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乔靠在粗糙的承重墙上,心脏跳得快从胸腔里炸开,脑子里也翻江倒海,一会儿是裴正痛苦的样子,一会儿是柯瑞柯鑫猖狂的神态。
纪乔在手术第二天才见到病房里接受抗排斥治疗的柯鑫,这是他的亲弟弟,他从没想过会在弟弟身上看到如此恶心的一面。
柯鑫阴阳怪气夸他找男人的眼光好,肾真好,他用着很满意,另一个也想要。
纪乔当场就扑上去要撕开他的血肉把肾挖出来还给裴正。
有一辆卡车运着建筑垃圾出去,响声轰隆。
纪乔猛地回神,这么晚了,裴正怎么还在加班?建筑师都这样吗?是不是很忙,忙到处处踩了身体禁忌?
那些反复学习的养肾方法一行一行刷过——
纪乔手指无意间抠着后面的水泥,如果……如果裴正愿意跟他假结婚,他们就能有两百万了。
如果裴正有了两百万,是不是就能轻松一些?少接一些加班熬夜的活儿,更加注重自己的身体?
纪乔想:我是有一点自私的基因的。
除了这些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他还想趁机靠近裴正。
但他保证,保单金额下来就离婚,他一分钱不要,全给裴正,肯定不会纠缠。
柯瑞已经破产了,海市也距离老家千远万远。不会再有人觊觎裴正的健康。
纪乔闭着眼,任由这个念头占据了他的所有理智,然后从这栋大楼出去。
他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熟稔地从后方黑暗处离开,经过两栋高层,抵达铁皮围栏,一推,两片铁皮拧和的螺丝钉早已不知脱落多久,纪乔轻易就钻了出去。
一离开可能被发现的范围,纪乔便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跑了一段之后,纪乔拦了一辆计程车,直接打车回去。他不知道裴正会呆多久,或许回来时他已经走了。
同时给自己过热的脑子一点冷却的时间,如果上天觉得他做的决定是对的,那就让裴正多呆一会儿。
王猛下班回来,正好看见纪乔从计程车下来,震惊出声:“你舍得打车了?”
纪乔匆匆道:“有急事回来一趟,拿东西。”
王猛也跟在身后加快脚步,使劲撺掇:“哎,我听公司同事说,八一路那边商场装修清仓,咱也去抢两件打折男装。男人嘛,总要有一两套衣服撑场子,咱这个年纪,朋友同事都是婚龄,参加婚礼要讲究一点……”
纪乔想也不想:“衣服还够的。”
王猛一顿:“大乔,该不会有人给你灌输了花钱犯法的思想吧?”
从认识起,他就没见过纪乔添置衣服,怪现在的衣服质量太好了,地摊货也能穿五年不破洞。
上次大乔整理衣服的时候他看见了,好家伙,编织袋里还有高中时的校服,洗得都发白发旧了。
纪乔明明长着一副富养的脸啊?
纪乔经常送外卖,爬楼梯飞快,很快就把王猛甩在后头,他上了六楼,风卷残云一般开门拿保单,下楼时王猛还在四楼跟人唠嗑。
纪乔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脚步猛地一顿:“你刚才说哪里的衣服打折?”
王猛见他终于有兴趣:“八一路!很近的!”
纪乔:“我们去看看。”
他不能穿得太寒酸,像打秋风的穷前男友,开口就是钱,让人怀疑他结了婚就会扒着裴正不放,不会如约离婚。
他要云淡风轻一些,好像这些钱只是锦上添花,无可无不可。如此,双方都体面,好像谁都不曾为金钱苦恼过,随手一合作就能收获百万,不妨一试。
裴正无论答应还是拒绝,做决定都会轻松一些。
王猛眼睁睁看着抠门室友性格大变,五分钟就给自己换了一套装束,目瞪口呆:“操,这是哪来的少爷,你要去相亲吗?”
最近他似乎有听到房东老太太嘟囔要给大乔介绍个对象。
纪乔扯了扯袖口,他穿着商务型的白衬衫,长袖,雪白,氛。
纪乔很在意道:“不好看吗?”
