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多律按住心脏,脸上浮出痛苦的神色来,医生吓得想扔掉医药箱给他心肺复苏。
医生再三确定他真的没事,走到卧室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刚才仿佛要进脑卒中的人,现在恢复了平常,对着电话那头道:“剩下的整理发消息。”
再一看他的手机屏幕,竟然生生捏花了,呈现出一道一道的镀膜水纹。
医生进去,摸了下纪乔的额头,给他夹上体温计,再问他一些问题。
裴多律站在门口,怕近了被察出异常。
裴多律曾经暗暗给纪乔找过许多借口,纪乔有难言之隐,有亲情绑架的苦衷,有不敢面对他的胆怯,他怕疼,他胆小,他身体没裴多律强壮……
有时候自洽了一套逻辑,裴多律恨不得马上回头,但他不能,因为他不再是健康的裴正。
最初,是柯瑞直接找上他,甩出两份匹配报告,问他愿不愿意代替纪乔。
他不加核实报告真假,是一错,但罪不至死。
等手术结束,柯瑞突然变脸,说纪乔帮你还了债务,你们两清,今天是纪乔的生日,他自小娇气怕疼,这是他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他给裴正看了纪乔布置会场的快乐图片。他也没想到,看着每天傻乐的纪乔,竟然有这种脑子,当爹的只能配合。他给裴正一笔钱,希望他不要纠缠。
裴正不信,他捂着渗血的伤口,苍白着脸一步一步走到纪乔在校外的住房,说“你不在今年不想过生日”的纪乔不在家。
裴正有钥匙,开了门,找到那份他懒得看一眼的体检报告,纪乔曾经拿着它告白,后面夹着两张匹配报告,纪乔符合,裴正也符合。
裴正六个位点完全符合的匹配度,竟然还高于纪乔这个亲兄弟。
他信以为真,没有马上联系纪乔,是二错,大错特错。
翌日,纪乔打电话过来分手,他直接答应,仍然什么也不问,自以为是地给纪乔定罪,是三错,罪该万死。
或许此时此刻,裴多律应该给押在审判庭上的裴正辩解一句刚动完手术的人身体虚弱脑子糊涂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
再辩解一句裴正向来是一板一眼的人,纪乔跟他告白,他回去分析出纪乔需要一个“长命百岁”的恋人,裴正怕自己会跟母亲一样短寿,还跑去咨询医生,医生说裴女士是郁积操劳发觉身体不对劲还强撑多年,跟基因关系不大,早发现早治疗就行。得了医生的答复,裴正才答应了纪乔。
裴正是过于注重承诺,手术后自我厌弃,才心灰意冷。
可是裴正没有真的动手术,他只是被骗了。
好像谁都能骗裴正一下,唯一没有骗他的纪乔,被他当成骗子置之不理五年。他把自己受害者的姿态架得太高,纪乔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就用了足够的勇气,怎么还会跟他交心。
不交心,他仍然像个瞎子,无视纪乔用狂热补肾掩盖的痛苦,还敢反过来骗纪乔。
裴多律冷眼看着,觉得应该给愚蠢不堪的裴正判个死刑。
可是纪乔不要裴多律,他要裴正跟他说话。
于是裴多律只能替裴正瞒下了罪行。
他像被同乡骗着输了全部家产的赌徒,回家还不敢告诉老婆自己差点被骗走了什么。
只敢僵立在卧室门口,看着医生给生病的纪乔做检查。
医生问纪乔:“什么原因引起的感冒?”
无论冷还是热,都是他不好说出口的原因。
医生没有窥人隐私的爱好,闻言便点点头,裴多律却像突然又被追债的扇了一巴掌,脸色白了下:“你是不是吃了很多根小布丁?”
他竟然因为自己不长嘴就给纪乔买了那么多小布丁,跟无能的家长为了哄哭闹的小孩子买一冰箱冰淇淋有什么区别?
纪乔吃了,因此感冒了,就是他的错。
纪乔抬头望着跟他隔着好几米的裴多律,这个卧室真是太大了,不像小房子,他坐在床上就能把裴多律的样子尽收眼底。
裴多律好像在责怪他吃了很多小布丁,又好像在自责,纪乔看不清,但被冤枉吃很多总是不满的,他说了实话:“哪有很多根,我就吃了一根。”
纪乔怎么觉得裴多律一副“以后不买了”的十年怕井绳状态,连忙道:“小布丁是无辜的,你不会以后都不买了吧?”
