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多律接下来都不动筷了,对周围人解释刚吃了药,得过一小时。
双方都没有在饭桌上谈生意的习惯,酒撤了,干脆认真吃起饭来。谁也没发觉,隔着桌子遥遥相望的两个人。
因为下午涉及谈判,所以裴多律不好表现出心虚可欺的一面,看起来就没什么表情,但他一直看着纪乔。
纪乔一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边觉得裴多律说“吃药了不能吃饭”是做给谁看?他让他不吃午饭了?
可是他不能张口,在这张桌子上,他本就不被赋予跟裴大总裁说话的权力。
裴多律给纪乔发了短信,然后起身去了洗手间,但直到一顿饭结束,纪乔没有回消息,更没有出现。
他为自己走捷径复合、瞻前顾后没有坦白,付出了代价。
裴多律捏了捏眉心,秘书提醒他该去会议室了。
一下午的谈判结束,合作条款敲定,德国团队没白跑一趟,但也没占到便宜,纪乔的老总说要请他们吃一顿晚饭,先送德国人上车,老总站在英士集团公司门口,忍不住提点起了纪乔:“你的机灵劲儿呢,那裴总幸好是吃了药忌口,不然饭都不吃,还以为是对合作有意见甩脸子。”
纪乔垂着眸,揪着衣服上的名牌,不做声。
上天对好看的人总是偏爱,老总看着他这副样子,想起饭桌上纪乔惊动裴总之后大概是害怕,自己也没吃,“看在你也是无心之失——”
“我先生提醒我忌口,怎么能算无心之失?”
闻言,李总和纪乔都讶异地看过来,前者是震撼傻了,纪乔是裴总老婆?哈?还有这种事?那他当着人裴总的面斥责人家的夫夫恩爱?早知道公司藏着这么个人……
后者则是不明白裴多律为何在此时挑明两人的关系,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我送纪乔回家,李总公司里还有事吗?”
李总哪敢还有事:“没事,纪乔也忙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
裴多律“嗯”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动,李总琢磨了一下,人家两口子站在自己公司楼下,他这个外人多么格格不入,虽然很想借着纪乔跟裴总搭话,但气氛好像不对劲。
安静有车过来,他急忙小跑过去:“那我就先走了。”
纪乔低着头:“裴多律,你说两百万不多,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想看我为了钱能有多妥协吗?”
“对不起,我确实不是为了两百万——”
“我是笨,骗我很好玩么?”纪乔被这句话逼得红了眼眶,他以为自己小心翼翼地掩饰贫穷,假装自己还是和裴多律在同一层次,可其实呢,他能装富,裴多律就能装穷,依然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他们之间的鸿沟不只有岁月。
他情绪激动,抬眸却看见裴多律略微失血的唇色,就像当初在烂尾楼探照灯里迷惑他时一样,他此刻仍然被迷了心智,下意识看向他的小腹。
即使被欺骗,他怎么舍得对一个少了一个肾的人发火?
裴多律对纪乔一闪而过的心理转变一清二楚,可是愈清楚,他便愈知道自己过去的混蛋。
他面前从来只有三个筹码:两百万的保单、一张不错的脸、一场侥幸逃过的手术,今晨他还试图用第二者增加筹码。
或许他该捏紧了第三个,直到纪乔消气。
可是纪乔质问他“骗他很好玩吗”,裴多律便知道,这句话不能再听一次,听得他心在痛。
“不好玩,结婚是因为我想跟你结婚。”
裴多律拉住纪乔的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车上。”
所谓的车上,是裴多律那辆“老板的保时捷”,上车的瞬间裴多律就后悔了。
原来他为了圆谎不知不觉骗了这么多次,次次都像一把利剑横亘于他们之间。
裴多律把四面车门落了锁,咔哒一声,在隔音良好的车厢内尤其明细。
“对不起。”“五年前的手术其实没有做完,我没有少一颗肾,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胡瀚海,叫停了手术。”
“他不知他如何与柯瑞合谋,没有告诉你实情。”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的愧疚。”他这里空了一个位置,不是肾脏,是心里有一个叫纪乔的人跑了,很空很空。
纪乔僵硬地抬头,对上裴多律的视线,耳朵尖锐地刺痛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语在他耳廓里激荡旋转,嘴唇颤了下:“我该怎么相信你?你说没有就没有,你腹部的疤怎么来的?”
这是裴多律新编造的谎言吗?因为身份被戳穿,所以结束了,他要抽身了,不需要他补肾了?
