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别这么做。”

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忽然从赫尔克里身后响起,显得很祥和,“我多少清楚我的父亲这时是什么性格,让他知道我的身份会引来许多麻烦,还可能导致糟糕的后果。”

赫尔克里猛地回过头,只见周围的事物被忽然剥落了最外层的光华,原本摆放在角落的花盆不见了,几个柜子变换了位置,无形的帘幕从头顶垂下来挡住了赫尔克里的视线,一个白发苍苍的年迈女人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墙壁和柜子形成的直角间,自然得好像她刚才一直待在那似的。

“很高兴能在离开前再见你一面,雨果。”老人走到椅子前坐下,动作很利落,显出身体很好、精神矍铄的样子,她穿着一身家居服,长裤的裤腿和椅子边缘非常贴合,看不出半点投影穿模痕迹,“我托人包下这家酒吧,并提前做了些小布置,好让我们能认真地聊一聊。”

赫尔克里转头看着那些在吧台旁边喝酒谈笑、形色各异的人们以及站在啤酒罐前拿着杯子炫技的调酒师,有些惊讶但也不是没有预料:“他们都是假的?”

“是AI的技术。可惜没有灵魂的机器与人类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瓦克——这是我的智能管家的名字——无论怎么学习都无法同你一样构建出真实的生命,这是他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

说话间,摩根·斯塔克专注地凝视着赫尔克里,片刻后没来由地一笑,慢慢说道:

“你看上去很年轻。四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前?我看你如同看一个强壮的巨人。你的思维之敏捷、头脑之浩瀚、行事之果断、意志之坚定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时我甚至偶尔会对你产生恐惧,因为没有一个人类能像你那样活着,没有一个人类能和阿耳戈斯周旋数年,却不曾屈服于他强加而来的思想。我惧怕你可能隐藏在人性背后的东西,所以在你面前时,我总是让自己显得更无助一点,免得激起你的警惕。”

赫尔克里没听懂这段开场白的用意。他也很谨慎地说道:“您也许不知道,我失去了一些有关我们相处时的记忆。”

“是的,我听说了,也想尽量让你听得明白。”老人微笑着说,“不过我年纪大了,记性不比年轻时那么好,叙述时说不定有颠三倒四、不明不白的地方,请你多担待些,侦探。”

她思考了几秒钟,重新组织语言:“一切始于2062年的冬天。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住在丹麦的一座小城里避世而居以免被九头蛇余党找到。镇子里只有两千多常驻人口,生活方式非常原始,人们几乎不上网,也没有受到战乱后世界局势重组的干扰。它像个位于雪原上的伊甸,每一处都干净又宁静。我在那住了五年之久,差点忘记了在人群中生活的感受。然而就在我想要定居于此时,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收到了一封陌生人发来的邮件。”

“这封邮件发送到了我去到丹麦后用假身份新建立的邮箱中,内容大致是说,发信者了解到我的身份和能力,想要找机会与我面谈,落款只有姓氏‘雨果’。你能想象出来,那一刻我吓了一跳,以为安宁的没有烦恼的生活马上要一去不复返了。”

摩根说到这里略有些埋怨地瞥了赫尔克里一眼,赫尔克里毫无做过这种事的印象,只好一手揉着猫、另一只手端起水杯喝水作为掩饰。

魔形女瑞雯也在旁听,她给自己和侦探分别续了杯水,单独略过摩根前方的杯子,而后托着下巴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呢?”

摩根:“我当然开始调查这个闻所未闻的‘雨果’的身份,他都没怎么掩盖,将自己位于天启公司之内的地址赤.裸裸地显示出来。”

“说个题外话,你们要是有机会用异闻宇宙的搜索引擎查询天启公司的创建时间,就会发现人们普遍认为它成立在上世纪60年代、也就是2060年前后。那时超级英雄存在的黄金时代已经彻底结束、连余波都没有了,地球上全都是普通人,外星生物只有极偶尔的时候才能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政府一直在低调地处理与外星球智慧种族的外交事务。

渐渐的,人类习惯了飞速发展的科技、不间断的没有缘由的内斗和时不时公布的探索宇宙类科研项目,一些跨国公司趁机垄断资源凌驾在国家之上,传统政府名存实亡,国与国、种族与种族的界限被悄然改写,阿耳戈斯顺应时代浪潮爬升到了众人公认的全球巅峰。”

