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

作者:墨宝非宝

    年初一的五点,小楼的静仍如昨夜,或比昨夜更甚。雨停了,电闪雷鸣随之隐去。

    睡在皮质沙发上不舒服,汗干了后黏着皮子,像涂了一层质量奇差的透明胶水,把他的皮肤和动物皮黏连在一起。

    他一动,怀里人不满,喃喃抱怨。

    “去喝水。”他说,离开前见她翻身抱住被子,露大半身子在外,从箱子里找出一件自己的短袖,给她套上当睡衣,免得着凉。

    再次睡熟的她,睫毛微扬着,覆住眼。

    沈策到一楼厨房,见到厨房有橙黄的光透过磨砂玻璃,照亮了半个餐厅,知道自己没有料错。父亲沈翰中按作息习惯,五点会来喝热牛奶。家里的习惯是年初五之前,让全部佣人回家,花园洋房那里有把沈家当成家的老佣人,常年不会空着,小楼这里没有。

    他进了厨房,看着背对着门的男人,静默良久。

    沈翰中端着玻璃杯,回身。

    父子俩新年初见,是做父亲的先红了眼,还是保有了身为一个长辈该有的冷静自持,笑着问:“何时回来的?”

    “昨晚。”

    沈策见沈翰中喝牛奶,在想,如何开场最稳妥。

    他曾和沈翰中有过一场无人知晓的谈话。那年,他醒于幼年的身体,吓走母亲,剩沈翰中一人陪着他。当时的他有着成年人的灵魂,面对陌生的男人,这一世的父亲,除了抗拒再无其它情感。日复一日,他百痛蚀身,终于对老和尚脱口说,自己不是这个人的儿子,来这里,是要等人,等一个亲人。

    寺庙的后山的禅房里,生死关头,沈翰中劝他:先要活下去,才能谈其它。

    虽然沈翰中没相信,认为当时儿子烧糊涂了,但至少亲眼见过,亲耳听过。

    所以下楼前,沈策想的是私下坦白。沈翰中有城府,善思辨,再有沈策的幼年经历佐证,有概率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只要沈翰中信了,一切好办,保守秘密,处理好和昭昭的关系,都能最快谈完。

    而此刻,沈策看着灯光下的男人背影,犹豫了。

    当上一世和这一世连贯起来,他的阅历、思想不可逆转的全变了。如果告诉一个父亲,他的儿子不再纯粹,虽然肉身还在,灵魂早不同,没办法再把沈翰中当成唯一的生身父亲,也不可能再对沈翰中产生对父亲的依恋……过于残忍。

    人皆有感情,并非冷血,面前的这个已见白发的男人是从未放弃过他,从他生下来,不惜全部的时间金钱,一次次把他从鬼门关拖回来的人。

    “我始终想问你,”沈翰中先开了口,“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怕伤了你的自尊心,孩子大了,做父母的说话更要有分寸。这两年我常想,过去和你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如果可以,这次多留几天。”

    言罢,又说:“下次回来,不用怕吵醒我。”

    沈翰中想保持为人父的气度,微笑着,背过身,问他要不要喝牛奶。从小,他独自带着幼年的沈策,父子俩都是早起一人一杯。

    沈策和沈翰中对视着,看着年近半百的老父因为这几年忧心儿子,白了的双鬓,看着那双被泪浸过的眼睛。他推翻了既定计划。

    这是一个同样需要他的人,他这一世的牵绊。

    他不想打破短短一世的缘分。既有父子之缘,就让这缘分干干净净走到底。

    “让你担心了。”他说。

    沈翰中摇摇头,把牛奶杯给他。

    “这次回来,有件事想和你谈,还有沈阿姨,”他说,“我和昭昭在一起很久了。”

    ***

    昭昭醒时已经十点。

    沈策不在,身边沙发上有他睡过整晚的凹陷痕迹。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余光能见到短袖袖口,是他的,什么时候穿上的?昭昭摸了摸眼角,摸摸被子边沿,还潮着。他在男女□□上有偏执,每次不见自己哭绝不会罢休。

    门被推开。她立刻闭眼。

    空气里很快出现各种味道,卤凤爪、叉烧酥包、蟹肉春卷、肠粉等等……

    “现在睁眼,我喂你。再装,自己吃。”

    老狐狸。她微睁眼,手臂揽住棉被,喃喃着说:“过年好。”

    他笑:“过年好。”

    她看沈策把点心一碟碟摆妥,开始给她准备蘸酱,甜的,咸的,酸的,梅子的,桂花的,白砂糖……

    他的眉峰和脸型最相衬,都是偏锋利、犀利的。

    蒙特利尔家里的老阿姨在他走后,对她说,你这个哥哥长得不错啊,能演文艺电影。她诧异于前句,不认为像。后边老阿姨再说,戴上黑色金属边框眼镜,偏执安静型的男人,文艺电影里的反派……她琢磨琢磨,确实。

    沈策告诉她,沈叔叔作为长房的人,需要初一清早到澳门,比各房都要早,所以早和妈妈回了澳门。沈策刚回来还带伤,留在香港这里休息两天,初三到即可。

    换而言之,这两日的小楼,是属于他们两个的。

    昭昭埋头在棉被里,看他把点心一碟碟摆妥,开始给她准备蘸酱,甜的,咸的,酸的,梅子的,桂花的,白砂糖……她不想放过他居家贤良的景象,肚里饿,庆幸影音室配置齐全,以最快速度去洗漱完,回来往棉被里钻,恢复原状。

