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虽过,但暑气未褪,今年的秋日仿佛要与夏日争个高下。仅仅是从小区门口走到指定楼栋,郁里就已经起了一身汗,不禁后悔没有让出租车直接开过来。

本来江照是要亲自去接他的,但郁里考虑到他刚到新房大扫除一番估计累坏了,就没答应。

好在小区设施很好,一进去就感觉到了冷气,想是开了中央空调。

他来到电梯,有些焦急地等待着。

对于大学,郁里也一样是充满向往,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做真正的实验项目,就是不知道刚进学校,导师愿不愿意带他。

电梯下来,郁里便立马拖着箱子走进去。

一路来到十六楼,插入钥匙打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片温馨,米黄色的墙壁漆,餐厅放着洁白的人造大理石圆桌,左侧的鞋柜放着一盆鲜花,明显是江献送的。

屋内开着空调,没有开窗,窗纱规规矩矩地垂着,把刺目的光线遮蔽,留下的一片明亮。

中间的白色帆布沙发是江照挑的,因为这是一个硬装已经结束的二手新房,他在软装上征询了郁里不少意见,但郁里也是第一次,所以目前为止,整个家还是显得非常空旷,一副等待着被填满的姿态。

沙发上垂下了一只手,手指微蜷,腕骨精致有力。郁里在玄关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探头去看。

江照在沙发上睡的正沉。

他练了一个暑假的车,皮肤被晒伤了好几块,脸侧还有地方脱了皮。虽说科二可以在室内,但科三却必须要上路的。

郁里把脑袋缩回,又轻轻退回来,把自己买的晒伤膏拿出,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拿棉签沾着往他脸上抹。

难怪他之前无论去哪儿都要撑着遮阳伞,皮肤屏障实在是过于脆弱了。江照还算是考的很快的那一批,也就几天时间,就给晒成了这样。

郁里认真地给他上着药,没留意到对方睫毛微动。

等到准备把棉签扔掉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醒了。

“什么时候来的。”

手表说:“刚刚。”

“那是什么药。”

“治晒伤的,这个特别好用。”

江照半撑起身子,把另一边脸也露出来给他上药,道:“你家也有人晒伤过?”

郁里一直给他涂好,才回答:“我小时候就很容易晒伤。“

江照眉梢微动。

“那时候爸爸从外面寄回来很多药,姑姑就经常过来给我输液,因为免疫力太低,很小的时候我吃米面都会过敏。”

“那怎么办。”

“打营养针。”手表又说:“不过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后来爸爸和姑姑就一起把我治好了。”

江照脸上擦了药的部分泛着微黄,他凝望着郁里,道:“我也是。”

郁里愣住了。

事到如今,他跟江照的一切都不可能是巧合,他坐在江照身边,犹豫着举起手表:“你怀疑过,我们可能是实验体吗。”

“嗯。”江照盘膝坐在沙发上,道:“你从没有见过妈妈对吗。”

点头。

“知道叫什么吗。”

摇头。郁里说:“我可能没有妈妈。”

他接着又说:“可是你有。”

“也许不是真的呢。”

郁里表情呆呆。

“她是个神经病。”江照垂眸,道:“喜欢讲故事吓我,在我桌子底下放玩偶,我写作业正专心的时候突然遥控抓我的脚,所以我爸离婚之后,把她弄进了疗养院。”

郁里脑子空白,好一会儿才举表:“我好像梦到过……”

本来他还不知道怎么跟江照说这件事,毕竟他猜测那个时候的小江照,肯定非常害怕,不知道会不会留下阴影。

“嗯。”江照看上去并不意外,仿佛毫无心理负担。他瞥了一眼墙壁,道:“我们没有触碰,但现在能看到它的颜色。”

郁里扭脸去看,想不通这里面的机关。

“我们不见面的时候也会这样,突然亮起,突然消失。”

郁里又转回来看他,“为什么呢。”

“我最近除了练车,基本不戴眼镜,就是为了找到答案。”郁里表情期待。江照凝望着他,道:“因为我怀疑,眼底的世界每次出现色彩,都是你在想我。”

最近看的偶像剧太多,郁里这会儿的第一反应,是他在说甜言蜜语。

但他很快换上了科学的大脑,表情变得迷惑起来。

“怎么可能。”

“你跟我做一样的梦,就可能了吗。”

“可是……”郁里试图反驳这种现象:“人类的思想是不可捉摸的,怎么会发生这种联系呢。”

“这个答案就要交给你去探索了。”江照道:“我准备修物理和数学,对生物没兴趣。”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我又不会一入校就研究量子。”

郁里鼓起脸颊,拧着眉钻研了好一阵,江照又道:“还有之前我说靠近你的时候大脑会运行的更快,这点也是确定的。”

所以目前确定的联系分别是,触碰可以让江照看到颜色,梦会互通,两个人的大脑都会变得更加灵活。至于每次他想江照的时候对方都能看到颜色这一点还无法确定,有待实验。

郁里想不通,什么样的实验会把他们变成这样。

“我去问爸爸。”

“他如果想说的话,早就告诉你了。”江照道:“而且,他让你从小跟着爷爷,明显是不希望你太冒尖,也不希望你沾染这些事。”

郁里心里很焦灼。

手表道:“上次我们从国外回来,我用望远镜看到爸爸和江叔叔在吵架。”

“吵什么。”他记得郁里会唇语。

“因为角度的原因,我只看到一部分。”手表说:“爸爸接的新项目是基因培育,因为现在不愿结婚的优质青年很多,只要符合条件,就可以利用自己的单体基因培育出自己的孩子。”

“江叔叔脸色很难看,坚决不愿意加入,然后爸爸说,时代不一样了,当年的保守派老的老死的死,而且这件事情也得到了官方批准。”

“基因婴儿。”江照平静地说:“会出现我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吗?”

