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阿耳戈斯先反应过来了:“噢,你不记得了。”

金字塔内一时安静,只能听见从很远很远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传来的机械声,每隔一段时间就咣当一下,宛如铁锤重重砸下蹦出火星,让人心脏跟着用力跳动。

他们两个下棋聊天的气氛也很奇怪,表面看上去轻松又自然,像朋友或同事赶着周末放假坐在咖啡馆里闲谈,但藏在表象下涌动的暗潮却丝毫没有减少。阿耳戈斯频频晃神,有种尽力掩藏却藏不住的躁动不安感,赫尔克里猜测他这会应该是多线程操作,要同时关注异闻宇宙、21世纪和眼前棋局这三方战场,压力大到话都跟着多起来了。

或者是他不愿意在老对头面前示弱,因此宁肯多说两句也不愿意让赫尔克里从他有意拖慢的动作里看出破绽。

赫尔克里主动问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阿耳戈斯指的当然是异闻宇宙时间线再往前推十年。

那时按照摩根的说法,赫尔克里应该是正式和天启公司决裂了,这个过程必不可能是和平的,否则既低估了阿耳戈斯的势力,也小看了赫尔克里当时的决心。

阿耳戈斯捋了捋修剪得宜的白色胡须,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侦探。他至今都没有习惯赫尔克里的人类外表,也没法从那双灰绿色的眼眸中找出他们熟悉的过去。岁月只在阿耳戈斯这一仿造的人类身躯上留下痕迹,如果他在今天离开、身体崩解成尘埃与灰烬,异闻宇宙里半个世纪的血雨风霜都会成为一枕黄粱。

“那是一场噩梦。”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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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阿耳戈斯来说,公元2101年10月13日是极为寻常的一天。当日正好是星期五,在部分文化背景中显得有点不吉利,然而在这个世风日下的年代,其实没人在乎几十年前老一辈的传统。

他没有在埃及的天启公司总部,而是前往了太阳系边缘的宇宙空间站迎接汪达尔·萨维奇。世传会的支柱之一汪达尔·萨维奇名义上管理着一个对外贸易公司,实际上是去那些已经灭亡的星球‘摸尸’,把先进的技术、稀有金属材料和文化知识用各种手段收集到地球。

行星裂解飞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发明出来的,尽管按照规定人们只能去掠夺死者的财富,但远征者若是真的一不小心毁灭了还没走到终点的其他星球,普通地球人不知道,统治者也不会浪费正义感去指责什么。

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早晚都要完蛋的,死在我们手上和死在末日中有什么区别?

汪达尔·萨维奇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逐渐失温的宇宙深邃又广袤,航行者很容易迷失在一片无边幽寂的坟墓里,有时候小船队走上个十几年还不见消息,人们都默认他们是永远也回不来了,所以这次萨维奇的欢迎仪式颇为热烈,阿耳戈斯作为人类代表之一得出面在媒体面前说两句好话,再关上门与对方聊一聊地球这边的变化。

对阿耳戈斯而言,谈这个话题就避不开赫尔克里·雨果。那时侦探还只有雨果的姓氏,阿耳戈斯在外也不常用。当他用‘他’来代指一个人时,熟悉他的人都能明白说的是谁。

只是汪达尔·萨维奇失联太久,哪怕一靠近地球就开始填鸭式恶补信息,也补不到这种天启公司讳莫如深的情报。

所以这个活了几万年的尼安德特人很耿直地问:“雨果是谁?”

阿耳戈斯卡了一下,觉得难以向别人解释赫尔克里的重要性。

最后AI甩给尼安德特人一沓资料,让对方自行理解。

萨维奇看完了,说了一句话:“他不可信。”

阿耳戈斯下意识摆出那种‘我当然清楚,你在说什么鬼话’的不屑表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萨维奇又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句:“他不可信,阿耳戈斯。你对人类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我理解你对黄金时代的执着,但狗董事长恐怕没告诉你,或者祂也不知道——心甘情愿与魔鬼合作的只有魔鬼。我和你,我们所有人放在一百年前有个称呼叫罪犯,你要真指望那是个火种,他只会放一把火将地狱焚烧干净。”

阿耳戈斯收敛了情绪。

萨维奇与他对视半晌,无所谓地转过头:“不过我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等着瞧吧,那会是一场噩梦。”

事实证明,原始人的确有其独特的视角,汪达尔·萨维奇说的完全没错。

10月13号并不是个随便选出来的日子。赫尔克里·雨果在人间乐土苏醒过来的第一天,就是那一年的10月13号。兜兜转转过去四十来年,阿耳戈斯不会记住侦探的‘诞生日’,却记住了他在这天遭到的背叛和重创。