王猛:“好看,你到底要去干嘛?”
纪乔付了钱:“回头再跟你说。”
王猛看着一溜烟跑没的人影,帮他接过没来得及打印出来的小票,看见上面的金额嘶了一声。
比他想象的贵,眼光真好。
王猛猜测纪乔应该对相亲对象的条件非常满意。他有些惆怅地想,不久后纪乔就会搬出去,早上没有香喷喷的粥了。
工地上,探照灯依然亮着,纪乔远远就看见那一排外来车辆依然沿着大马路边停放,裴正他们还没走。
纪乔不知道哪一辆车是裴正的,他依次把所有的挪车电话都记下来,然后站在大铁门旁边等。
进出卡车带来滚滚烟尘,纯黑色的西装裤蒙上一层土色。
纪乔抱着牛皮纸袋站着,不禁想起当年的保险推销员,自己现在像不像个推销员?推的还是同一份保单?
唇角微微牵起了一秒又落下,纪乔垂下眼睫,可是,同一份保单想推销给纪乔,跟推销给裴正,就像新手村和地狱模式的区别。
他不禁羡慕起推销员的好运。
渐渐地,卡车师傅下班休息,工地安静下来,过了会儿,纪乔听见一行人往这边走的动静,顿时捏紧了保单。
外侧这条路没有路灯,裴正走在中间,他没有戴安全帽了,在一群人里个子挺拔显眼,头发被压得有些乱,配上他算不上好的脸色,看起来不好惹。
纪乔以前就爱招惹裴正,从未觉得搭讪是难以开口的一件事,越是清晰地看见裴正的脸,喉咙越是紧。
直到一行人的身影越过他时,纪乔喊道:“裴正。”
中间那人的身影僵了一僵,周围人这才发现大门口还等着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喊谁?裴正是谁?
秘书下意识警惕,怀疑是烂尾楼的业主,但看清纪乔的脸蛋时,又觉得不像,那人像个大学生,手里拿的是什么?难道想拦住裴总自投简历么?
可是裴总今天是以技术员的身份微服私访来的。
裴多律定了定,他没有听错,是纪乔的声音。
五年了,再没有人叫过“裴正”这个名字。
他转过身,看见五年不见的前男友,站在那儿,从少年长成了青年的样子,穿着他不曾见过的西装。他不曾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有些陌生。
纪乔眼神闪了闪,他似乎在裴正眼里看见一闪而逝的恨意,声音低下来:“我有事想跟你谈谈,行么?”
裴多律没有马上回答,眉心蹙着,似乎在考虑他繁忙的行程里,有没有必要插|入一则无关紧要的谈话。
纪乔:“三分钟。”
裴多律开了口:“你们先上车吧。”
周围人识趣的上车,不等裴多律动作,纪乔两步跑过来。
裴多律垂下身侧的手握了握,盯着他的衣服道:“谈什么。”
穿成这样?生意?
纪乔被他冷淡的语气泼了冷水,原先想好的措辞卡住了,裴正离他们那么近,近到他轻易被卷入过去,喃喃道:“对不起。”
裴多律表情漠然,摆明了不想听。
纪乔目不转睛看着裴正的脸,慢慢想起自己好像以前说过这三个字了,轻飘飘的,裴正不喜欢听。
他比裴正矮一些,不得不仰着头,视线才能对上裴正的脸。脆弱白皙的喉结暴露在空气中,像一块即将融化的雪糕。
裴多律移开目光,又是这样,纪乔总是这样看人,无论他嘴里说着多么害羞或出格的话,眼神总是不闪不躲的,一副无辜的样子,让人被迫跟他对视,落入他的圈套。
纪乔把牛皮纸袋打开,从里面抽出保单:“你看看这个。”
裴多律不感兴趣,甚至没有伸手接,纪乔不得不凑近一点,摊开在他眼皮子底下:“我以前买了一份保险。”
裴多律纡尊降贵扫了一眼,看见题头“恋爱保单”四个字时,眼神眯了一下。
纪乔以为打印一份野鸡保险,就能在他人生里来来去去?谁给他提供保障?裴正吗?
