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咔嚓……哐当。’

大杂院内一处偏角落的屋子里时不时响起砸东西的声响。

站在院子里晒着衣服的穆大婶瞅着,奇怪问着边上人,“叶大漠一家不是去吃席了吗?这会家里怎么还有人?”

“她家老三没去呢。”

“她没跟着一块去?”穆大婶摇了摇头十分不解。

亲戚家办大席,难得能吃到好酒好菜,这种时候居然不跟着?

想是这么想,她也能猜到为什么。

叶家这个老三向来就太安静了,有时候性格安静可不是什么好事,家家户户都是好几个儿女,不争不抢不闹,最后吃亏的只有自己。

就跟叶家老三一样。

住在同一个大杂院这么多年,她可是看着叶家老三明着暗着在家吃了不少亏。

不过这都是别人家的事,她也不会去插手,只是唏嘘着:“这要是我怎么也得跟着去,办大席呢,那不得大鱼大……”

话还没完,就说不下去了。

穆大婶瞪大眼望着从叶家走出来的人,视线重点落在她手里捧着的大碗上。

碗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腊肉腊鱼,这不比去席面和别人抢来得好?

一旁绕着毛线团的孙婆子挑了挑眉头,“叶芮啊,你刚在家干嘛呢?敲敲打打那么响。”

端着大碗的叶芮找了个栏杆坐下。

随意回答着,“开了个柜子。”

顺便砸了一把锁。

还别说。

砸了锁头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肉,就是特别香!

叶芮夹起一块腊肉嗅了嗅。

带着独特的烟熏咸香,配着这些大鱼大肉,她能吃上两碗大米饭!

孙婆子瞧着她脸上毫无惧意,带着深意道:“你心情看着还挺好呢。”

管家的都明白,这肉可不是随便放着的。

即使搁在屋里头,那也得锁在柜子里,就怕屋里哪个馋货没忍住,开了柜子偷吃。

叶家一个样。

这叶芮突然端出这么一大碗肉,那肯定不是单单开个柜子那么简单。

叶大漠一伙人回来,肯定得闹起来。

然而叶芮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

端着闷熟的腊鱼腊肉吃得特别香,还抽时间回了一句,“是挺好。”

怎么可能不好。

心情好到她忍不住仰头狂笑。

活了那么多年,憋了那么久的气。

身为家里第三个出生的孩子,上面一个大姐很小就被送养出去,叶家盼了好几年的男丁总算盼来了,正稀罕时突然怀上她。

她和大哥相差不到一岁。

明明她更小,可家里所有的关注力都搁在大哥身上。

就因为他戒不掉奶水,所以她出生不到一个月就得断奶,还是隔壁的大伯娘瞧不过眼,便将眼瞅着快养不活的她抱去养了小半年。

懂事后,家里倒是很早就开始‘教育’她、提醒她。

告诉她人要多忍让、体谅、包容……

就如同一圈圈枷锁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将她困得死死,无法挣脱。

以至于成长的那些年。

她得谦让,为了连着考了两次都没考上高中的大哥,成绩优异的她必须退学,将学习的机会‘谦让’给蠢笨如猪的大哥。

她得体谅,就为了多出来的二三十块工资,让她把工作换成最苦最累的活,好为父母减轻负担,争取提前为大哥攒好娶媳妇的钱,要是能连带着把小弟读书和娶媳妇的钱一并攒起来就更好了。

她还得包容。

谈了多年的对象出轨,可他家里条件好,所以她必须包容,不过就是一点点小错就揪着不放,是她太小题大做……

这段感情确实门不当户不对。

高建白的母亲是街道办的干事,父亲更是八零年代初最早下海做生意的那一批,对比五口挤在大杂院一间小屋的叶家来说,那绝对是高攀了。

没错,高攀。

隔三差五,家里人就会提点她一句。

——“也不知道建白看上你哪点,你得顺着他一些,凭着你的条件,以后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对象了。”

——“你什么条件?高家看不起你是正常,你对建白父母得奉承一点,多在他们面前露露面,多干活、多捧着。”

——“都谈了这么多年,你们怎么还不结婚?你就算跪着求也得让他娶你进门,女人嘛,低个头不算什么大事。”

就连高建白也是这样。

这段感情本就是他先提出来,期间经历的种种让她感受不到半点爱意,在他和家人的贬低下,她内心真的茫然过,觉得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可后来才知道。