裴多律按了一下副驾前的储物盒,掉出一份牛皮纸袋:“这是我上次的体检报告。”
“因为我心虚,所以不让你跟着去。”
纪乔在漂漂浮浮的话中终于抓到了有力证据,几乎是抢过了那份报告,没有耐心绕开上面的绳子,撕开后将里面的纸倒了出来。
纸片掉在了真皮椅上,纪乔发疯似的刨开,终于拿起肾脏B超的一页。
啪、啪,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了薄薄一张纸上。
纪乔俯下身,将纸页按在了脸上,崩溃了一般。
他惶恐、他担忧了五年的事情,在噩梦里连番上演的事情,原来是子虚乌有。填满忧虑的心脏骤然被挖空了倒塌了,不知该重新填进什么好。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骗我呜呜呜呜……”
“对不起。”裴多律好像只会道歉。
他恨过纪乔不伤心,可是他这么伤心,这么真切的伤心,还被自己骂“猫哭耗子”。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在纪乔哭过一回后,还能心安理得地骗下去。鬼迷心窍了,明明最初最初,他签下手术同意书,是不想让纪乔掉一滴泪。
在说了很多对不起后,裴多律终于会说:“我以为,补肾能让你留下来。”
“我还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可你是裴多律,你不是裴正。”纪乔哭着想去拧门把手,可是摸来摸去都没摸到豪车的门把手设计在哪,不由得哭得更大声了。
有钱的裴多律连车都在欺负他,他不要跟叫裴多律的人结婚。裴正不是这样的,裴正连考虑他的告白都不会超过半天,会连夜赶到他家楼下,告诉他结果,“怕过夜太长”。
裴正不会整整瞒了他十四天零七个小时。
他不相信裴多律说的话,让裴正跟他说话。
他呜呜地说出这句泣不成声的话,裴多律脸色顿时失去血色。
大抵情人最怕“面目全非”四个字。
裴多律不知道自己走到今天,还剩下多少“裴正”的特质。
他打压集团里的旧势力不择手段,他连恩师都敢辜负,他让纪乔在他面前哭了两次。
纪乔只爱过去的裴正。
裴多律偷借的光,摧心剖肝地还。
“你开门,放我下去。”纪乔哭得鬓边的头发都湿透,他必须找个地方,送外卖也好,跑步也好,将一身的力气发泄出去。
他很冷静地说:“我们约了保险公司明天上门。”
他把筹码全推出去了,桌面上空荡荡。
没有补肾,没有保单,没有裴正好颜色。
他手段卑劣,面目可憎。
纪乔没了声,结束了,等保险公司离开,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保单束缚的婚姻,像无根之木,像容易枯萎的虎皮兰。
裴多律发动汽车,纪乔默认了回家的路线。
家里依然是早上出门的样子,如今却哪哪都刺眼。
三岁小孩用小玩具房子过家家,裴总也委曲求全地找个小房子跟他过家家。
当初被柯瑞打压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权势滔天,第一件事就是拿纪乔耍着逗逗。
纪乔往前走了一步,踢到了一箱酒。
裴多律下意识解释:“是蒋平风送的,不是我要喝。”
蒋平风不顾他不能喝酒的设定,非要送一箱低度红酒过来。
纪乔低头看了一眼,忽然一阵火上来,他说这不能喝那不能吃,而实际上的裴多律在外面应酬哪有不喝的,满桌白酒,觥筹交错,回家还要骗笨蛋,捏着鼻子吃没滋没味的东西。
从始至终,傻傻的找老中医的只有他。
以为笨蛋好骗就不会发疯吗?
“这酒挺好的。”纪乔从木箱里抽出一支红酒,松手砸在地上。
巨大刺耳的声响,炸裂的红色酒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五年的担忧像是剪破口子的气球,全是膨胀的没用的空气,高高悬浮在五脏六腑内冲撞,必须要发泄出来。
净是没用的担心!没有人需要他的担忧!全是一厢情愿地补肾,裴多律还问跳梁小丑有没有私心。
纪乔砸了酒,又把他倾尽所有重金复购的补肾东西一股脑找了出来,扔到裴多律脚下。
直到把客厅弄得一地狼藉,他终于冷静下来,抹了把脸,哑着声音道:“抱歉,酒我会赔的。”
裴多律站在原地良久,裤脚都被红酒打湿,灰色变成了深色,他看着纪乔发泄,只有在一片玻璃高高溅起往纪乔身上的时候,伸手挡了一下。
等纪乔进了屋,他僵硬地取了扫帚和簸箕,将地上的碎片扫进去。
过去让他头疼的补肾药材,其实是他不再拥有的命运馈赠。
裴多律做了饭,在卧室门口站了很久很久,道:“你出来吃饭吧。”
入户门一开一关。
纪乔趴在床上,红肿着眼睛找出蒋平风的微信,问他:“裴正为什么要改名?”
蒋平风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因为他爸逼着他跟父姓啊,被押着去派出所,他进去晃了一圈,改了个裴多律出来,胡瀚海气死了。”
纪乔眼睛一眨,又滚出一颗眼泪来。
怎么这样啊,被带走的裴正一定很艰难很艰难,才变成这么这么可恶的裴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