路上绕圈。如果不是红绿灯,绕一圈只需要十几分钟。我们只在环路上开,进了街道总是随时拥堵——好像所有的人都想买车。张明告诉我,年轻人更愿意选择时尚的车型,而他这款车是乡镇干部的标配——在县城,买车不是为了交通的便利,更多是身份的象征。

此后每年假期回去,我常找张明喝茶。他一个人住在新的小区。父母买的婚房装修妥帖,只等着他结婚——但因为不愿相亲,他常跟父母争执。他不想很快结婚。

新居卧室的墙上,他贴了几幅装裱过的照片,全是大学期间,“魔兽世界”里的游戏截图。那些截图都是他某些辉煌时刻,比如刚刚通过艰难的一关,又或者穿上了顶级装备。

“上班没什么意思。”张明泡着茶,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聊着班里的同学,某某结婚了,某某刚生了闺女,某某的老婆竟然是某某。一切令人惊愕,又好像顺理成章。但我们再也没聊过上海。

如果不是投资“项目”失败,大勇一定也买车了——他曾去市里看过几个车型,只等着拿到“项目”的利润。在电话里他没有讲清楚,通过QQ发来了链接。我一点开就觉得不妙——那是个滚动着“六合彩”、“快速致富”等字眼的网页。网页上声称,会员投钱入股,每天返回利润5%。

大勇没说他是怎么找到这个项目的。他先投了一千块进去,果然第二天变成了1050元,如此过了一周,他赚了几百块。这个回报率简直高得吓人。大勇按捺不住了,随后投进去两万块,那是他经营婚纱店要用的流动资金。

项目继续运转正常。这两万块产生着每天固定5%的回报。大勇觉得还是太慢了,要加大投入,没过几天,大勇去银行贷款,找亲戚做了担保,又贷了五万块,全部投了进去。但就是这次,“项目”告诉他,因为暂时的不可抗力,资金暂时冻结了,需要会员加倍投入,帮助项目渡过难关。

大勇身上已经有二十几万的银行负债,因此没法再贷出钱来。婚纱店看起来是个吸引现金的好平台。他很快出台了一个优惠活动。那个活动令所有竞争对手望而却步:凡是在店里拍摄婚纱照的消费者,签订一个月后全额返现的合同。也就是说,实际上,所有的业务都免费,只是需要把现金先交到大勇这里,保存一个月。

大勇希望通过这种办法快速获取现金流。然后,在他的期待里,这些钱在“项目”里很快获得高额返利,他再把本钱还给签了合同的客人。

但这次彻底落空了。“项目”当然出乎意料地停止了,带头投资的股东已经断了消息,只剩一帮投资者在QQ群里每天商量对策。

我提示他先报警。令我意外,大勇说自己不相信警察,而且项目就是政府冻结的,“蛇鼠一窝”,他在QQ上发来这四个字。

我觉得有点不认识他了,不知再说什么。

过了两个月,2013年国庆假期,我刚回到家,就听说大勇把自家另一块宅基地卖掉了,用来抵债。我犹豫着,走进巷子,敲了敲大勇的门。他走出来,仍然是先笑了笑,但很快沉下脸来。他把门拉上,和我在巷子里走了几步,停在灯光处。

我问事情的进展,他仍是习惯地耸耸肩,摊了摊双手,告诉我有点麻烦,老宅卖掉后,先还了一部分账。

“到底被骗了多少钱?”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