“我不喜欢阿耳戈斯。”摩根说,“由于钢铁侠是我的父亲,我有幸从一开始就知道天启公司CEO是个披着人类外壳的AI。蝙蝠侠给了它危险的使命,它违背自己的造物主的设定产生了多余的情感和理想,对我这样读着科幻故事和物理学专著长大的人来说它就是个定时炸弹。”

“但遗憾的是我当年并不了解它,也什么都做不了。我脱离掌权阶级太久了,背后没有公司,没有金钱,没有加入任何组织,不认识除了瑞雯(魔形女)之外的还活着的超能力者,只能依靠给小镇里唯一一家小学教授物理课来勉强糊口,无论阿耳戈斯想做什么我都没法反抗。于是确认了‘雨果’的来历之后,我决定铤而走险前往天启公司总部,至少能掌握主动权。”

赫尔克里说:“我很敬佩。”

摩根摇头:“我没做什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心里想的是阿耳戈斯起码比九头蛇纳粹要强吧?不过我也没有完全地放弃抵抗,在瑞雯的帮助下,我做了些伪装,以丹麦游客的身份前往美国参观天启公司——60年代的天启公司总部还没有搬到非洲。”

“阿耳戈斯的公众形象塑造得非常不错。他很少露面,但表现得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神明,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胜利者的姿态。

他喊口号喊得尤其突出,那两句‘凝聚人类尖端智慧、攀登科技力量顶峰’和‘以双手造神、以头脑创世’的宣言伴随着铺天盖地的‘重启黄金时代火种计划’的宣传,给他拉拢了一批忠实的信徒。每年都有无数人专门前往公司总部,只为了对他的雕像顶礼膜拜。”

“我和其他参观者一起涌进天启公司专门圈出来用于开放展览的区域。那里陈列着许多此前只停留在概念中的科技成品,并标注了即将投入民用的具体日期。每当AI导游介绍它们的功效时,观众席上就会爆发出由衷的激烈的欢呼声。”

“不过其中并不包括我,因为我的职业、身份和家庭教育……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完全不可想象的东西,令我投入其中的是另一样事物,侦探——是你光明正大地在展览里面藏了一份只有如我这种专业知识足够丰富的人才能辨识出的地图。

它藏得太过隐蔽,又蕴含着许多只有人类才能领悟的暗喻,让我一边疑心自己想多了,一边意识到假设你真的存在、说不定也与阿耳戈斯并非是一条心。”

这回赫尔克里说得更真挚了些:“我不是在说客套话,您很了不起。后面是不是要讲到我们两个见面的环节了?实不相瞒,总有人向我暗示我的非人身份。我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好奇已久,可惜见到我的人要么不了解,要么不愿意直接说出口。”

摩根笑得毫不遮掩,有种老友之间无伤大雅的幸灾乐祸,她说了这么多话嗓子也不见哑,兴许连声音也不是真实的:“你很担心自己不是人类?天啊,这件事的确不太好说,我能略过去不提吗?”

赫尔克里谴责地看着她。

老人亲近地弯腰拍了拍他的手:“不要用这个眼神,否则我就假装老花眼看不清楚了。你以前能做我的长辈没错,可是我现在已经百岁多,而你失去记忆后年轻的要命。”

赫尔克里谴责的眼神更强烈了。

“……好吧好吧。”摩根笑个不停,“让我按照顺序来。刚才说到我在天启公司总部受邀按照你给出的地图去和你面谈。我以为我会见到第二个AI、兄弟眼的兄弟,或是一个高级仿生人。”

“结果我看到了个圆柱形的一人多高的培养仓。”

说到这她故意停顿了下。魔形女按捺不住问:“里面是个人造人?”