不行,五年后裴多律买的,他才吃上一根。
裴多律道:“我以后不惹你生气。”
纪乔听着这意思是以后没有买小布丁的理由了,想吃还得盼着裴多律惹他生气?
怎么这样啊,不成,他得让杨姐把那一冰箱的给他留一百根。
医生:“体温计可以拿出来了。”
纪乔自己看了看,三十七五,低烧。
医生翻着自己的医药箱:“打针吗?”
纪乔摇头,要不是摇头头晕,他还能摇得更厉害一点:“是药三分毒,感冒能自愈最好。”
医生和善地一笑:“其实我更擅长中医针灸,感冒也可以通过在一些穴位施针缓解症状。”
纪乔惊恐:“裴正!”
裴多律抹了把脸,二话不说走过来,把纪乔揽在怀里:“别怕,不疼。”
纪乔一个人时能忍很多疼痛,但唯独在裴多律面前,他总是控制不住要卖惨,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会疼。”
裴多律居然没有妥协!
纪乔的脑袋被按在他的肩膀上,露出脆弱的后颈皮,被医生无情下针。
他倏地抱紧了裴多律的腰,呜了一声。
裴多律看着医生在纪乔后颈上连扎三针,然后放下针,指腹一捏,挤出一点深红。他拍着纪乔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已经好了。”
纪乔:“你惹我生气了。”
裴多律:“那我也扎两针。”
还没好就惦记着吃小布丁,不会买的。
纪乔:哼。
医生轻笑了一声,感觉自己在儿科走了一趟,一进门时还以为是急救科呢。
朋友给裴多律发了剩下的简讯,仗着纪乔看不到,裴多律一边拍着纪乔的后背,一边拿出手机,皱眉看着花掉的屏幕。
朋友说,他在官方网站上,找到了一些举报信,从口吻措辞来看,应该是纪乔。
保姆说,她以前无意间听到柯瑞和纪梅云谈话,柯瑞说纪乔不是他亲生的。
包海说,纪乔在医院和柯瑞大吵一架,决裂了。
最后,朋友问:包海怎么处理?
裴多律闭了闭眼,无意间紧了箍着纪乔的手臂,纪乔不满地哼唧一声,他才放松,回复道:等我过去。
朋友:你亲自来干什么??
纪乔放在床上的手机亮起来,显示郝飞昂打电话过来,刚才要休息设置了静音,纪乔没有听到。
裴多律把它反扣在床上,对纪乔道:“你躺下来休息,我送医生出去。”
纪乔:“嗯。”
裴多律出去时,顺手牵羊,关上了卧室门,他给示意医生稍等,走到阳台去接电话。
郝飞昂急吼吼:“大乔!我给你说——”
裴多律:“我是裴多律。”
郝飞昂:“啊?”
裴多律:“有急事?没有的话,先听我说。”
郝飞昂比较了一下,欣然道:“一点也不急。”
裴多律报了个精确到日的时间,声音微哑,带着颤抖:“你们怎么下山的?”
郝飞昂愣住,早知道就说有天大的急事要找纪乔,怎么办,面对裴正的质问,他内心早已蠢蠢欲动。
他打哈哈道:“我知道你很急,先让我跟大乔……”
通个气。
裴多律吼道:“郝飞昂!”
郝飞昂立刻倒豆子似的:“垂直下山你有体验过吗?根本不管下方是什么,反正从山顶看下去,跟山脚连一条最短的直线,遇到荆棘丛就钻,遇到河就踏过,要不是我跟在后面,纪乔看见两米高的险坡毫不犹豫就跳,我怀疑他就是想趁机滚下去,我好说歹说拉着他多绕了一百米才下去……他还穿着短袖!出去时两胳膊都是血痕!我家大乔是有一点点错,说到底只是失察!他哪里知道柯瑞丧心病狂,明明是纪阿姨给他的零花钱,他只是悄悄拿给你还债,凭什么柯瑞说成欠柯家的就是欠柯家的,学霸你也信这一套?你想成全自己的清高和自尊,有没有问过纪乔愿不愿意?”
“这一切的前提是,纪乔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我提了一嘴看见你回来了,他只是怀疑就把自己逼成这样!”
“当然你不知道柯瑞是继父情有可原,但哪怕是亲生的,你就能枉顾纪乔对你的好让他当个罪人?”
“柯瑞威胁他想要你的第二个肾,吓得他跟你分手,你是不是还觉得全天下都在负你?”
