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聪明人定下的计划非常简单粗暴。他们只在赫尔克里下水前究竟要不要根据科学原理换一身轻便的服装,以及康斯坦丁是否跟着一起去这两件事上稍微纠结了一下。

结果理所当然是侦探不仅不换衣服,还要穿着一件浸水后会非常沉重的羊毛大衣下水。至于康斯坦丁则打算前往心象世界观战,不过出发前他很明确地说:“我们两个的生命共享契约已经到期解除了,如果真的遇到了致命危险,你不要指望我去救你,不可能,办不到。”

赫尔克里正在宇宙生物语言翻译器上输入文字,尝试说服希比达留在岸上,闻言并不意外:“您最好跑得再快一点。想想看,要是我失败了,下一位被愤怒的‘海’盯上的方舟掌舵人会是谁?”

康斯坦丁表情僵了僵,翻着白眼说:“反正不可能是我。它若是找不到符合心意的人选,难道还非得矮子里拔高个?上头的疯狗都知道咬不到人后回窝休息。”

“但也说不定是见一个咬一个,直到洪水再一次彻底淹没陆地为止。”

到那时,人类即将迎来没有方舟的末日。

一个亚特兰蒂斯的卫兵得到海王准许,走近赫尔克里问:“可是陆地人的心灵之海为什么会出现海底?”

“它最早是出现在陆地上的。”赫尔克里解释说,“我们上一次在现实中面对‘海’,是在夏威夷群岛上。”

余温教会老船长不仅谋财、而且害命。

也许是他在幕后人的指点下做了什么,才将人类的负面潜意识之海引到城市中间。也许那些在痛苦中死去的人的灵魂,还没来得及前往天堂,便发现自己变成了召唤‘海’的祭品。

赫尔克里想起了游戏支线剧情。

他记得隧道NPC留下的信中有两段描述是这么说的:

“实话告诉你,地底人的海钓确实钓出点东西,简单来说,人心因此变得邪恶了,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要是失败了,地底就会变成杀手狂欢、人间炼狱、海的乐园,反正也不是你能解决的麻烦,还不如报警。”

说到底,真的是实体物质吸引了‘海’吗?

还是人的痛苦和绝望滋养了‘海’,使它逐渐吞噬良知、入侵现实,甚至具备不可见的形体?

之前海岛上出现的透明海水压倒了草地,杀死天空中的飞鸟,能让赫尔克里站在上面。而今日,‘海’在赫尔克里面前将一个完整的人挤压得支离破碎,尸体则被带去不知什么地方。

“至于为什么它会被吸引到海底……”

赫尔克里联系游戏剧情中那些可能一生都无望见到大海、仍然心心念念着昔日故乡的亚特兰蒂斯人后代,平缓地说道,“我有个猜测,等会可能得到证实:即使是像‘海’这样没有智慧和主观意识的东西,有时也会对强烈而负面的爱产生回应。”

换句话说,亚特兰蒂斯人真挚地呼唤了海。

海作为一个心象世界的怪物,给了他们它所能给予的最好的报偿。

海王想到那些被王国流放到最贫瘠、最黑暗的海峡深处,渴望回到城邦中的囚犯们,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问道:“这么说,他们应该是灵魂被带走了,而非身体。‘海’是陆地人的负面潜意识,要他们的身体有什么用?”

说话间,他看到赫尔克里终于解决了猫咪。一人一猫达成一致握了下手,猫张开嘴,把地上的杂物统统装进胃袋里。

为了不从此对猫产生心理阴影,海王强迫自己从噬元兽的嘴巴位置移开视线,盯紧正在给大衣系扣子的侦探。

赫尔克里一心多用,同时进行答疑解惑、让猫听话、整理装备三件事,听到海王的问题后也没有抬头,只说道:“那恐怕要等我见到‘海’之后才能给出回答了,陛下。”

接着他看向康斯坦丁,以轻松的语气说道:“准备好了吗,康斯坦丁先生?”

康斯坦丁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手心因为紧张出了一层汗。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

‘海’吗?不至于。直面海的人又不是他。

赫尔克里死后的那个人类末日?没影的事情,何必多想。

侦探根本不是因他而死的。

康斯坦丁自觉问心无愧。

最终,人类法师捻着烟、故作无事说:“你先走,我跟着。”

赫尔克里点点头,在众人的视线中毫无动摇地从小船的甲板边缘一跃而下,溅起的水浪和波纹以他那件深色大衣为中心、如花朵般在身后荡漾开来,留下满船含义各样的沉默。

**

浅水区的阳光哪怕穿透了水波,依然显得明媚和温暖。

但是入水之后,人才能感觉到海水有多么冰冷。

赫尔克里没有携带任何潜水装置,就那么闭着眼睛往更深处前进。他都不用施力,身上的衣服仿佛重逾千斤,牵扯着他坠向无底深渊。

黑暗兜头笼罩下来。

肺部储存的氧气渐渐减少,胸腔内泛起刺痛,耳边最开始只有水声,后来却隐约多了点其他动静。赫尔克里侧耳倾听,过了片刻后,确认那是一首由多人合唱的外语歌谣。

歌声哀婉悠长,带着孤独与眷恋的情感回荡在赫尔克里的耳畔。

他无师自通地明白过来,耳中响起的是亚特兰蒂斯语。可惜翻译器留在希比达那里,赫尔克里听不懂人们唱的是什么,只凭借着感觉和已有线索猜测它的主题应该与思乡有关。

下潜继续,氧气先一步耗尽。赫尔克里尽管早有准备,还是难以抑制地张开嘴。苦涩的海水从鼻腔和喉咙涌了进来,与其同时,耳边歌声猛地变得更加清晰。

他随即听见跟着背景音同步响起的几段英语场景对话。

先是一个中年男人,声音低沉地念诵着邪恶而晦涩的魔法咒文。

读完之后他充满不确定地自言自语:“这样真的能毁尸灭迹?方舟药业该不会是在骗我……等等?怎么回事?尸体真的不见了!原来这就是魔法,原来地球上还有这种力量!”