不是她不够好,而是对方根本不在意。

高建白想找的就是一个好控制的‘对象’,这样他才能摆脱家里的催婚,高家人不满她这个‘低贱’的未来儿媳妇,时不时就找茬,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宝贝儿子,喜欢上的是邻居已婚的大姐姐。

那是叶芮一辈子见过最肮脏的一幕。

然而被她撞见的两人丝毫不慌,一个将衣服一件件穿上,上下打量她几眼后,面带不屑的冷笑离开了。

一个对着她横眉怒眼,没觉得亏心还理直气壮的指责她,反说是她没能力,才会让他对其他人动了心。

这件事一闹出来。

不管是家里人还是高家人,全都是一副嘴脸。

所有人都觉得这就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她要是不包容就是大题小做,太过计较。

那些话如同一把把刀插入体内,将这辈子憋得气体一刀刀扎破。

都……去他妈的吧!!

忍了近三十年,面对自己的不公,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每一次都只能硬生生憋在心里。

因为从小父母教育她的就是忍着、憋着。

这些加固在身上的枷锁越来越沉重,叶芮觉得自己要是还能忍下去,她就完全没有了自我。

未来的余生,即使活着也没了灵魂。

所以,就在快要泯灭自我时,她彻底爆发了。

做了一辈子每天都在幻想的事。

她开口怼的父母面色铁青,当着他们的脸掌扇蠢货大哥,即使父母心疼的哭天喊地都没停下来。

一直到本就肥头大耳的大哥肿的更像猪头。

她花了大价钱买了自己好几年都舍不得买的包包,挥着包包将还在大放厥词的高建白扇得倒地起不来身。

又用穿着漂亮高跟鞋的脚,一脚一脚狠狠踩在他身上……

在其他人看来,就如同一个疯子般。

但那绝对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这些人的痛呼和哀求,才让她感觉自己真正的活了过来。

什么忍耐、体谅、包容,那都是一堆狗屁!

临近三十岁的她才恍然大悟。

自己的人生不该被这些不重要的人束缚住,都是生而为人,谁又比得上谁高贵?

他们想践踏她,那她就发疯给这些人看。

看看谁才更可怕!

可惜的是。

这口气还没彻底发泄完,人就没了……

再睁开眼,叶芮发现自己从三十岁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一九八三年的秋季。

这绝对是老天爷同情她这个总算想明白的傻女人,愿意给她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辈子,她不会再忍!

该是她的就是她的,别人欠她的那就必须要回来。

这重新来过的一辈子,她绝对不会妥协!

所以,醒来后的她,做得第一件事就是砸开锁着食物的柜子,将里面的腊鱼腊肉拿出一半,还蒸上了两碗大米饭。

这要搁在以前,那绝对没有她吃的份。

可凭什么呢?

辍学后她就开始打零工挣钱,一直到现在工资都是交给家里,真要算起来,这个家的物资有一大部分都是拿着她的工资买来的,那她凭什么不能吃不能用?

还别说,砸开柜子吃到嘴的食物,就是格外的香!

孙婆子问她是不是心情不错。

她岂止心情不错,那是格外的神清气爽。

身上无形的枷锁被她彻底挣脱,此时光是呼吸都感觉让人特别轻松。

此时灶台这边就她和孙婆子两人。

叶芮吃完放下碗筷,问着:“孙婆婆,你家刚子是不是还在找工作?”

孙婆子继续绕着毛线团,点了点头,随意说着:“怎么,你那能帮着介绍介绍?”

叶芮开口,“我在废弃厂的那份工,六百块钱卖给你,你要吗?”

孙婆子猛地抬头,“你当真?”

叶芮笑了笑,“你敢要,我就敢卖。”

孙婆子不由停下手中的动作,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在开玩笑,“这份工的工资可不少,你要卖了,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孙婆婆你也知道,这份工作可不是我从家里接班来的。”叶芮跟着说,“不需要他们同不同意。”

她也不在乎家里会不会同意。

两年前之所以会辍学,是因为她原先的学费和生活费,其实一直都是大伯家资助,那段时间大伯家发生变故,无法再承担这笔费用。

叶大漠两夫妻也不乐意出这笔钱。

只说家里只供得起一个人,那她这个女娃就必须‘谦让’了。

后来小弟上学,家里却又能供得起第二个人读书。

辍学后,家里肯定不会让她接班工作。

她只能自己为自己考虑。

先是找点杂工,后面被老师推荐去做文职类的工作。

一个月工资很少。

到手就三四十块钱。

但工作清闲,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坐在办公室里整理些文档,抄写各类报告,算是很轻松了。