一句一句,在裴多律心上抽了无数鞭子,鲜血淋漓,但这只是无形的?纪乔胳膊上有形的鲜血,是怎么样的?
郝飞昂骂得狗血淋头,裴多律没有纠正他“自己不是为了成全清高和自尊”,而是道:“其实手术没成功,没捐肾。”
郝飞昂鬼叫了一声:“你他妈的还骗大乔……”
裴多律在他的咒骂中,诚恳地说出了目的:“你骂我的这些可以拿去劝劝纪乔吗,最好每次都重复一遍我就是个这样的人,他没必要再有任何愧疚。”
郝飞昂:“啊?在纪乔面前说?我还想不想跟他做朋友了?”
裴多律突然想起蒋平风,他也说“得了,你不爱听的话,我不说了。”
这是纪乔,他爱的人,爱他的人,尝尽艰辛,不肯让他知道。
裴多律镇定地安排朋友继续挖,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镇定地给蒋平风打电话,告诉他实情,让他把嘴巴闭好。
他打开阳台的推拉门,只有一厘米高的地上轨道,却让他猛烈踉跄了一下,直到扶住沙发才狼狈地站稳。
医生:“……”感觉真的是脑卒中前兆。
“药开好了?”
医生拿出一袋药:“用法用量都写上了,这是咳嗽药水,他有症状再给他喝。”
说着,他拎着医药箱要走,被裴多律土匪一样截留了医药箱,“我家没有。”
医生:“……”行吧,他带走了个人没法使用的药品,把常备药留给了裴总。
送走医生,司机恰好搬来了小房子的厨具和所有纪乔添置的生活用品,还买了菜。
“需要我整理吗?”司机问。
“不用,你回去吧。”
裴多律暂时没理其他的,先把电饭煲插上电,熬了粥。
他心里默念着时间,取出一条鱼切了鱼片。
倘若被人看见他切鱼片的样子,肯定会怀疑在做什么断头饭。
郝飞昂痛快地骂了一顿裴多律,挂了电话又心虚地找纪乔报备。
纪乔:“……你说了?”
郝飞昂:“他都查到了。”
纪乔小脸一皱,那其他的,连郝飞昂都不知道的呢?大意了,怎么就被裴多律摸走了手机。
“所以你本来打电话要干什么?”
郝飞昂仿佛这才想起:“那个……柯鑫,他联系上我,说想要你的联系方式,我没给,但是他说他病情恶化了,想跟你说话。”
纪乔一愣,他虽然想也真的动手想把柯鑫身体里的肾挖出来,但是对于同母异父的弟弟,想到妈妈生前每每提及柯鑫的身体就愁眉不展,他仍然替纪梅云感到忧虑。
人生来是一张白纸,是柯瑞在这张白纸上涂满了他盲目的恶意,直到两个人都洗不白。
“给他吧。”
裴多律把鱼片裹上淀粉时,手已经不抖了,放置在冰箱里,洗好手,重新进了卧室。
纪乔看着他,他也看着纪乔。
裴多律一步一步走到床前,道:“我都知道了,你怎么下山,为什么跟我分手。”
纪乔揪住了被子,不错眼地盯着裴多律的眼睛,可惜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他除了自己什么也看不清。
“是我钻牛角尖,被人捧着当学神久了,就放不下尊严,自诩清高伟大,我本可以找很多人借钱,我一个状元怎么会借不到钱?乔建山,蒋平风,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借我大于十万的金额。从头到尾不关你的事,是我性格使然,乔建山都说我不改早晚会栽跟头。”
再次抹黑了恩师,裴多律承认自己有懦弱的时刻,他没法和纪乔说真相,无论是想隐瞒他的愚蠢,还是不想纪乔更难受。
“对不起,我选择了最傻的方法,让你背上无穷无尽的愧疚。”
裴多律额头抵着纪乔的额头,“我很后悔,纪乔。”
纪乔愣住,这是他们第一次对那件事坦诚布公地分配责任,没想到裴多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感觉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在颤抖。
有无聊的人统计状元毕业后的“成材率”,得出他们大多只是读书厉害的结论,还有人直接抨击死读书的人脑子不好。
裴多律显然也把自己往上靠。
“我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纪乔不乐意他这样说,他手上砸了滴厚重的泪,被烫了似的抱住裴多律。
“可是你那时也只有二十岁啊。”
裴多律恸入脾肺。
只有纪乔,会永远心疼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