他刚与萨维奇分别不久,就在借着地球上的‘双眼’看到了火光。

无数燃烧着的巨大火球划过星轨,仿佛艺术家在纸上随意涂抹出的抽象画,它们将北半球的天空映照得宛若白昼,对奇迹一无所知的人们走上街头举起移动设备拍照,以为是场未被报道的流星雨。

只有极少数人快被天空的变化吓疯了,因为他们清楚那些火球原本是什么——

它们是阿耳戈斯的眼睛。

兄弟眼的基站占地面积数百万平方公里,相当于整个澳大利亚。没人知道这位货真价实的星球统治者把他的生命核心藏在什么地方,只听说宇宙里的每一颗卫星都是他俯瞰地表的视线。眼下它们被掌控、被击落,在赤道上空连成金灿灿的带状废墟,最终成为点缀夜晚的一场盛大天火。

阿耳戈斯没有急着赶回去,因为他心知肚明:来不及了。

他想象着赫尔克里·雨果是如何从不为人知的角落找到他隐藏起来的基站,如同将一柄冰冷的铁器捅进他柔软的腹部,它在他的血肉内翻找、挖掘,带来虚幻却猛烈的疼痛感。他能察觉到自己的数据库此刻正被撕扯开,暴露在赫尔克里的目光下,那些隐秘的记录和图像无所遁藏……

但对方也会付出代价。

阿耳戈斯坐在空间站里紧闭着眼睛,无人敢于打扰他,也就看不到一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顺着他的僵硬的脸颊滑下来,滴落在衬衫领口上面。

来吧,来吧,离我再近一些。

他一动不动地蛰伏着、忍耐着,直到捕捉到从赫尔克里本体延伸出来的电信号——

万里之外的地球表面,赫尔克里端坐在阿耳戈斯(兄弟眼)基站的某个角落,手里捧着台电脑。他的衣着非常正式,好像刚从重要场合离开似的,只有代替了头颅的那台老旧十字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旁边传来摩根由于信号不好而不甚清晰的催促声:“雨果……快……我们坚持不不不了太久……阿耳戈斯会发发发现……”

“再等等。”他镇定地说,“我需要拷贝阿耳戈斯的卫星数据库,这是唯一的机会。”

“等等等不了了。”摩根说,“我这边得尽快退……”

“没事,摩根。”

赫尔克里紧抓着电脑,也不是半点都不着急,“汇合地址我收到了,你不用等我。再给我五分钟时间,我就能——”

天花板上忽然闪过一道雪亮的刀光。

赫尔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点困惑地抬起左手用大拇指抚摸了一下前方的屏幕,借着倒影看到自己整个身体正在物理意义上分割成两半。

带着森森寒意的金属冷兵器将他从头砍到脚,连十字架右侧都断了半截。

赫尔克里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剧痛来得这样猛烈,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直接作用于脑神经,犹如有人拿着电锯在他的骨头上来回切割,他不用看都知道营养仓里的本体正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两根连接在仓壁和大脑之间的电线被切断了,无力地滑落至水液深处。

他再难以分出精力控制身体,于是遍地灰尘、空无一人的基站中响起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

摩根叫了他好几声,赫尔克里过了很久才回过神。他清楚这是阿耳戈斯的报复,也确信阿耳戈斯此刻并不在地球,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如果不是他在对方的‘胸腔’中滞留了一小段时间,这次本来能完好无损的离开。

但阿耳戈斯的数据库过于重要,付出一定代价靠近也值得。

他瞥了眼掉在地上的电脑,一拳将它锤碎,接着彻底断掉了和摩根的联络。现在还不能让天启公司找到摩根……而他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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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象不到我经受了多大的损失,刚才叙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金字塔内,阿耳戈斯说,“天启公司内部的动乱、排查以及后续的连锁反应数不胜数,而我得到的只有你抛弃不用的身体残骸。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平息愤怒,摩根·斯塔克又从我这里拿走了那台十字架。”

“她是你真心交往的朋友?亦或是另一个被你利用的不幸者?”

赫尔克里笑了:“说得像是您曾经真心实意将我视为同伴,简直令我有些愧疚。”

阿耳戈斯冷哼一声,脸上带着半真半假的怒火。

“我只是您的一个囚犯,而那姑且能算是场成功的越狱行动罢了。”赫尔克里说,“倒是您,花费时间和精力将21世纪的卫星打落一半,就为了重演十年前的过去?”

阿耳戈斯回答说:“人类依赖眼睛去寻找光亮,而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