    “我们晚一点再说,等我回去前,最后说。”她说。想和他平静过几天。

    他点头,没反驳。

    沈策进洗手间拿来一块拧干的白色小毛巾,热烘烘的,给她擦手。

    这做派,像要给她喂饭。

    “忽然这么好……”她惴惴不安,抱着他的肩。

    “没喂过,想试试。”

    夹到嘴边一块糯白的肠粉,她张开嘴,咬了半口,压不住笑:“我从记事起都是自己吃……”不喜欢被人喂,极小时候屡次夺走妈妈手里的勺子,把食物划拉到处都是,还坚持自己吃。

    沈策笑而不语,让她指要吃什么。

    他一来怀念和她自幼相依为命的日子,最重要的是,有一种老说法,农历新年第一天做过什么,这一年都会围绕着这个,逃不开,绕不开。

    她下巴搭着他的肩,专心吃着他刚喂的蟹肉春卷:“渴了。”

    茶杯递来,她喝了一杯,再要一杯。用手指划了划他的短发,往下,摸他脖后的皮肤:“哥。”她用手覆在他脖子后,想亲他。

    沈策笑:“你吃完再说。”

    “你嫌弃我……”她低头,装可怜,“还特地喝过茶。”

    沈策一声不吭放下筷子,把她推到棉被上,手掌压住她的胳膊,沉默强硬地用舌抵入她的唇。他的眼睛黑的摄人魂魄。从她上颚处扫过,到舌下,把能到达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昭昭从没发现自己连接吻都敏感至此,还是因为今天他亲吻的格外细致。沈策往她喉舌深处走,她下意识曲起手指抓他的衬衫,把扣子要捏碎的力度。

    “谁嫌弃你,我都不会。”他最后坐直,又像没事人一样拿起筷子,问,“吃哪个?”

    当初她将死之际,他没皱过眉头,把她口鼻和眼睛流出的血擦干净,一点点亲过来,像抱小时候的她一样抱着哄,陪她说话,给她讲北境以北的荒原飞雪。

    最后血近墨色,他都没在意,只认为擦干净更麻烦一些。昭昭在他眼里就是羊脂白玉,美得毫无杂质,那些覆在上面的东西都是外物,他看不到,不在乎。

    午后,澳门沈策妈妈那里,送来新年的一批花。

    新花里有两树腊梅,两树红梅,都是山地野生老根挖来,做成的古桩,经过数年修剪成型的大桩景。他摸她的手冷,不让她在花房外赏梅,把她带到花房里。

    他下去给她做了两杯咖啡,端上来,和她在这里消磨时间。

    昭昭数新送来的盆橘,足足二十六盆。花房里的花都精挑细选过,这一排排盆橘格外扎眼:“是送来给我们吃的吗?”她奇怪问,有金橘,也有蜜橘。

    这么多怕吃不完,吃不完会坏。尤其在花房这么暖和的地方。要不要搬出去冻一冻,能多吃两天,可二十六盆太多了,他胳膊受了伤,大盆的蜜橘自己也搬不动……

    他看穿她的心思,好笑着说:“摆来看的。寓意大吉大利。”

    她愕然,自家从没摆过……还有这种说法?

    她再看那一盆盆浓绿中的金黄橘子,好感倍增,二十六盆,就是要他二十六岁这年大吉大利了。那更不能放坏了,一会儿抱几盆去影音室和卧室,取个吉利。

    “你新年有什么愿望?”她忽然想到这个,看向沈策。

    昨夜他问自己,自己还没问过他。

    他静了会儿,一笑说:“我说出来容易,你做到难。”

    “……既然问了,当然尽量。”

    极长的一段沉默。

    他把受伤的那只手臂搭在昭昭身后,赏虎刺梅,出神地看那一丛丛浓碧下的刺。她不是急躁的性子,唯独遇到和沈策有关的,多等一秒都难挨,尤其瞧出他在故意卖关子:“但凡你想要的,我能做到的,都满足你。”

    沈策忍俊不禁。

    她央求,望住他,非要他说不可。

    他被磨得没脾气,手抚过她的头发:“想和你有个孩子。”

    ……

    她嘴巴微张了半天,满腹信心都被他一句话刮得干净:“你……刚回来,好像吃药不好。”她忘记谁普及过,吃药的人需要代谢一段时间才可以。

    “半年前停药了。”

    “半年前……你就想了?”

    这是治疗步骤,当时没这种想法。不过昭昭如此问,他乐得逗她:“对。”

    她魂游天外,在想,现在反悔是不是太晚了。人要言而有信,可……

    有孩子会不会让爸妈震怒?应该不会,反而容易过关。最坏的结果:两人以后万一感情不好,会和爸妈一样分开。是沈策的,又是自己的,从人品到事业能力,给谁养都不会错,还有两个沈家在。

    她喜欢小孩,当初想的是不管结婚还是单身,都会养。

    和沈策要一个,起码足够漂亮,也会聪明。

    这花房暖得很,浓香淡香交杂,还有草木土壤的香。

    冷静被香气驱散,她抿着唇,玩着手指,不好意思再深想。没谈几天正经恋爱,亲热还没几次,他怎么急成这样?不过一年前自己先求的婚,他答应了。

    理论上讲,下一步是这个。倒也……合情合理。

    “还要咖啡吗?”沈策问。

    她摇头。

    “不好喝?”他把自己杯里的细品了品。以为果香她会喜欢,下次要换换豆子。

    “今晚……就要吗?”她不安地算着时间,今晚要,硕士毕业倒不影响,只是结婚要尽快了。

    ……

    “今晚?”他像回神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可以,就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