——是余温教会老船长。

赫尔克里意识朦胧,大脑仍在对五感记录进行分析。

他还说了什么?

“‘海’不过是骗人的玩意,仪式咒语效果倒是不错。”老船长说,“我准备签合同了——方舟药业的魔法设备的确值那个价。”

“不必担心警察和FBI,以后夏威夷乃至于整个美国西岸都会是我们的。”

确实,赫尔克里心想,FBI会记你一辈子。

然后是惊慌失措地自白:

“‘海’真的出现了!它竟然是真实存在的!不,还不到慌张的时候,我曾经作为船长能够征服大海,现在就可以第二次将它杀死。”

……

一阵空旷的沉默。

耳畔无声时,赫尔克里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听闻,呼吸停止,身边除了冰凉的海水以外一无所有,连思维都飘荡在空中无所依靠。

这就是死亡吗?还是只是倒立着的人眼中的世界?

紧接着,老船长的声音再次出现。

“海是不会死的……但它可以杀死我。它已经来了,就在这,就在我身边。我能听到它的声音,看到它的影子。它像镜面一样,照出我丑陋憔悴的面貌,并为我的衰颓洋洋自得。它冲刷着我的耳膜和鼻腔,想要让我窒息而死。它攻击我的眼睛,让我看见地狱般的惨像。它攥着我的骨头让我向他低头……如果我这么做了,能得到解脱吗?”

“我想跪下向他求饶。”

“大海是不能被征服的。”

“人类无法战胜自然。”

“我祈求……我祈求它放我走。我用尽一切手段,向我能见到的每个人求助。天眼会回应了我,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直面大海。”

“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它并不认可我!我只是它的一道战前餐点,是它可有可无的祭品。反应过来这点时,我感到绝望和愤怒,我的绝望给了它更多力量,我的愤怒却让它觉得有趣。”

又是一阵寂静。

再次开口时,余温教会老船长的声音重新稳了下来,里面的惊慌所剩无几,只余下怒火:

“……海。”

“我犯了错,但你也是。”

“须知,不是每个掌舵人都将如我一般。”

“也不是每个人类都会死于大海。”

“我的身躯被献祭给了太阳,然而我的双眼会永恒地注视——救赎的方舟终有一日、会悬停在你的浪头。”

话音落下,赫尔克里倏然睁开眼睛。

他此刻沉在无边无际的心灵之海中,距离水面大约有半米远。隔着水幕能看见浓云密布的天空,空中时而闪过黑紫色闪电,雷声隆隆作响,天与地之间,飓风过境沙石游走,宛若恶鬼哭嚎。

——然而即便乌云遍布穹庐的每一处角落,那颗令赫尔克里印象深刻的黑太阳,却依然悬挂在地平线上方。

它如同黑洞般吸收着所有的光亮,任由四周骤雨雷霆接连不断,只停在半空一动不动。说得浅显点,那场景活像有人板绘上色的时候搞错了图层,把一个纯黑色的炭笔画放在了幕布的最上端。

赫尔克里盯着它看了半晌,不知怎么产生一种错觉:黑太阳……好像是活着的。

而且就当赫尔克里这么看着它时,它也在用饱含恶意的眼神回看过来。

海水冲刷着赫尔克里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彻骨的冰冷,其温度相对冬日的严寒更加残酷,几乎可以说堪比死亡。他无法呼吸,海水一直在尝试撬开他的口唇,从喉咙倒灌进胸膛,掌控那颗还在坚持跳动的心脏,将余温从他的血管里带走。

但身上的大衣正尝试温暖他。

有一股力量从它破破烂烂、有点起球的表面散发出来,融入赫尔克里的皮肤。他感受到手脚逐渐有了力量,只是还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

与此同时,视线尽头的黑太阳在慢慢升起,所过之处,连雷光都变得悄无声息。

赫尔克里仍在与它对视。

当黑太阳升到最高点时,它俯瞰着被绑缚在海中的人类,看着他比礁石更加顽固的眼神,传递出一个清晰的讯号:我是乌姆布拉克斯,将要杀死你的东西。

黑太阳不仅有意识,而且还有个名字。

边思考着这个有趣的发现,赫尔克里指尖边轻微地动了动。是他那只从穿越以来,只有寥寥数天有过感觉的右手,正在难以形容的压迫力下蜷起手指。

然后是手掌……手臂……

他的骨骼神经传递出刺痛,这疼痛又激发出了新的力量。

意志力层面的交锋本该要持续很长时间,但是忽然,海岸上传来康斯坦丁懒洋洋的声音:“嘿,天上的!你从哪来,不做个自我介绍吗?”

黑太阳的注意有了刹那的转移。

这可能是拥有知觉的生物的局限性。起码据赫尔克里所知,海的注视是不会移动的,在他死亡或屈服之前,海会始终纠缠下去。

不过至少敌人暂时少了一位。身上压力减轻,赫尔克里猛然用力,将自己从一望无涯的大海中支撑起来。他的双脚终于接触到了沙滩,海水顺着他的发丝和肩膀簌簌落下,于阴暗的天幕底端,为雷光反射出晶莹剔透、钻石似的光辉。

赫尔克里浑身湿透,赤着脚往岸的方向艰难前进两步。而后他抬起头,看向与黑太阳对峙的康斯坦丁,以及法师前方停泊的那一艘巨型飞船。

几米高的巨浪从身后拍来,想要重新将他卷入海中。

同一时间,海猴子号震动起来,仿佛感受到了掌舵人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