正常来说肯定不会。

郁里低着头,继续输入:“而且他们培育婴儿肯定会出于各种原因,现在是因为人口减少,时代趋势所致,但是当初的话,单纯培育并不具备被官方通过的可能。”

“所以应该只是跟基因有关,但并不仅仅是为了得到孩子。”江照道:“我们之间的联系,才是他们研究的关键。”

郁里呆呆坐了一阵,又道:“而且当初那件事的后果一定很糟糕,导致江叔叔离开研究所,至今都对那种事情保存厌恶,而爸爸……依然选择留了下来。”

江照温声道:“可是郁叔叔对你跟普通父亲没有区别。”

“我知道。”郁里直起身子,道:“如果是我,也不会因为一次实验的失败就放弃,这个世上没有不会失败的实验,如果仅仅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那么我们只会距离真理越来越远。”

“即便违背人伦……”

“所谓人伦只是建立在当下社会认同的规则之上,新的时代自然会有新的人伦诞生,就像当年的基因培育必然会得到无数保守派的反对,可是现在却逐渐在成为大势所趋。”

郁里的表情平静的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照眼眸微敛,道:“朝闻道,夕可死矣。”

宇宙的尽头是什么,人类的极限是什么,历史将会走向何方,这是科学家们永恒的追求。

大量知识库的诞生与那些逆流而上的人脱不了干系。

这其中,必然有人殉道,有人被殉道。

就像人类将其他生物殉道一样,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都不过是大自然的优胜劣汰,种族相争的必经之路。有人不愿被钉在耻辱柱上,有人即便在耻辱柱上也依然一如往常,因为吞噬者本无甚可高兴,被吞噬者也无甚可悲伤。

但高兴与悲伤,也都有存在的必要性。

看破红尘与沉迷浮华各有千秋,并无高低贵贱。

“不过。”郁里接着说:“我们走不了那么远,所以遵从当下的规则也是有必要的。”

假如真的是实验品,郁里也不会责怪父亲,就算现在被抓去实验,也许他都不会太过惊讶,当然,理解是一回事,服从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有人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他必然还是会努力躲开的。

捕猎者与猎物之间的追逐只在于双方的实力,而不在于两个身份的本身。

也正是因为有了各自的立场,才会有这千百年来各色各样的论辩。

江照帮他把东西收拾了一下,他提前过来又重新做了大扫除,郁里的房间里干干净净。

第二天还得去学校报道,两个人早早便上了床。

郁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都想给郁彬发消息询问,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抱起自己的枕头,走出卧室,笃笃敲门。

“进。”

拧开门,江照正在收书,看到他便道:“怎么了。”

郁里想说,我要跟你睡觉。

但他想起来爸爸的叮嘱,不可以那么冒昧。之前江照为了颜色利益熏心的时候,他也觉得江照很冒昧。

他举起手表:“你不许我带蜘蛛宝宝。”

“然后呢。”

“屋里有蚊子。”

“我喷了杀虫药。”

“看来还是蜘蛛厉害。”

再聊下去就得拉踩,明天蜘蛛宝宝准进门,江照道:“那你在我这儿睡吧。”

床很大,睡下两个人绰绰有余,郁里爬上去,滚了两下挤到他身边,眼巴巴瞅他。

“……什么事。”

“既然不打算问爸爸,那我们两个是不是要搞清楚。”

“嗯。”

郁里一下子撑起身子,细细的胳膊伸到他面前:“要不要做实验。”

江照瞥他:“你想单纯想碰我还是单纯想做实验。”

郁里对他笑。

“两个都有不浪费。”

“不许。”

郁里直接把头挤到他怀里,脑袋抵着他胸口转圈:“嗯啊,嗯啊。”

单一的音调很轻很软,像是某种小动物。

完了直接躺在他腿上,圆眼睛讨好地盯着他。

江照抬手托起他的脑袋,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来嗯啊。”

他直接拿被子把郁里一卷,摆在了身边当抱枕。

“啊。”

以前不爱出声,现在倒是时不时就要叫两下。江照无奈,道:“可以放你出来,但不许再闹了。”

郁里不答应,也不反驳。又扭了两下:“嗯呀。”

“很晚了,你不想我熬夜计时吧。”

终于点了点头。

江照把他从被子里放出来,后者果然乖了下来,很快便枕在旁边睡着了。

晚上,两人同时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个人将另一个人压在开放阳台的护栏上,双唇相贴,有人喉结滚动持续吞咽,有人因为无法呼吸而吃力推拒。

郁里睁开眼睛,扭脸去看江照,后者已经不在身边。

卫生间传来抽水声,门被拉开,江照从里面看了他一眼,道:“醒了,快起来,一起去学校报道。”

郁里看他,江照也看他。

他拿过自己的手表:“昨天有一个梦不知道是你的还是我的。”

“什么。”江照十分镇定:“我没有做梦。”

不是江照的梦,那应该就是他的了。

原来他希望江照可以在阳台……

郁里悄悄红了耳朵尖,抿着嘴从床上跳下来,蹬蹬跑回了自己房间。

还好这个梦没有互通。郁里一边刷牙,一边对着自己的脸扇风。

原来他欺负江照,是潜意识想让江照欺负他。

……

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