裴多律下意识认为这是一种小学生喜欢的把戏,就像什么“不变心承诺书”一样。
恋爱中随手写的情书,拿来复合就太没意思了。
裴多律:“我在上面签名了?”
纪乔一愣:“不、不用你签名,我交钱就行。”
裴多律意识到不对,接过来一目十行看下去,一瞬间脸色精彩纷呈。
这确确实实是一份保险,末尾盖着盛悦保险的大红章。盛悦保险还是他打算收购的一家保险公司,他怎么不知道出过这种弱智玩意儿?
重要的是,纪乔还买了,保额两百万。
纪乔买的时候在想什么?想拿来哄他?那为什么他没见过?
裴多律打住思绪,深究不是一件好事。
纪乔不是来复合的。
是来结婚的。
看起来好像差不多,裴多律心情却更差了。
结婚是一门生意。
纪乔面红耳赤地开口:“如果你跟我结婚,我们就能额外获得两百万收入,我们一人一半。拿到保额我们就离婚,悄悄地,谁也不知道,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裴多律神色莫名。
纪乔小心翼翼道:“三七分?你七我三?”
裴多律还是不说话。
纪乔心里有了预感,不敢面对裴正的拒绝,他挠了挠脸蛋,快速报出自己的电话号码,道:“你慢慢考虑,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他转身就想走。
“两百万很多吗?”后面传来冷冷的声音。
纪乔顿住。
裴多律把保单塞回他手里。
纪乔心一凉:“不多吗?”
裴正看不上这两百万,纪乔心里又难过又开心。
裴多律嘲讽道:“是很多,比十五万多多了,但不值得我用一些东西去交换。”
纪乔脸色一白,连忙垂下眼睛,他明白裴正的意思了。
十五万,是当初裴正欠债主的钱,因为纪乔自作主张,导致变成了裴正欠他们家十五万,被柯瑞逼着捐了一颗肾。
不论当初的八万,还是现在的两百万,都不值得裴正用健康和婚姻去交换。
如果不是纪乔,裴正一辈子不会遇见这种荒诞的交易。
他又把这种事带给裴正了。
纪乔低着头不看人,裴多律心底溢出一丝烦躁,他看着纪乔的后颈,目光顺着滑到他的腰迹,又收回,往车边走去。
手腕突然被人拉住。
纪乔:“你……不舒服吗?”
他的目光落在裴多律腹部,大有扒开衣服看个究竟的意思。
裴多律:“不劳担心。”
扣在胳膊上的手指渐渐松开,纪乔又看了一眼,收回手,“哦,你要好好照顾身体。”
裴多律略一点头。
没话说了。
纪乔撅了噘嘴,看着裴正上了其中一辆车,最后慢慢开离他的视线。
他拎着纸袋,垂头丧气沿着工地外的马路走,宛若一个买了新衣服新鞋子但一份保险都没卖出去的推销员。
白天热闹退去后的工地,寂静得跟荒郊野外的鬼城似的,许久都没有一辆车经过。
纪乔花了整整五年,终于愿意承认,他手里的确实是一份废纸。
车上,裴多律揉着眉心,吩咐道:“派辆车看着他到家。”
……
纪乔走到老居民楼楼下时,正好碰见房东太太打麻将回来。
“小纪啊,明天有没有时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对方是个程序员……”
纪乔左耳进右耳出,越没听清房东太太说了什么,胡乱点了点头,他没有精力应付任何人。
上了楼,王猛听见动静八卦地跑出来问:“成了没?”
纪乔摇摇头,进了屋,开始整理东西。
他和王猛平时买快递的纸盒都会攒下来卖钱,纪乔蹲在地上,把纸盒一个一个展开压平,拿根绳子捆好。
最后,他把保单也扔了进去。
唔,都是废纸。
王猛在屋外看着,一整个费解。
哈,为什么美人连整理废纸盒都像失恋了要扔掉前男友送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