至于后面为什么会去废弃厂。

是因为大舅家有一个废弃厂的工作等着接班。

可他家舍不得表姐在废弃厂受苦受累,想着换一个清闲点的工作,即使工资少点也无所谓。

周湛芳回了娘家一听,毫不犹豫就把这件事给谈拢了。

在她看来,既能得了娘家的人情又能入手一份工资更高的工作,那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至于在废弃厂干活累不累,她根本就不在意。

就算累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废弃厂的工资一个月就有七八十块,对比先前翻了个倍,累点又怎么了?谁又不是从苦日子过来的?

舅舅家心疼闺女,舍不得她受点罪。

搁在他们家,只要来钱多,累就累了。

嘴里口口声声让她体谅家里的不容易,硬是拖着她将工作转了过去。

那是一个四百多平方米的老旧废弃厂,相当于后世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里面堆放的全是机械类的废料。

这些废料要么格外重,要么边角特别的锋利,在缺少搬运器材的情况下,只能人工扛运。

对于一个才刚刚十八岁的姑娘家来说,真的太费力了。

比体重还要重的器材压在自个肩膀上,那种滋味叶芮尝了好几年,就感觉自己的背都被压弯了。

更别说机械废料到处都是机油,即使她尽可能的避免,时间一长,指甲缝里是洗不掉的机油,身上也是去不掉的机油味。

还有那些锋利的边角。

哪怕再小心翼翼,难免会伤到。

最严重的一次,是她在扛运物件时踩在一根向上的铁钉上。

十几厘米的铁钉直接穿透脚背,疼得她几欲昏死过去。

送去卫生院治疗时,又是硬生生被医护人员给拔了出来,事后整个人都虚脱了……

上一辈子吃过得苦。

叶芮一秒都不想再承受。

现在是八三年,虽然工作没有早几年那么难找,但住在大杂院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工作。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孙婆婆家的刚子比她还要大一些,已经在家待业两年,没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连带着对象都不好找。

如今不比七几年,家家户户要殷实不少。

但凡省着些,也不是不能掏出来。

而且六百块钱看着多,其实也不过就是大半年的工资,不信没人会心动。

孙婆子自然是心动了。

不过她没马上就应下来,而是道:“芮丫头你可得想明白,这份工作要是卖出去了,你以后该怎么办?”

叶芮轻轻笑了笑,“我有打算。”

如果没有重来一世,即使再累她都会扛。

就跟上辈子似得,明明那么辛苦还不是一干就干了几年?倒不全是因为家里逼迫,而是生活所迫。

但现在不同了。

未来发展她不敢说自己摸得透彻,但也是经历过一次。

相比起拿着死工资,在这个时候选择下海做生意才是最来钱的。

就是不能着急,所有的事得一步一步来。

“行啊。”孙婆子笑眯了眼,她不是不知道买下叶芮的工作,叶家人会有多闹腾,但正如叶芮说得,这份工作是她自己得来的,又不是接替家里人的班,卖不卖该由她自己选择。

至于买下后会不会惹上麻烦。

她孙婆子这辈子就没怕过麻烦,便用叶芮先前的话回着她,“你要敢卖我就敢买,去厂里把交接工作的事一办,钱我立马给你。”

叶芮点了点头,“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和刚子去废弃厂把事办了。”

没再多说什么,捧着碗筷就起身回了屋。

和孙婆子的交易,可不是随意选择。

大杂院住着十几户,她真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绝对有不少人拿着钱来找她,指不准价钱还得往上提一提。

但她卖掉工作,家里绝对会闹。

她倒是不怕,就怕对方会退缩。

可孙婆子一家却不同。

他们这片街谁不知道孙婆子有多凶悍?

早些年大杂院闹贼,孙婆子能拎着菜刀追上几条街,硬生生将他们丢失的物件追回来。

平常发生争执,她更是能一打三,被她揪下来的头发拢到一块,怕是得有好大一堆。

更别说她家儿子孙子加在一块五六个。

叶芮还巴不得叶大漠他们去闹,闹到最后什么都要不回来不说,还得被人按在地上一顿揍。

光想想就够乐呵。

作者有话要说:开工大吉!!