“那对我们来说也太常见了,21世纪的科技都能做到。当然也不是说我看到的东西很少见……”摩根故意转过头和她交流,用余光觑着赫尔克里的神色,“培养仓里是一个大脑。”

瑞雯配合地捂上嘴,戏剧性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

摩根的父母全都是顶尖聪明人,她从出生起就赢在遗传的起跑线上,记忆力从来就没差过。

哪怕到了人生晚年,身体各处零件飞快退化,她依然能记得2062年那个冬天的下午。

回忆中的阳光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调,像洒在地板上的一滩方形石灰水。

面前的房间穹顶非常高,听说这里在十几年前还是个小教堂,后来人们的信仰日渐驳杂,教堂便慢慢废弃了。摩根头顶的天花板上绘制着粗糙的壁画,仿照了西斯庭教堂的天顶,靠近门的一面是米开朗基罗的名画《创造亚当》,画上面目模糊的裸.体男人舒展左臂与上帝对指,然而由于绘画者计算画布大小时一不小心失误了,画上的亚当空有一幅健壮的躯体,却缺少了大半个头颅。

上帝的那一侧,原本作为背景的红色生命之火被笨拙的画师画的宛如一个椭圆形的血块,而且随着墙面年久失修变得愈发黯淡和破碎,它内里包裹着的上帝已经完全糊成一团斑斓的肉色漆痕,与未成形的人类肢体交叠在一起,远远看去不觉圣洁,只感到了凄苦和恐怖。

无数条电缆从穹顶边缘顺延下来,既如瀑布也似藤蔓,覆盖着两侧的墙壁。

教堂大门正对的方向,本该摆放祭坛与十字架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数米高的圆柱形培养仓。它内里充斥着不知名的液体,整体呈接近于黑的深红色,还散发着点不明显的深色光芒。但偶尔当这些液体无缘无故翻涌地摆动、仿佛其中有船桨似的事物在来回搅拌时,摩根又能看出来些许难以辨认的色彩,如同梦境底端、想象力尽头那一点绚烂的虹光。

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在液体中若隐若现。

和算上顶端金属机器能直抵天花板的培养仓比起来,它看上去十分不起眼,似乎用两只手就能将其扣住。它漂浮在培养仓的正中间,像水生动物那样享受着液体的起伏,摩根甚至认为这些波涛本身就是它的一种娱乐方式。

她彻底被它吸引住了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培养仓,整个人差点要趴在上面,想弄清楚里面的生命体究竟长什么样。然后突然间,液体汹涌沸腾起来,犹如膨胀爆炸的前兆,摩根慌忙后退跌下两三个台阶高的祭台,就在这惊鸿一瞥间,她看清楚了。

那是个活着的、独立存在的人类大脑。

它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鲜活的颜色,大脑皮质和其上血管的纹路清晰可见,本该连接脊髓的位置悬挂着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线,蛛网般遍布整个培养仓,衬托得它好似一个端坐在阴影中的捕猎者。而即便是这样前所未见的场景却给人以诡异的美感,摩根有那么几秒钟产生了错觉——

她以为那是个姿态优雅、面目温和的成年人类男性。

下一秒,已然度过不惑之年的摩根·斯塔克回过神来,为自己没有道理的感想感到毛骨悚然。她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完全看不清那颗大脑为止。这时,她快要不管不顾地转身一走了之了,营养仓旁边一块废弃屏幕上却凭空出现一行字母:

您好,斯塔克小姐,我不得不以这副面貌出现在您面前。如果您因此受到惊吓,我很抱歉。

摩根愣住,警惕而迷惑在培养仓和大脑间来回看。又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教堂角落的废料堆动了。它里面冒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没一会功夫,一个用白色窗帘布裹着身体、以废旧易拉罐作为脖颈、头颅部位却顶着个掉漆且生有翠绿苔藓的棕色十字架的类人生物从中走了出来。

声音来自他的腹腔:

“我不信教,斯塔克小姐,但我想这样能让您便于接受一些。”

“另外再补充一句,我是个人类。尽管对您来说有些困难,我还是希望您能以面对人类的态度同我对话,谢谢。”

他迈着僵硬却舒缓的步伐走到祭坛右侧的讲坛前,凭借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靠坐在上面,耐心地等待着回复。摩根既觉得惊悚,又离奇地认为他很有些恰到好处的绅士风度,这简直没道理。

终于,她习惯了眼前的设定,定下心来问道:“你想找我谈什么?”

“当然是拯救世界。”

那时还没有一个完整的人类形态,却保持着身为人类的自我认知的赫尔克里·雨果语气轻松地给出了答案:

“假如救世之余能够顺带帮助我摆脱现在的境地就更好了——摩根·斯塔克。”

他伸过来一只生锈的手,掌心向上放在摩根身前,

“你是英雄的女儿,我能请你为我、为这个世界再成为英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